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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十二卷:东海一镇

2015-11-24 10:40:43

  【妖刀记】第十二卷:东海一镇   内容简介:   无论江湖或庙堂,那两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视。他们各自站在「权力」与「清望」的顶点,俯视东海……不,该说是天下五道,影响力甚至超过帝王。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最有骨气的健笔;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时代终幕之前,掠过天际的最后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阴可待,老夫时日却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笔管,目光如剑:「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还不来见见太宗的从龙之臣、东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讽已在不经意间转成了敬意:「央土大战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镇东将军慕容柔!」——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耳!放眼今世,谁才是真正的「东海双尊」?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第五十六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到底是大船平稳舒适,符赤锦心想。舱顶悬灯不甚摇晃,灯焰从水精制的八角灯罩晕染而出,彷佛头顶窝着一弯溶月,和光浸透了舱房,一点也不刺眼。   这舱房布置典雅,以屏风分隔里外:外头摆着几张几椅,便于会客议事,还有一张书桌,桌上垒着几盒篋装的兵法韬略,几卷小册随意摊卷,似是信手搁下,却又不甚杂乱。   看来这位人称「万里枫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两道,非浪得虚名,闺房里的书案不光是摆设。   屏风之内,却是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长罗裙、对襟窄袖到贴身的肚兜无一不备,里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选,清一色的都是红。「真对不住,我爱穿红衣,姑娘若觉不合意,我再问姊妹们拿去。」离开寝间之前,染红霞如是说。   「不妨,」符赤锦微笑,随口应道:「我也爱穿红。」   染红霞默然扶剑,片刻才挤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扰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銮金大剑,风一般踅出去。   符赤锦玲珑心窍,立时醒悟:「不好!她定以为我向她示威呢!」却听外头「喀登」一响,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开门、关门,染红霞始终没跟他对上一句。她可以想像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红霞在船中发现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规矩,遇流船不能见死不救,命人回船取两件大氅与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还让出自己的舱房暂作安置,将衣箱、屉柜里的衣裳通通翻出来任符赤锦拣用,丝毫不吝惜。   符赤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丰润处却犹有过之,裙腰甚不合身。   整艘船上触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个个柳腰窄臀、宛若风中的宵待草,要将那双傲人的乳瓜挤进她们小小的衣襟里,忒也难为了些。染红霞固然慷慨大方,亦有几分不得不然的无奈。   符赤锦面对满床衣裳,早已拣定——其实她选择不多,染红霞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长裙、褌裤快靴一类,只一件压银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与符赤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滚金边儿的柳红绫罗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条金红薄纱披帛,对镜梳了个蓬松俏皮的堕马髻。虽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静静的,耿照既未离舱,也没再见染红霞进来。   符赤锦小坐了一会儿,揽镜自照,幽幽暗叹:「不是只你有心思啊,宝宝锦儿。你在这儿等染二掌院进舱,让他们小俩口把话说清楚,没准儿人家在舱门外站上一宿,只等你露脸了才肯进来。典卫大人,这回我帮不了你啦。」放落牙梳,袅袅而起,自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乍见一名裹金饰红的雪肤丽人款摆而出。   符赤锦本就艳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衬,焕发一股前所未见的优雅,彷佛洗净铅华,格外显露出莹然玉质。那样的斯文与何君盼、漱玉节等同出一脉,尽管三人样貌不同,一见便知是帝窟五岛的女儿。   他上下打量,只觉玉人婷婷而立,说不出的可爱,怦然之余,脱口道:「宝宝锦儿,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是么?」符赤锦被他一赞,又羞又喜,软腴雪腻的胸脯坪坪直跳,双颊晕红。总算她见机极快,听出门缝溢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响,暗自凛起:「傻……傻瓜!你说这话,还想不想解开误会?」低声道:「别说啦。」杏眸微也,作势瞟了瞟舱门。   耿照心神不属,忽听一声轻咳,门板「咿呀」推了开来。染红霞扶着昆吾剑当先而入,跟着一名浓发雪履、体态丰腴的素装丽人,一袭葱白绸衫外罩黑纱褙子只用一根黑绸束腰,丰满的胸脯与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圆润瓠腰。   女郎年纪与横疏影相若,生得高挑修长,只比染红霞略矮些,打扮虽然朴素,却有股难言的出尘之感。染红霞进得门来,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锦片刻,俏脸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让至一旁,对女郎躬身道:「大师姊,这位便是白日流影城的典卫耿大人。万劫肆虐时,多得他仗义,众姊妹方逃过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敛衽施礼。   「水月许缁衣,见过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门不致毁于万劫之下,我心内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与大人道谢,可惜缘惶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轻启,磁酥酥的嗓音动人心魄,飘散着如兰如麝的旅檀幽香,耿照热血上涌,胀红了面皮。   (她……便是许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当,耿照见过代掌门。」   许缁衣名动东海,行事却没什么架子,见他神态拘谨,微微一抿,轻抬柔芙:「七大派同气连枝,算来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气。来!都坐下说话罢,符姑娘也坐。」说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红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师姊身畔。   舱里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师椅,两两相对,比邻的两椅间另有成套的小几案,以置放茶水点心等。几椅四脚均固定在舱板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舱不比照堂,坐向顺流改变,时时不同,毋须严分宾主之位。符赤锦本想坐到许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边的座位:许缁衣却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侧的左首上座,原本让至一旁的染红霞,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舱门的左首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当坐上右侧首位,与许缁衣相对。反倒是从屏后转出的符赤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过大半个舱房,坐在右侧靠门的次位上。   许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盖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才笑道:「符姑娘不只人长得漂亮,连身姿仪态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应是越浦的名门出身。」   五帝窟绝迹江湖已久,岛上的情况外人无从知悉。符赤锦只交代了自己姓符,其余一概不提,许缁衣故有此问。   其实不只许代掌门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桥舌不下——在五里铺衔尾追杀的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在马车里倚窗放空的,则是凝愁轻锁的小妇人;而在流船篷底与他翻云覆雨、抵死缠绵的宝宝锦儿,则是一具无比诱人的绝艳胴体……   但他没看过这样的符赤锦。   动作轻细,拎着裙幅的五指纤长,乳一般的手背细白滑腻,指节绷出一抹粉橘,分外可爱。刚失去阳丹、又饱经男儿采撷的娇躯有些倦乏,步子轻轻软软的,说不出的秀气惹怜。   这样的风情在何君盼、漱玉节身上司空见惯,他却没想过宝宝锦儿也有这样的一面。或许是衣裳的缘故罢?耿照想。   却见符赤锦双颊晕红,摇头道:「许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处破落门户罢了,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凭不习惯。」耿照为她种入丹气续命,堪可起死回生,却无法在一日之内为她尽复功力。符赤锦聪明机灵,索性装作不懂武功,以免节外生枝。许缁衣点了点头,笑问:「是了,符姑娘怎生与耿大人结识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锦不慌不忙,低垂蜂首:「我被歹人所掳,差点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义援手,及时将我救出贼窟,跳上了那条船。要不……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啦。」说着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耿照瞠目结舌,不由打从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骗我,几个耿照都给卖了。」目光迎上染红霞,见她神情犹僵,桃花般的容颜却略涌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惨;一见他视线投来,便即转开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衬得柳腰一束,胸乳饱挺。   许缁衣怡然笑道:「是么?耿大人英雄侠义,敝门亦承惠许多。以符姑娘之温淑美貌,与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横二总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爱将做个现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红霞娇躯一震,倏然转头,姣好的樱唇微歙,终究没能出口。   须知耿符二人赤身露体之事,早晚是要传开的,水月门下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来效率惊人。许缁衣的提议至少从表面看来,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论双方种种心思,倒不失为上策。   耿照这一个多月的江湖历练,在水月代掌门之前全然无用。他的见闻没能教导他应付这种场面*满以为许缁衣一露面,所图必与妖刀有关,谁知她连个「妖」字也没问,一心只想替他作媒!   正没区处,符赤锦低垂粉颈,小手揪紧膝裙,身子轻颤,咬牙道:「我非是不知廉耻的女子,贼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尽,落得清白名声。实是华郎……先夫见弃,英年早逝,家里还有公婆要奉养。待……待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也……不苟且恋栈,必追随先夫于……呜呜呜……」哽咽之问,眼泪扑簌簌落下,双肩不住颤抖,揪紧裙布的玉手却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强。   耿照目瞪口呆,只差没起立鼓掌,大声喝起彩来;听到最后,心中不禁怃然,暗忖:「你所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么?向岳宸风报仇之后,对世间当真再无半点眷恋?」见她肩头抖动,几乎想伸手去环。   这一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染红霞正要开口,许缁衣却轻按住她手背,接口道:「原来姑娘已有婆家,自当尽心奉养。佛家有云:」孝事父母,当愿众生,一切护视,便成佛道。『以后的路还长,姑娘切莫悲伤。「转头殷嘱:」我唤纹雪在后舱烧了热水,你先带符姑娘沐浴洗身,用点饭菜。我与耿大人谈完,稍后便至。「   「小妹省得。」   染红霞扶剑起身,临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样一触便即转开,面无表情地领着符赤锦离开舱房。   偌大的船舱之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耿照尽量不看许缁衣——不知为何,这名温婉娴雅的丽人带给他莫大的压力,即使被染红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剑杀气腾腾,明知她足以迎战万劫,不容小观……但他并不惧怕染红霞。   许缁衣却不同。她的美貌与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只能凭藉先天胎息似的朦胧感应隐约察觉;通常这意味着危险……   许缁衣放落瓷盅,抬头一笑,如浸乳脂的纤长十指几与骨瓷同色。   「典卫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闻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过去,见许缁衣眸中殊无笑意,定定注视自己,突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不由一寒。   许缁衣浓睫垂落,含笑轻抚裙膝,掸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师妹与我亲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瞒我。特别是切身相关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师妹是什么人?」   「是……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来,挥完膝头,又捏着袖口轻挥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的曲线,既丰腴又结实,被葱白亮绸一衬,起伏有致的润弧更是充满肉感,几能想像其绵软弹滑,如卧云端。许缁衣只坐得椅板的一半,腰、膝两端曲线深陷,绷紧的葱银裙筒探入腹间,夹出深深的「丫」字,腿心里隆起饱满,纵有黑纱掩映,依旧引人遐思。「镇北将军英武豪迈,不拘小节,由一介步军刀牌手做起,从不羞于示人。你若想娶镇北将军的爱女,只消投身军旅、建功立业,未必不是将军府的乘龙快婿。」   许缁衣口吻淡然,动听的磁性嗓音如低语呢喃,却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师妹也是家师最最属意的衣钵传人,江湖上都以为我是未来的掌门,其实我不过代师傅管管帐、看看家罢了。虽无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一门交给红霞的。」   「历来水月掌门,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带发女修。我师姊妹三人均是完璧,方有继承一门的资格。你可知你对红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风波?」   这话采蓝也说过。但许缁衣不比采蓝,从她口里说出,可见事态严重。自与横疏影一席长谈之后,耿照对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来一次,他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代掌门教训得是。」他沉声道:「在下不明水月门规,事急从权,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关天,实无选择。杜掌门若要见责,在下也不推诿,愿负荆至断肠湖,任凭杜掌门处置。」望向她身旁空位,彷佛那彤艳艳的丽影犹在,心底轻道:「我虽配你不上,但绝不逃避责任。占了你宝贵身子的男子,不是贪生怕死的鼠辈。」热血上涌更无所惧,双眸昂然迎视。   许缁衣静静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认他的决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你有这层觉悟,便好办多啦。此事仅得五人知晓,其中只你一个外人,这一个多月来我始终留心江湖耳语,看来你口风甚紧,未到处吹嘘。」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么可能同别人说?」横疏影虽知此事,那是她聪明绝顶,窥破端倪后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头上。   许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从腰畔摘下一柄青钢剑,置于几案,手按剑柄,一边垂首低诵,宽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轻轻滚动。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数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从袖底小露半截,每颗玉珠约莫豆蔻大小,通体浑圆、色泽莹碧,更无一丝驳杂;即使最大的两枚达磨珠也不过龙眼核儿似,做工十分细致。珠串中缀有一把鹅黄流苏,同样做得小巧可爱,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惊扰,片刻许缁衣睁眼抬头,淡然道:「自我代掌门户,已有十年不曾杀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实属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剑来,持剑如玉瓶,剑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只尖尖雪履,踏前之际,剑气轰散!   那青钢剑是柄凡铁,比起黄缨、采蓝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里却似活物。许缁衣皓腕微振,如洒甘露,游星般的剑芒「嗡」地一颤,倏又凝于一点。   玉人一声轻叱踏地而出,势若山倾、发袂齐飞,但舱里除了异样的压迫感之外,连一丝微飕也无。耿照被压得动弹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剑芒迫近,压力还在持续增加;喀啦一阵裂响,酸枝椅的扶手、榫点等已迸出碎粉!   (好强……好强大的剑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气势最强者当属岳宸风。芦苇滩一会,耿照未及回头,心中已怯,非是胆气不豪,而是岳宸风的杀气挟着浑厚的内力扑至,真气感应危机,自然生出反应——「恐惧」,正是身体发出的警讯。   许缁衣这一剑却不同。   剑尖瞬颤,青芒如萤;足尖踏地,娇躯飞倾……这一切的「动」都充满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飘,挟绵厚的纯阴内劲,于递剑一瞬转成极端之「静」。动静倏易、极发而凝,终于成就这式「太华青灯」。   再由「静」转为「动」之时,这一式的大杀着、大威力便即爆发,咫尺间绝难抵挡,然而耿照所通晓的一切招数,无法再拆解如此简单的一剑。唯一的方法就是运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刚猛杀招硬撼剑式,拼它个强胜弱败,二者存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动,紧握扶手,直到剑尖停在胸口,双眼始终不离许缁衣的端雅面庞。   「是江湖变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还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许缁衣长剑不动,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年我创制这一式『太华青灯』时,师傅说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过剑法,不予『剑』字为名。我苦练十年,近来方踏入收发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撒剑,剑尖忽地一颤,如陷漩流,发出嗡嗡急响。   (这是……)   许缁衣运劲一夺,「哗啦」一声,耿照身下的酸枝椅应声爆碎,却见他腰带中绽出异光,一股无形气劲轰然迸散!   她横剑挥出,青钢剑被呈气「铮!」一撞,刃弯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间异光又缩回去,随劲鼓出的飘尘顿失依托,如细雨般簌簌而落。   两人各退一步,许缁衣倒剑入鞘,拂袖扫去落尘。耿照却因压制化骊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劲,此际压力一松,通体酥乏,踉跄几步仍立身不稳,仰天坐倒在地,模样狼狈。   许缁衣收起轻视之心,不由一凛:「这股气劲之浑厚,若与『太华青灯』硬对,说不定是我要吃亏……他硬生生撒回内力,岂非五内破裂,碎蓝如糜?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跃而起,红着脸拍了拍屁股襟袍,频频致歉:「真是对不住!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这……唉!」   原来许缁衣的剑势虽凌厉,碧火功却未感应杀气。若耿照出手格挡,反将虚招逼实了,以「太华青灯」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两败俱伤。他冒险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许缁衣不会痛下杀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铁匠,与他融为一体的化骊珠却无此灵识。剑罡临门,神珠感应危机,护体的碧火功忽又撒去,为保宿主,登时大放异能,涌出巨量奇力!   剑尖将至,耿照急忙压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夹,硬生生将酸枝木椅震成斋粉。如此在发劲中途、硬将劲力收回的举动,由来最是伤身,但骊珠奇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气又有护体调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论之。   许缁衣见他毫发无伤,心下骇然:「如此修为,何以能够!」更加印证了心中设想,反手「锵!」一声抽出青钢剑,飞刺少年颈间!   变生肘腋,耿照脖颈微偏,食、中二指夹住剑刃,锋颤倏停,难进分许,如陷铁钳。他这一着应变快绝,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许缁衣非是等闲之敌,柔劲一吐,嗡嗡颤动的剑身忽变为左右扭转,耿照的手指毕竟不是铁铸,劈啪两声,被抹开两道锐口,血珠四泼。   他吃痛撒手,许缁衣身形落地,剑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颈。   「代掌门!你这是……」   「耿大人,只要为了我师妹好,我不惜杀人。我信你不过。」她持剑的手势十分好看,不但俐落而且优雅。「除非,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许缁衣「嗤」的一声,白哲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纯净不带一丝驳杂。   「你说话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这个理由不够好。我为一己之私杀人,你只能拿众生大义来驳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负消灭妖刀的大任,我若杀你,便断了琴魔前辈临终唯一的绝传。」   「你……你为何知道……」   「沐云色沐四侠是魏老前辈的爱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为尚不及你。」   许缁衣柔嫩的脸庞近在咫尺,每一开口,唇瓣间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温息。耿照终于明白女子的樱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这两字用在许缁衣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流影城调教不出你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辈临终所授,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答案。」   当然许缁衣的推测并未全对。   魏无音的《夺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开号称无解的「亿劫冥表」,间接促成耿照与化骊珠的融合。但要成就这一身惊人的艺业,更多却得自种种离奇遇合,未必全与琴魔有关。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门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门把此事弄清了,图的是什么?难道如水月停轩这等清修净地,也有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么?」   许缁衣微微一怔,似觉此问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见佳人颦若春花,不禁有些恼,面红耳赤:「代掌门何故发笑?」   许缁衣摇了摇头,微眯的杏眸中水光潋浩,盈盈如波,却没什么敌意。「琴魔前辈临终之前传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么?」她雪靥娇红,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轻拭眼角,侧颐笑问。   耿照一愣,本想大声驳斥,总算这几日被宝宝锦儿套话多了,颇有些长进,沉声道:「就算琴魔前辈真留下了什么,必然也是消灭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岂能与妖物同流合污?」   许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问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岂非缘木求鱼?」说着又噗吓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会面以来,她始终保持端庄的形象,纵是和颜笑语,亦合礼守分,带有一层隔阂。直到此时才笑逐颜开,可见耿照逗得她开怀,终是忍俊不住。   耿照胀红面孔,讷讷道:「这……代掌门说得也是。」   许缁衣轻咳一声,敛起妩媚欢颜,又恢复成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轩代掌门,正色道:「我师妹所知,已悉数说与我听,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问我所图为何,其实简单得很——妖刀祸世,乃我辈侠义道中人的职责,正当追随魏老前辈之余烈,扫荡魔氛!岂可置身其外,故作无事?」   这番话以她酥颤醉人的嗓音说来,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几乎要鼓掌叫好:「这……才是所谓的正道,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却听她话锋一转:「但东海正道七大门派,立场各不相同。三铸之中,青锋照邵家或肯仗义援手,其余则关心锋会远甚于此,连贵城也不例外。」   「便说四大剑门,观海一脉组织驳杂,亦有鹿别驾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难以倚靠;指剑奇宫独善其身;剑塚终究是朝廷辖下,萧老台丞风烛残年,虽有召集四门之举,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应付妖刀的秘汰,合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在午夜梦回、披汗惊起时,耿照也问了自己无数次。   聪明如横疏影,亦无法给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萧谏纸。她怀疑萧老台丞的理由或与许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断却是一致。「该……该交给谁……」他喃喃道,一如曾经自问的千百回。   许缁衣撒开长剑,随手还入鞘中,低头轻抚剑柄,忽然一笑。   「谁都不用给。只须公诸于世即可。」   「公……公诸于世?」   「是。」许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责!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断念,使正义之士有依。退一步说,将琴魔遗言当作私物,则黑白两道不分利害,总要一窥秘奥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独占,莫教他人知晓,此即『奇货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个东海,当有很深的体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瞒代掌门,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所知告诉他老人家,由他来主持灭魔大计。」许缁衣若要用强,方才两度能将他毙于剑下,要拷问机密亦非不能,不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怀见识,遂不再隐瞒,这话算是认了「琴魔之传」一事。   许缁衣淡淡一笑。   「无妨。我只希望你见过老台丞之后,也能同样说一遍与我听。妖刀万劫直捣断肠湖,赤眼与幽凝之恶更是我亲眼所见,离垢屠尽啸扬堡两百余口,天裂亦在贵城逞凶。水月一门与妖刀势不两立,必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当知谁可托付,莫让我觉得今日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几分,点头道:「三乘论法大会在即,听说萧老台丞也来参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许缁衣垂敛弯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丝狡黠,随手轻抚剑锷。   「那暂时与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照应。是了,敝门有位女弟子名叫黄缨,可曾与你同路?」   耿照愕道:「黄缨?她没在流影城么?当日临行,我还曾与她道别。」   许缁衣摇头。「红霞说,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为你们走在一块儿。」   回想这一路的艰辛,耿照不禁苦笑:「还好她没追上我,不然可有得受了。」心想小黄缨天真可喜,对自己又极讲义气,若教她受得一丁半点伤害,那真是万死莫赎了。   「她还没回水月停轩么?」   「没有。不过我已派人寻访,也不用过于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间,你我之议不预他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转身,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走吧!我们去用点斋菜,莫让符姑娘久等啦。」   ◇◇◇这艘巨舰「映月」乃是水月停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舰堪称是水月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许缁衣先在断肠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湖阴、湖阳两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断肠湖水域,先自断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巨舰「映月」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摇月」、「洗月」随行。水月众妹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停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摇月、洗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映月舰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洗月」拦下。   许缁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耿照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彷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断肠湖一战,他奋力营救采蓝黄缨,早已成为许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耿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另一人反唇相讥:「沐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耿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   耿照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段狭窄的舱道彷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廊道尽头,染红霞与符赤锦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耿照与许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染红霞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许缁衣与符赤锦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耿照却突然疲惫起来,一迳低头扒饭。   许缁衣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耿照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宝宝锦儿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萧谏纸出现。   彷佛听见他的心语,许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典卫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许缁衣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典卫大人去见一个人。符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符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典卫大人。」   符赤锦强笑:「许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染红霞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符赤锦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许缁衣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许缁衣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许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耿照槌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典卫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映月舰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映月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许缁衣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许缁衣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耿照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许缁衣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许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耿照冲口答道:「自是不许。」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雕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许缁衣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耿大人甚有佛缘,我随口多说了几句,大人勿怪。」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上去罢。」   许缁衣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耿照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许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为了便宜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映月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只怕还真是。   燻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怀德号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水月停轩的地位,许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问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许缁衣点了点头,迳自往舱后走去。   许缁衣并未举步,只对耿照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耿照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眯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链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耿照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叠叠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彷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又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刀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耿照知他问的就是赤眼。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刀,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   「我早做好失刀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呵。」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横疏影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许……怎么……」   「横疏影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   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给你四个答案。我本该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许缁衣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耿照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彷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妾皆褙子。」   达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颗(亦有两颗者)。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第五十七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耿照不由得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   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钜着以『严谨』着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帐浩繁的大作来!)   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   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   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沈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数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啸祖野心素巨,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彷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腊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直接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沈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杳,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   「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礼。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   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链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   「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銮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他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么?」   「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连锻链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彷佛琴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面,也有剔去肌肉脏腑的净骨,与作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问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档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道妖金工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   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精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   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的结束。   「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彷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莫三侠的性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   「因为我做不到。」   萧谏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彷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萧老台丞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辅,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   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得飞过大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将之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钢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终于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侮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   耿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   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耿照摇了摇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扑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络长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脑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朴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柴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生礼事之。」   「原来如此。」   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召一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迟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   「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隐世既久,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   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接口:「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迟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   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掌光滑的旧木盘,虽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萧谏纸点头:」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扑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彷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   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硷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活?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用心么?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转身,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饮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有劳代掌门久候。」   「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旧相逢,也是巧极。」见他神色阴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耿照摇头,沈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   许缁衣凝耸了耸肩,彷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   「多谢代掌门。」   两人又登上小筏,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么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幽幽乳甜,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里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里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飕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连万劫刀尸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于三尺之处,尸不敢下,恐入窠巢陷构矣。」不但记述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   「这里用不上我。」   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么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   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享天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神术刀,脑海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在公文堆里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膳房的管事郑师传,想念辰字号房里的一伙旧日同袍;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桌上拍甩,『噗吓』一声笑出来。   「终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拭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一旦放松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箭归心。   ——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彷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笑:「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   远处的柳树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颁长,手里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瓮,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风?」   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   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便要拔刀啦。」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   飞步上前,伸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迳刺他右肩,指劲宛若实剑,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登时溃散。却见他左脚跟跟枪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涮!』必倒旋如风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仅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噤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纷至杳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只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只!」   两人飞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位难防,耿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问僵持,与当日对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蝎尾蛇鞭腿』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以为是碧火功所致,横肘封住腰侧,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跟枪,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么作用,就是蛮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招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凌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   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劲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负后,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所见所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   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作归乡梦时,还曾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幸免,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与在下……」   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什么?」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法。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间未曾断绝,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宫主,集十数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首,武功识见超人一等。   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   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   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宝贵么?有什么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不觉气馁,片刻才道:「有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托付。如今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你给我十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么?」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老人清朗的笑声犹在耳畔,登时勇气百倍,更钮一所惧,正色道:「我愿协助贵宫,找寻移转琴魔前辈智识的方法。沐四侠,我原是个铁匠,在我们铸炼房里,没有锻不了的精钢、铸不成的刀剑;所有的不能,只因我们还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亲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纵使我渺小无用,做不了什么大事,却不能教她们伤心流泪。」   沐云色道:「夺舍大法非死一人,没有例外,亦无其他方法能转移。你随我回龙庭山,便是一条死路。到得那时,你待如何?」   「如此,我会杀出奇宫,求得一线生机。」少年耸了耸肩,咧嘴一笑:「届时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侠莫见怪。」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第五十八折:云屏雨幕 玉壑箫声   沐云色一迳凝着他,蓦地仰头大笑。   「真有意思!」他一拍耿照的肩头,朗笑道∶「依我师父的性子,宁可教毕生所知付诸东流,也决计不肯传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临终之前,究竟挑了个什么样的传人。」   耿照闻言愕然,一时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侠不抓我回龙庭山么?」   「傻子!」   沐云色收起笑容,严肃回望。「龙潭虎穴尽可一探,独龙庭山不行。你去指剑奇宫,就是个『死』而已。明白么?」   俊朗的白衣青年耸肩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   「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师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记∶不是所有的奇宫门人。都如我这般想头,即使是我的师兄们也未必如是。日后行走江湖,须尽量避开指剑奇宫。」   (原来他……是试探我?)   沐云色转身走到树下,重又将瓷坛抱入怀中。   「沐四侠!」耿照追上前去,见那坛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这是……」   沐云色点了点头。   「是先师的骨灰。」   他低声道∶「我接获宫主与我大师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师父的遗骨火化,随萧老台丞、许代掌门等在越城浦等候,暂时莫回指剑奇宫。」   沐云色护送琴魔遗体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宫,却收到韩雪色的密令,着他隐匿行踪,暂勿回转。琴魔之死还有鹿别驾等知悉,恐难封锁消息∶韩雪色之信,旨在拖延死讯确认的时间。   合是运气,参与灵官殿大战的四派中,天门、剑冢损失惨重,幸者寥寥,谈剑笏护送万劫回白城山,鹿别驾忙着奔赴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粱拯救义儿,都没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轩方面,经沐云色协调之后,许缁衣也配合封锁,约束门人勿露口风。沐云色先随许缁衣姊妹走了趟断肠湖,又搭顺风船「映月」来到越城外浦,这几日暂住萧老台丞船上,果然避过指剑奇宫的耳目。   消息灵通如赤炼堂等,虽有零星线报,始终未得龙庭山的准信,均抱持观望的态度,「琴魔身损」一事,竟成了未经证实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正称了奇宫之主韩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听是琴魔前辈的遗骨,热泪盈眶,整理服装仪容,肃然道∶「沐四侠,可否让我拜一拜魏老前辈?我一路多历险阻,亏得他老人家之遗惠,方能化险为夷。」   沐云色将瓷坛放在柳树根处,让至一旁,双手「唰!」一振横摆下摆,扑通跪了下来。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对着骨灰坛子磕了三个响头,两眼泪水滚流,哽咽道∶「前……前辈!晚辈自受您遗惠,时时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余力时,便尽力帮助他人。只是晚辈资质驽钝,不能如前辈一般力挽狂澜,前辈英灵不远,请赐晚辈明灯指引,纵教晚辈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前辈所遗!」说完又用力三叩,砰砰有声,额间渗红。   沐云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搀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云色却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师父,亦泪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洒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传人,这一点可不能不像。」悲从中来,二少把臂痛哭,旁若无人。   耿照大哭一阵积郁尽出,顿觉星月疏朗,虽仍不知何去何从,已不复前度沮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见沐云色满面泪痕,但伤痛一经嚎出,眉目间益显精神,不由相视一笑。   「沐四侠!」耿照伸手拭泪,边笑边摇头∶   「若教不相干的人看见,只怕当咱们疯了。」   沐云色哈哈大笑。   「岂不闻『能歌能哭迈俗流』乎!都说不相干啦,我自哭我的,谁管得着?」一扯耿照,笑道∶「走!咱们喝一杯去,同师父喝!」迳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辞,听他说「同师父喝」,忽觉意兴遍飞,热血上涌∶   「当夜在红螺峪中,前辈本欲与我饮上一杯,只可惜谷中无酒!」遂放开脚步,与沐云色并肩而入。   沐云色似是这间小酒家的常客,当炉的中年汉子朝他微微颔首,就当打了招呼,更无别话。少时端来一坛酱香白酒,还有一只汤滚味浓的瓦盅火锅,将食具、生料、蘸佐等摆布妥当,又回到店外茅棚下打盹。   沐云色拍开坛口泥封,倒了满满两碗,酒色微黄,液缘挂杯如稀蜜一般,柔润的酱香经久不散,滴在桌上,木桌便发酒香。「匡!」两人举碗相敬,仰头痛饮,耿照只觉酒液入腹,一股暖流直冲上来,至喉头方觉些许刺辣;张嘴吐出一口烘热,失声道∶   「好……好酒!」   沐云色看出他并不善饮,也未取笑,将陈旧的木箸以手巾抹过,递了给他。   「不但有好酒,还有好菜。」   他神秘一笑∶「你可知道,这儿为何生意不好?」拿起木杓往浓白喷香的滚汤里一捞,除了肉片、刺参、干鱿、熟鸡之外,主料竟是烹熟了的猪肚和猪肠。   原来这火锅的汤底是西山口味,当地土人管叫「猪杂肝」,滋味腥浓而油腻,多与泡馍硬饼同煮,也算是市俚粗食。   酒肆的主人别出心裁,以洗净剁碎的赌骨与肥母鸡煨汤,捞去汤上的浮沫,直到汤色转成乳般的浓白为止,再加入花椒、八角、茴香、桂皮等调味。熟肚肠在浓鸡汤中煨得软烂,肉嫩汤鲜,肥而不腻;在碗底搁上一匙猪油,再舀了满杓的鲜汤熟肉浇下,佐以糖蒜、泡菜、辣酱等腌菜,寒夜中吃上一碗,当真是人间至美。   「我家宫主是西山道出身,我在宫中尝过这一道菜,知其味美。」沐云色道∶   「但越城浦之人嗜食河鲜,谁肯花钱来吃一锅猪杂?居然埋没了这般好手艺。」   那猪大骨与肥鸡煨出的鲜浓白汤,拿来涮鱼脍也极美味。两人边吃边聊,倒了一大碗陈酒搁在北侧的空位前,当是琴魔同座,不时相敬。喝着喝着,耿照突然想到一事,低声问道∶   「沐四侠,贵派韩宫主为何不让你回去?琴魔前辈不幸仙逝,应及早奉灵,入土为安才是,岂有草草火化、在外漂泊的道理?」   「你且想一想。」   沐云色静待片刻,见他蹙眉苦思,茫茫然不知所以,才伸出食指轻点额头,凑近道∶「你受了我师的《夺舍大法》,难道不记得奇宫之事?关于风云峡、韩宫主、真龙之传……或是奇宫其余支派的事?四姓逼宫,血染龙庭?」   耿照努力想了半天,茫然摇头。   沐云色拍肩安慰道∶「先不忙。往过也曾听说过有这样的情况,夺舍大法每一施展,造成的结果皆不相同,有人看似与原本无异,过得越久,想起的事越多,不必着急。是了,关于本宫的韩宫主,耿兄弟知道多少?」   韩雪色的故事,全东海……不,该说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西山韩氏一门,原本就是传奇。   昔年异族退兵后,原本起兵抗暴的群雄诸藩一下失去了共同的敌人,遂展开争夺新皇宝座的央土大战,斗到后来只剩下东海独孤阀、西山韩阀两虎相持,眼看便要爆发一场极惨烈的对决。   西军兵力虽略少于东军,但韩阀所部乃是天下精兵,战力凌驾群雄,「虎帅」韩破凡更是百年难得的用兵奇才,平生未尝一败,是唯一面对异族仍只攻不守的稀世名将,后人更将他与勇冠三军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并列「五极天峰」武榜;在时人看来,韩阀取得天下的机会,恐怕还在独孤阀之上。   眼看大战将起,韩破凡突然约独孤弋灞上一晤,两人单独会面之后,韩破凡率领西山道全军向他俯首称臣,终结乱世。若武登庸的投效加速了天下统一的进程,韩破凡便是生生将皇位「让」给了独孤氏,免去无数军民牺牲。   白马王朝建立至今,西山始终为韩阀所有,镇西将军不但掌理军队粮税、自行任命各州、郡、县治,更享有开立幕府、免岁不朝的特权,权力远超过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宛若国中之国。   韩雪色本是西山韩阀嫡裔,太宗孝明帝即位之初,锐意革新,挟着威服南陵的势头,欲一举收回西山道的兵权。其时「虎帅」韩破凡已逝,继任镇西将军的是其子韩嵩。韩嵩以退为进,要求在东海封爵,而东海只有两个一等侯,一是流影城主,一是指剑奇宫。   流影城是独孤氏的根本,不可能交出,而指剑奇宫自调为鳞族血裔,与自称是西境毛族之后的韩阀形同世仇,绝不能够接受毛族后裔袭爵。   此举原是有意刁难,殊不知两朝权相陶元峥手腕过人,硬逼奇宫接受质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成功。这下形势逆转,韩嵩骑虎难下,只得从没落的长房中找了个六岁的孩子送去,指望奇宫看出此子无足轻重,一不小心给弄死了,西山道便能反客为主,取得兴兵的借口。   但指剑奇宫也不是好相与的,岂肯授人以柄?偏不遂其心。朝廷、韩阀、奇宫各自谨慎行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静待他人有过,不知不觉过了十数年。   那孩子在奇宫长大,不但习得一身本领,最后更继承真龙之传,压服奇宫内众多支脉,成为货真价实的奇宫之主,即为今日之「九曜皇衣」韩雪色。   耿照知悉的版本差不多也是这样,除了「真龙之传」以外——   由琴魔口中得知,在应无用失踪后才来到东海的韩雪色,根本没得什么真传;以他幼年在奇宫做质子的际遇,自也无人悉心栽培,传授武功。韩雪色之所以能稳坐宫主的大位,十之八九是靠了琴魔所领的风云峡一系大力支持。   「奇宫内诸派系,均以龙庭山的据点为名,我们风云峡一系实力最强,人数却最少。」沐云色解释∶   「当年宫主得风云峡之助,斗倒了掌权的幽明峪、飞雨峰、惊震谷、擎空坪四家,血洗龙庭山,这才登上大位。归根究柢,他们是怕了『涤水琴魔魏无音』这个万儿,多年来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他叹了口气,酒碗举至唇边,却迟迟未饮。   耿照低道∶「前辈的死讯若传到了龙庭山,韩宫主岂不危险?」   沐云色没怎么多想,直觉点头,片刻才勉强一笑,安慰道∶   「我大师兄武功高强,人称『小琴魔』,我师父长年不在龙庭山,那些王八蛋也没少怕了咱们。我二师兄外号『天机暗覆』,岂止是足智多谋?简直是奸猾似鬼、卑鄙下流、无血无泪、无耻至极……咳,总之,是厉害得不得了。有他二人陪在宫主身边,天塌了也不怕。要是我三……」神色一黯,仰头干了,又斟一碗。   「风云四奇」的大名耿照如雷贯耳,也替自己斟满,举碗道∶   「莫殊色莫三侠古道热肠、高风亮节,小弟倾慕已久。料想他英灵未远,虽死犹生,咱们敬他一杯!」   「说得好!」   沐云色拍桌豪笑,一扫阴霾,也跟着举起酒碗,双眼忽亮。   「你想起我三师兄的事了?我大师兄一向循规蹈矩,二师兄奸诈透顶,犯错捱板子总没他俩的事。我最顽皮了,那是罪有应得,但每回总能拉上老三陪打,倒也不寂寞……」见他愣愣的没甚反应,难掩失望,苦笑耸肩∶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慢慢想,总能记起的。」   两人「匡当」一碰碗,仰头俱干;同哭同笑,同食同饮,不觉到了深夜,双双醉趴在桌上,兀自不肯离去。耿照平生从未如此豪饮,一下喝高了,舌头不怎么灵便,胡乱抬手拉他,乜着眼问∶   「你……为、为什么……请我喝酒?我……我平日不……不同人喝酒的!」   沐云色也醉得摇头晃脑,砰的一声趴在桌上,闭眼笑道∶   「我想再……再听一次。我一直想,没……没准儿你什么时候一开口,忽然就是师父的声音……师父的口气……像以前那样教训我,骂我没出息。哪怕……是一次也好……」眼角晕亮亮地一掠光,一行泪水滑落面庞。   ……   翌日清醒,耿照头痛欲裂,口中干得发苦,若非身下垫褥温软,宛若置身于一朵香云,还不如死了干净。面对此生头一回宿醉,耿照抱着头挣扎起身,小心翼翼挪动身体,力量稍用实了,颅中便是一阵巨浪滔天,分不清是船摇还是脑子摇。   捧着脑袋凯坐片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发现周围的纱帐绣榻十分眼熟,连被褥上的薰香都毫不陌生……一抹灵光掠过脑海,他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我、我……怎么会在二掌院的舱房里?)   强忍着不适,伸手往身畔一摸,好在被里没有一具白皙软滑、喷香弹手的结实胴体,一下子不知该庆幸或惋惜。正想摸索着下床,屏风外的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门轴的声响一经碧火真气感应,陡被放大了几百倍,在肿胀的脑子里不停撞击反弹——   赶在他弯腰呕吐之前,来人已将一只小瓷盆凑至颔下,一边替他揉背顺气,动作既轻柔又体贴。   耿照吐得涕泗横流,感觉五脏六腑全呕进小瓷盆里了,吐完倒是清醒许多。   那人手掌绵软,指触细滑,幽幽的处子体香稍一贴近便能嗅得,自是女子无疑。少女将盛装秽物的瓷盆端至舱外,拧了温水毛巾替他揩抹,先拭去口唇鼻下的秽渍,再取净水新巾为他抹面。   耿照睁眼一瞧,见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一张俏丽圆脸,笑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眯成两弯,模样十分可人,举止自有一股小姊姊般的成熟稳重,相貌却是不识。   「我叫李锦屏。」少女不避污秽,边伺候他梳洗,一边自我介绍。「是代掌门的贴身丫头,亦是本门的录籍弟子。典卫大人先用了这碗醒酒汤,婢子再服侍大人更衣。」   「代……代掌门?」耿照听得一愣∶   「那我为……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二掌院的……」   李锦屏笑眯了眼,白皙的圆脸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儿是二掌院的闺房呀!昨儿典卫大人与沐公子喝多啦,是代掌门带二位回来的。沐公子尚能走动,便睡在舱后的指挥室里,二掌院特别让出了房间给典卫大人,与符姑娘一起睡到代掌门的房里去。」   耿照听得惭愧∶「我居然喝得人事不知,还要麻烦代掌门携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干净清爽,毫无垢腻,连酒气都不甚浓;一摸胸前背后触手滑软,这一袭雪白的绸缎中单绝非他原先所穿,不觉错愕∶   「这……又是谁的衣裳?我原本的衣衫呢?」   李锦屏抿嘴忍笑,俏脸胀如一只小红桃,一本正经回答∶「大人一上船来便吐了一身,所幸昨儿代掌门已先派人进城采办衣衫,这才有得换。是婢子服侍大人除衣洗浴,再换上中单的。」   「除、除衣……」耿照脸胀得猪肝也似,差点没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锦屏倒是一派自然,眯眼笑道∶「婢子十二岁以前,都在湖阴的大户人家做婢女,经常服侍老爷、少爷洗浴,也没什么。」   舱门推开,另一名少女提着一大桶热水进来。年纪看似比两人略小,身材却较李锦屏高挑,腰细腿长,尖尖的瓜子脸儿,亦甚貌美,一双柳眉鸟浓分明、英气勃勃,倒有几分染红霞的模样。   「大人醒了么?」那绿绸缠腰的少女一抹额汗,卷高的袖子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细润藕臂,叉腰说话的模样却是大咧咧的,有股说不出的娇憨。   她一开口才发现耿照已坐起,吐了吐丁香颗似的嫩红舌尖,掠发赧道∶「哎哟,原来典卫大人起身啦!该不是我吵醒的罢?」哈哈一笑,提着热水大方地走了进来,毫不扭捏。   「她叫方翠屏,也是代掌门院里的。」李锦屏笑着说∶「昨儿便是她与我一道服侍大人洗浴的。代掌门说啦,大人在船上的生活起居,都由我二人照拂,大人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方翠屏听她说到服侍洗浴,俏脸微红,顺手打了她一下,哈哈大笑∶「哎哟,真是羞死人啦,你干嘛还说一遍!」笑声倒是中气十足,清脆爽朗,看不太出来是怎么个「羞」法。   耿照正用香汤漱口,闻言差点喷了出来。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李锦屏拿出一套簇新的衫裤,眯眼笑道∶「大人,婢子伺候您更衣。」伸手去解他的中单系绳。耿照吓得魂飞魄散,面对两名娇滴滴的美貌少女又不敢施展武功,一身功力形同被废,颤声道∶   「锦……锦屏姊姊!这便不用脱了罢?我……我自己穿上外衣便是。」   方翠屏起初见二人推来搪去颇觉有趣,「嗤」的抿嘴窃笑、作壁上观,还惹来李锦屏娇娇的一抹白眼;看不一会儿渐感不耐,随手拿起绣榻上的衫裤一抖,差点没往他脸上扔去,又气又好笑∶   「典卫大人!你穿的是睡褛,外袍披上去一束,襟里还要挤出大把布来,成何体统!我们俩是女子都不怕了,你在那儿瞎缠夹什么!」不由分说,一把扑上去加入战团,「唰涮」几声分襟剥裤,果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束缚尽去,露出一身黝黑精肉,腿间一物昂起,不只弯翘如刀,尺寸便与一柄弯镰相彷佛,青筋纠结、滚烫坚挺,模样极是骇人。昨晚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双妹几曾见过这怒龙宝杵的狰狞本相?   李锦屏本跪在他腿边,裤布一除,差点被弹出的肉柱打中面颊,吓得一跤坐倒。   方翠屏尖叫一声连退几步,背门「砰!」撞上屏风,掩口瞠目,半晌才道∶「有……有蛇!」   耿照匆匆拉上裤头,弯腰遮丑,见方翠屏视线四下寻梭,一副要找东西打「蛇」的模样,赶紧摇手喝止∶「等……等一下!翠屏姑娘,那……那不是蛇,是男子……男子晨起阳旺,身子自有的反应。」   「你骗人!昨晚我见过的,才没……才没这么大,样子也不一样!」方翠屏可精了,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谁也别想唬弄她。   耿照欲哭无泪,他一点也不想与两位初初谋面的妙龄少女讨论此事,迫于无奈,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是这样。男子某些时候,阳……阳物与平常大不相同,昨晚姑娘所见,是……是平常的模样。」   方翠屏蹙眉道∶「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耿照面上一红,尴尬道∶「早上起床的时候也会变成这样的,跟我想不想也没什么干系。」方翠屏见他支支吾吾,其中必有蹊跷,小手环着玲珑浑圆的酥胸,一脸的不信邪。   到底是李锦屏见过世面,轻咳两声定了定神,细声道∶「典卫大人,我见你那儿大……大得不寻常,色泽深浓似瘀,会……会不会是夜里不小心压着了,血塞不通,故尔肿胀?」   耿照几欲晕倒。   「你……你不是在湖阴大户人家待过么?难道从没见过男子如此?」   李锦屏摇了摇头。她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绝不说空话。   「没见过这么大的。」她细声道∶   「颜色也不对,我瞧像是压久了生疮,得请太夫来瞧瞧,化瘀去肿,拖下去只怕更是伤身。」   耿照说也说不清,简直是秀才遇上了兵,费心劝解∶「两位姊姊先出去,我自己更衣便了,不会有事的。」不料李锦屏极有责任心,坚持不允。方翠屏蹙眉片刻,不耐烦挥手∶「别吵啦,我请代掌门来瞧瞧!她说是病,你就得乖乖给大夫看!」   想起这副丑态还得让代掌门过目,耿照差点没晕死过去,偏生许缁衣的美态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那细圆有致的瓠腰,胸口小露的一抹雪润奶脯,还有充满磁性的低柔嗓音……   想像飞驰间,下身益发弯挺起来,紫红色的钝尖撑出裤头,裆间的裤部一跳一跳的,彷佛里头塞了只大老鼠。   「还说没病!」方翠屏尖叫起来,踏起脚尖死靠着屏风,伸手一指∶   「它……它自己会动,还……还会变大!明明……明明就是一条蛇!」   这下连李锦屏也觉得事态严重,凝着俏丽的圆脸站了起来。耿照正犹豫着要不要先点了她们的穴道,忽听舱门上「叩叩」两声,一把甜美动听的嗓音道∶「我能进来么?」却是符赤锦。   他如遇救星,大声道∶「符姑娘快进来!」心怀一宽,几乎感动落泪。   符赤锦推门而入,娉娉婷婷蜇进了屏风里,还是昨天那身压银郁金裙、柳红绫罗兜,外罩一件金红色的薄纱小袖上衣,只将腰带挪了个地方,原本是系于腰间,今日却是系在胸腋之下,腰带裹出两团堆雪似的浑圆沃乳,才又在左胸下打了个俏皮的双环结子,更添风致。   双妹昨天都看过她穿这身衣裳,没想到她只改了腰带的位置,看起来却是风情两样,宛若新衣,都禁不住双目一亮;若非担心典卫大人的「病情」,早已上前喁喁请益,细细交流一番。   符赤锦见他衣不蔽体,忙掩口扭头,故作羞赧∶「哎,怎……怎么这样?」   李锦屏为维护典卫大人的颜面,一心想将她请了出去,客客气气道∶「典卫大人身子不适,符姑娘先让大人歇息罢。少时好转些了,再请姑娘吃茶。」   符赤锦诧道∶「大人生病了?」   方翠屏不耐挥手。「哎,他那儿肿得跟条蛇似的,怕是血路淤塞,要烂啦!」   符赤锦「噗哧」一声,慌忙掩口,一双肥滚滚的雪乳颤晃如奔兔,几乎要窜出紧绷的红绫兜子。   好不容易止住抽搐,抬起一张酡红娇靥,掠了掠发鬓,正色道∶「两位姑娘有所不知,这病很丢人的,一般大夫也不肯医治。先夫在世时,恰巧也罹此顽疾,我公婆家传有一门按摩秘术,稍按背心一阵,便能消复如常。」   双妹交换眼色,半信半疑。李锦屏眯眼微抿,温颜道∶「真有这门奇技,小妹倒想一开眼界。」侧身稍让些个,拈袖抬臂∶「符姑娘,请。」   符亦锦面露难色,轻咬唇珠神色迟疑。「这……我公公曾说,家门方技,虽是雕虫小艺,却一向是传子不传女。先夫虽逝,我不敢作主外传,还请两位暂且回避,约莫一刻即可。」   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双姝对望一眼,方翠屏笑道∶「不妨的,咱们习武之人也是这样,门户所规,不与预闻。」李锦屏敛衽施礼,垂眸微笑∶「那我们先出去啦!我与方家妹子在舱门外候着,符姑娘有什么交代,喊一声便是。」使个眼色,与方翠屏并肩行出,随手带上了门。   符赤锦愍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唯恐惊动门外双姝,兀自咬紧牙关不漏声息,彤艳艳的俏脸直如红丹,倒在榻上不住踢腿拧腰,堪称是世上最最美艳的一尾活虾。   耿照拉不下脸来,背转身子怒道∶「你笑什么?再晚来片刻,她们都要唤代掌门来啦。」符赤锦笑得直打跌,一口气差点换不过来,小手拍着白皙沃腴的胸口,眼角生生地迸出泪来。   「哎哟,谁教你一大早便这么精神!」   总算她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止住抽播,笑骂道∶「你还敢生气!昨儿喝得烂醉如泥,你倒是挺开心的,逼得我不得不与许缁衣,还有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同睡一舱,那许缁衣城府甚深,言谈间总有意无意的刺探什么,累得我一夜提心吊胆,没个好觉。」   耿照脸一红,刻意不理「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那句,蹙着眉头道∶「怎么,代掌门起了疑心么?她都问了些什么?」   符赤锦耸耸肩。   「要说到你懂,须费偌大唇舌,我现下可没气力。待会儿出去还得应付她呢,你行行好放了我行不?」低头以指尖轻抚锁骨,片刻叹了口气,正色道∶   「你要心里欢喜染姑娘,还是别装哑巴为好。昨儿许缁衣有意无意对我说∶『符姑娘眼光真好。这身衣裳是流影城横二总管送给我二妹的,只可惜那时典卫大人下山啦,没有眼福。自我妹子离开朱城山之后,一次也没穿过。』」   见耿照愣愣回头,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地也他一眼。「傻子!这套兜裙在染二掌院的衣裳里可有多扎眼,可见她平日绝不作此娇娆红妆,你道她在流影城是穿给谁看?独孤天威么?」   耿照恍然大悟。   符赤锦叹道∶「你运气不好,我挑这身衣裳,纯是因为穿不惯靴裤劲装;一瞧她看我的那个神光,才知大事不妙。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啦,拼了命地撇清,这下子可好,闹出个『按摩秘术』的勾当,洗也洗不清。」   耿照懊恼之余心中一动,容色渐和,笑道∶「是我自己不好。你这么照拂我的心事,可多谢你啦。」   符赤锦本想再调侃几句,见他正经八百的,没来由地害羞起来,便如当日舟中合体时一般,俏脸霎红,故意装出凶霸霸的模样。「谢什么?我是怕你讨不到媳妇儿,到时候摊上奴家,甩也甩不掉!你去打听打听,我不勾搭店小二的。」噗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耿照对染红霞本已不存痴念,此际心上颤涌,温情触动,又想起符赤锦为自己奔走,双手轻轻握着她腴软的上臂,低道∶「我是说真的。多谢你啦,宝宝锦儿。」   符赤锦羞红了艳丽的粉脸,只觉两人之间连空气都是滚热一片,直如鼎沸,心尖儿坪坪直跳,几乎撞出胸膛。她讨厌这突如其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的羞赧心动,故意别开视线,忽起童心,一把捉住他腿间昂扬的怒龙,乜着水汪汪的杏眼坏笑∶   「典卫大人的病好些了没?该不会真要奴奴施展家传的『按摩秘术』罢?」   耿照心思正转到别处,晨起的坚挺本已略见消软,陡被滑软的小手捉住,又硬翘起来,烘热火劲透体而出,彷佛要灼了她的手。   符赤锦吓得缩回,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一脸阴沈。   「哎呀!怎……怎么还这般精神?」她自知闯祸,不无心虚。   耿照咬牙道∶「你公婆家真有意思,都管腿心处叫『背心』。」   符赤锦灵光乍现,抿着红艳的樱唇一笑。   「典卫大人莫担心。男人这事儿,再容易不过啦。」以尾指将柔软的鬓边发丝勾至耳后,把裤头剥至膝下,两只小手握着滚烫翘硬的怒龙杵,低头噙住鸡蛋大小的紫红龙首,唧唧有声的吸啜起来。   耿照狞不及防,被含得一阵舒爽,忍不住闭目昂首,双手紧握榻缘。   符赤锦生就一张樱桃小口,与她窄小的玉户相彷佛,再怎么张大也难将整根肉杵吞没,但她水晶心窍,精擅操偶的小手又是巧极,唇瓣开歙之间,不唯带来黏糯肉紧的无上快感,舌尖更是不住勾、点、钻、挑,腻滑的指触包着玉柱肉囊上下搓揉,吮得咂咂作响,鲜滋饱水的声音极是淫靡。   耿照美得腹间微颤,灵敏的碧火真气却生感应,忽然听得舱外一阵窸窣,蓦然醒觉,慌忙喊停∶   「宝……宝宝锦儿!别……先停停!」   符赤锦从檀口中吐出一枚湿濡晶亮的肿胀紫卵,抬起酷红玉靥,云鬓微乱,小巧的鼻尖上布着一层密汗,吐息湿热,酥胸起伏,也甚是动情。   「怎么了?不舒服么?」   「舒……舒服死了。」耿照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道∶   「但吸……吸啜的声响太过,恐惊动舱外两位姑娘。」   符赤锦俏脸一红,碎道∶「呸,要弄得不瘟不火,大老爷怕到天黑都不消停,净是折腾人家。好心帮你呢,挑三拣四!」信手在乳间揉碎一颗晶莹汗珠,匀匀抹上酥嫩的乳肌,黑白分明的杏眼儿滴溜溜一转,叹了口气,薄有几分无奈∶   「也罢!送佛送到西,便宜你啦。」   耿照兀自发怔,却见她伸手至颈后,低垂蚝首,解开肚兜的系绳,又将金红小袖的襟口扒开些个,那对硕如雪兔的绵乳顿失依托,「绷」的弹了出来。她将小手伸至衣里腋下,小心翼翼地刮捧出大把雪肉,细、软更逾凝酪,当真是轻轻一碰便弹晃如波,震荡不休。   原来她胸乳极沃,乳质又极是细绵,虽有肚兜贴肉裒裹,着衣时仍须将大团雪肉分至腋间,方能合襟。   她将束缚解开,满满的捧出一双滚圆玉兔,尺寸比肚兜掀落、初初弹出时更加傲人,宛若两只硕瓜并置,沉甸甸的下缘坠得饱满,乳尖却昂然挺翘;乳廓之大之圆,便是摊开手掌亦不能及。   耿照最爱她的绵软酥胸,欲念大炽,顾不得舱外有人,伸手便握。符赤锦咬唇轻打他手背,恶狠狠瞪他一眼,水一般的眼波煞是娇盈∶「走开!别添乱。」将他的裤子除尽,用力分开大腿,屈膝跪在他身前,捧起一双沃乳,把狰狞的肉柱夹入双乳之间,挺动腴腰上下套滑。   耿州只觉阳物被裹入……团软糯美肉,与蜜壶中美滋滋的湿润相比,她的乳肉更加清爽细滑,直如敷粉,虽然阳物被小嘴含过、沾满了津唾,乳间亦有薄汗,但套弄的触感与腔中大大不同,各有奇趣。   眼见美人跪在身前,身上的衣裳大致完好,连乳下的衣带也未松开,却捧出两只傲人的雪白乳瓜夹着他的阳物,奋力套弄迎合,视觉上的刺激与满足远大过肉括的舒爽。   耿照舍不得移目,轻扶她浑圆的肩头,忍不住赞叹∶「宝宝锦儿,你那儿……当真是好滑、好细软!比水豆腐还嫩。」符赤锦得意极了,红着脸媚笑∶「跟穴儿比起来哪个好?」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的小洞洞里藏了只鸡肠,奶子却是瓜儿似的大白豆腐……嗯,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些。宝宝锦儿套完了,再给我插两下,那时便说得准啦!」   只有与她一道,他才说得出这些淫靡调笑。如霁儿之千依百顺、明姑娘之深谙闺乐,偶尔说一两句或可助兴,但如此赤裸裸地,毫无顾忌地说着交媾、私处等秽语,难免不甚自在。   但符赤锦不同。   她本就机锋敏捷,于男女之事更是全无忌讳,她脸红乃因情欲、兴奋,是邀请他长驱直入的诱人前哨,不会令她羞愤难容。在那个抵死缠绵的午后,宝宝锦儿咬着他的耳朵,毫无保留地赞美他的粗长悍猛,大胆地需索着他,尝试起两人均未用过的交媾姿势……   「我爱听你说下流话。」   符赤锦双手拈着雪乳,沃腴的乳肉满满包裹着肉杵,细嫩的乳蒂从指缝间翘了出来,原本粉润的蒂儿胀得酥红,不知谄得太紧,抑或太过动情所致。「你老是正正经经的,害我都不知怎办才好。嗯,这样……舒不舒服?还是这样好?」   她揉面团似的揉着双乳,直把饱满的胸乳当成了裹布挤水的豆腐脑儿,汗津津的乳沟挤出滋滋水声。   即使美人媚态养眼,但肉茎上的快感已渐盖过视觉的享受,耿照眯眼吐气,低声道∶「都……都好!宝宝锦儿,我、我……真是美死啦!」   符赤锦酥红的鼻尖、胸口都沁出细汗,用呢喃似的迷蒙口吻道∶「原来典卫大人爱我磨豆腐哩!宝宝锦儿磨得忒好,大老爷赏宝宝锦儿什么?」   耿照舒服得连连拱腰,结实的腹肌成团纠起,不住轻颤。   「赏……赏宝宝锦儿一根又硬又……又烫的大棍儿好不?」   「吃过啦,宝宝锦儿不希罕。」   符赤锦一双杏眼眯得猫儿也似,加紧套弄,口吻却十足娇欲,宛若稚嫩女童,腻声道∶「宝宝锦儿好饿呢,大老爷行行好,赏宝宝锦儿一口热热的、浓浓的,又甜又香、滋补身子的杏仁茶罢。宝宝锦儿,最喜欢喝大老爷的杏仁茶了。」低头一噙,奋力将杵尖含进小嘴里。   耿照再也无怯忍耐,身子一僵,滚烫的浓精彷佛挟着无数颗粒喷出马眼,射得又猛又急;总算神智犹在,精关一失,慌忙低唤∶「宝……宝宝,我要来啦!」唯恐阳精黏稠,陡地呛坏了她。   符赤锦却牢牢噙着不放,细长的雪颈随着马眼的张弛一鼓一鼓的,微浮起些许青筋,喉头「骨碌」几声,竟将精液全咽了下去,才抿着小嘴抬起头来。   耿照心疼不已,伸手抚她的面颊。符赤锦含笑闭口,小嘴连抿几下,才和着津唾将残精吞尽,笑道∶「大老爷赏了宝宝锦儿杏仁茶,不吃完太可惜啦。」修长的指尖一抹嘴角,将一抹晶一兄液丝抹在红彤彤的嘴唇上,冷不防地凑近一吻,与耿照四唇相接。   两人吻得如痴如醉,若非碍于舱外有人,耿照早将她推倒绣榻,大耸大弄起来。好不容易分开,符赤锦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脸狡计得逞的模样,轻皱了皱小巧琼鼻,得意笑道∶   「我这人一向不吃独食,也分一口给你尝尝,看我们家大老爷滋味怎样。」   见耿照神色有些木然,以为他生气了,撒娇道∶「哎唷,这样便生气啦?大老爷大量,莫要计较……」顺着耿照的目光低头一瞥,赫见阳物挺直翘起,若非沾着津唾汗水,简直和原本没甚两样,适才的辛苦就像鬼挡墙,彷佛全没发生。   「说!」她俏脸一沉,杀气腾腾∶「你是还没消呢,还是又硬了?」   耿照神色尴尬,正盘算着如何解释,符赤锦已劈哩啪啦刮了他几下,粉拳一阵流星快打,咬牙道∶「去你的!你这淫棍,存心寻姑奶奶开心么?忒厉害怎不去桶一桶外头那两个,自个儿摆平去!」   约莫惊动了李、方二妹,李锦屏隔门问道,。「符姑娘!一刻将至,典卫大人情况可好?我姊妹俩要进门去啦。」   符赤锦瞪着耿照,语声却温柔从容∶「请二位稍候。大人这病不是普通的严重,若再晚片刻,整个下半身切掉都没得治,乃是俗称的烂花柳、败德病,坏人患的比好人多。还须再按摩一刻,方能拔除病根。」   门外沈默片刻,李锦屏道∶「那便不打扰姑娘啦。」双妹一阵窃窃私语,依稀听得「看不出他这么坏」、「当官都是这样了」之类,听得耿照泪流满面。符赤锦出了一口恶气,见他一脸无辜,不禁摇头叹息∶   「合着是我欠了你的。躺下!」一推他胸膛,撩裙跨上他腰际。   她这身是名贵的仕女衣裳,不比仆妇婢女,裙内空空如也,便是赤裸的下身。压银郁金裙一掀,一股温潮的鲜甜幽香便即散出,彷佛碾碎了什么浆果熟瓜,既有糖甜膏润,又复清爽宜人。   她雪白的腿心里水光盈盈,清澈的蜜汁沿沃腴的白皙大腿淌下,晶亮的液渍一直蜿蜓到膝弯处;玉门处一小圈酥嫩红脂已充血肿胀,宛若花房熟裂,正待爱郎恣意摘采。   耿照睁大眼睛。「宝宝锦儿,原来你这么湿啦?」   「罗唆!」她咬牙切齿,一手撩裙,一手持着滚烫的怒龙杵对正小小的洞口,一点、一点坐下了去,直到适应他的粗长,才将裙摆摊在他的胸口,双手压着,抬着肥美的屁股摇了起来。   符赤锦的乳房厚度极佳,由下往上看,直如两座巨大的雪峰,白花花的酥嫩雪脂缢满视界,效果十分惊人。   她以一根金红衣带将裙子系在胸下,虽扒开衣襟、解下小兜,却未将衣带松开,乳上固然近乎赤裸,小袖上衣及郁金裙却是好端端的,衣带箍住乳房下缘不让乳肉坠下,翘成了两只扣钟似的巨峰,傲然挺凸,分外诱人。   耿照爱极了这双美乳,正欲探手,却被玉人所阻。「揉……揉坏了这身衣裳……哈、哈、哈……拿什么还你的染姑娘?」她咬牙细喘,媚眼如丝,一边辛苦开口∶   「你把手……搁榻上,不许乱动!我……瞧我把你弄出来……啊、啊、啊——」   耿照不敢违拗,躺在绣榻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她按住他胁下床板,屈膝蹲如雪蛙,支起双腿,玉臀骑马似的一阵剧摇;这个姿势下身悬空,两人几乎只有交合处相接,上位的女子全靠强劲的大腿与腰股之力运动。   他只有半截肉茎戳入宝宝锦儿的小蜜壶里,但觉绞扭套弄之劲急,较小手掐捋时更加难当!那感觉十分奇妙,比蟑管吸吮更加紧黏,速度却像挥鞭策马,逼命也似,火辣辣的难分痛快,一下便套得他脖颈昂起,隐有泄意。   两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剩粗浓的喘息,符赤锦偶尔迸出一丝娇腻的呜咽,皱眉咬唇,下颔抵着锁骨,两颊通红,似是抵受不住;下身却越套越急,腴嫩的大腿与雪股绷出成团的肌肉,双乳甩开汗珠,连胸口都涨红一片。   「唔、唔——」耿照发出受伤般的低哼声,快感瞬间如潮涌至。符赤锦顺势跪了下来,裹满白浆的阳物「唧!」一声纳入大半,她缩着粉颈细细颤抖,在檀郎身上的驰骋却改为更激烈的前后晃摇!   圆鼓成团的腰侧肌肉,连着臀瓣不住上下打圈,晃起一片酥白雪浪;片刻,符赤锦摇动的幅度更浅、动作益小,速度却快了一倍不止,宛若蜂鸟振翼,两颊陡地彤艳如血,「呜呜」的呻吟已难以克制地迸出唇缝,她一把抓起摊在爱郎胸膛的裙摆咬在口中,颤抖着翘起臀股死命地摇!   「宝……宝宝!」耿照失声低喊∶「……来了!」   「给……给我!」   她迸出一声急促虚渺的气音,吞声似的将呻吟咬在口里,雪臀一僵,趴在他胸前大抖起来。几乎在同时,耿照二度喷薄而出,痛痛快快丢盔弃甲,泄了个流滚如洪,点滴不剩。   两人叠在一起喘气着,耿照只觉胸前枕着两团异样的温软,宝宝锦儿连汗嗅、吐息都是新鲜花果般的清香,整个人美好得无以复加,他一点也不想放开她……   终究还是符赤锦机灵,喘过一口气来,胸口彤红未褪,便挣扎坐起。重新系好肚兜、拉上衣襟,理了理汗湿的云鬓,取手绢儿捣着玉门;「剥」的一声拔出消软的阳物,浓白的精水稀里呼噜流了一绢。   她抖着白嫩的腿儿扶下榻来,将浆湿的丝绢捏成一团,随手理好裙摆,又是一名规规矩矩、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除了天热微有薄汗,全然看不出异状。   被这匹娇媚的小烈马使出浑身解数一绞,耿照射得又猛又多,终没能立时雄起。舱门外叩叩几声,传来许缁衣温雅动听的低磁嗓音∶「耿大人,听说你生病啦!我略通医道,可否让我瞧一瞧?」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第五十九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耿照心头一揪还未放下,又有一人风风火火奔来,沐云色急道∶「我听说耿兄弟病了,昨儿不是好好的么?」脚步声戛然而止,如遭阻拦。一把清脆动听的嗓音道∶「沐四侠莫着急。他是水月停轩的客,先让我师姊瞧瞧罢。」寥寥几句,淡然的口吻却无转圆,竟是染红霞。   耿照欲哭无泪,分不清那李锦屏是去唤人呢,还是敲了开饭钟,怎地一干人等全来到了舱门外。许缁衣连唤几声,略微侧耳,房中却没甚动静,凝神扬声道∶「耿大人,我进来啦!」不待门中呼应,运劲一推。   众人涌入舱中,只见屏风推开,耿照穿得一身雪白中单,盘腿坐在榻上,手拿湿布巾揩抹口鼻,一脸灰白,似是刚呕吐过的模样;符赤锦跪在他身后,仔细为他摩掌背心。两人均是衣着完好,的确不像有什么私情。   沐云色一看,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了地,笑道∶「耿兄弟,你昨夜喝高啦,这是宿醉。头疼个半天,再吐过几回,也就好啦,咱们今晚再去喝!」染红霞瞥他一眼,俏脸微沉,神色颇为不善。沐四公子何其乖觉,立时含笑闭嘴。   许缁衣为他号过脉,唤方翠屏让厨房再熬醒酒汤,那李锦屏细心周到,本想留她服侍耿照,眼角一掠过师妹的面庞,心思已转过数匝,面上却不动声色,温柔笑道∶「多亏得有符姑娘照拂。我见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出身杏林世家?」   符赤锦于医药一道,所知不脱习武范畴,又不是打穴截脉,哪有什么特别手法?却不得不顺着胡说八道∶「代掌门见笑啦。我公公曾做过跌打郎中,我也只是胡乱学些,不能见人的。」   许缁衣微笑道∶「大隐隐于市,符姑娘家学渊源,我等便不打扰啦。待耿大人身子好些,再来探望。」率先起身,行出舱去。她一走,方、李二屏也跟着离开;染红霞扶剑转身,踩着一双长腰细裹的蛮红劲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沐云色亦随之退出舱房。   舱门掩上,耿照精神一松,颓然坐倒。符赤锦叹道∶」死了,一场白忙!你的染姑娘可上心啦。许缁衣这女人赶尽杀绝,一点余地也不留。你趁早找个机会,向染姑娘表明心迹罢,省得夜长梦多。」   耿照摸不透女子心思,回想适才染红霞的神情,猜也猜得是大大的不妙,一时懊恼、颓唐等齐涌了上来,赌气道∶「都是你们说的,干我底事!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咬定了我……我……」   「咬定你喜欢染姑娘,是不是?」符赤锦噗吓一笑,故意逗他∶   「傻子才看不出啊,耿大人。你信不信,就沐四侠看了几眼,现下他多半也知道啦!我们不但看出你对她有情意,她对你也格外不同。若非搁在心尖儿上,放也放不下,谁理你跟哪个女人同一张床?」说着咯咯笑起来。   耿照说她不过,闭起嘴巴起身穿衣。符赤锦平素牙尖嘴利,此际倒也不追打落水狗,双手叠在膝上安静闲坐,片刻才拣了条素雅的绸带子替他系腰,动作轻柔俐落,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见她双颊晕红、胸颈白哲,模样像极了一名柔顺的小妻子,心中不豫早已烟消云散,暗忖∶「她处处都为我着想,我这是同谁负气?」低声道∶」宝宝锦儿,对不住,我知你是为我好。」   「谁为你好了?」   符赤锦也不抬头,似是专心为他理平衣褶,菱儿似的姣好唇抿一勾,自言自语∶「这么心软,最招女儿家喜欢。但若真要讨到知心美眷,心肠得硬些。」说着俏皮一笑,隔衣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也笑起来,叹息道∶「宝宝,你这么好,谁要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笑啐道∶「呸,谁要你来卖好?你想我给你烧饭洗衣、伺候你穿衣裳洗脸么?作梦!我从前嫁人,是因他又乖又听话,什么事都只会「之乎者也」穷摇脑袋,傻气得很,怎么欺负他也不生气,可不是给他做婆子婢女。」   那便是她口中的「华郎」了。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掳获宝宝锦儿的芳心?耿照好奇心起,没怎么细想,脱口道∶「你丈夫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娶到这么好的宝宝锦儿。」   符赤锦微微一笑,低头不语,继续替他整理衣衫,气氛一下便冷落下来。   耿照自知失言,讷讷抓了抓头,既心疼又懊侮;符赤锦既作若无其事状,再说下去只会越弄越僵,沈默似是唯一的解方。他安静片刻,忽想起一事∶「是了,宝宝锦儿,你知不知道「化骊珠」是什么?」   符赤锦敛起嬉戏打闹的神气,肃然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三字是帝门的大秘密,你打哪儿听来的?是那骚狐狸么?」   耿照说明五绝庄所遇,为掩去珠子被吸入体内一节,同时顾及《夺舍大法》的秘密,故省略开盒之事未提。在符赤锦听来,亿劫冥表自还在庄内密室之中。   「弦子带回这个线报,五帝窟那帮人该乐歪啦。」   她美眸一亮,明明是精神大振的模样,口气却仍是冷冰冰的,尖翘的琼鼻中轻哼一声,抱臂冷笑。」只可惜你二人出入密室之后,岳宸风那厮多疑深沈,必定改变藏宝处,终究是一场白忙。可惜!」   耿照倒没想过自己的刻意隐瞒之中,竟有如此漏洞,强笑道∶「五绝庄的机关中枢我见过,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藏。既要犯险,起码要知道化骊珠是何物,若只是金银珠宝一类,就免了罢。」   符赤锦摇头。   「我有言在先,在我心中,没当自己是五帝窟的人,才不管她们死活。」她正色道∶「但化骊珠牵涉太大,我不能对你说,这自也不是信不过你,你自己问漱玉节好了。我只能告诉你:失却此珠,帝窟纯血绝矣!你说严不严重?」   耿照蹙眉道:「既然如此,还是得尽快走一趟莲觉寺才好。」   符赤锦道:「是呀是呀,你救了骚狐狸的蠢女儿,人家正翘着毛尾巴等你呢。」   耿照明明觉得这话不妥,但她一本正经比手划脚,说得有鼻子有眼,脑海中不由替漱玉节的端庄形象勾上了一蓬毛茸茸的翘尾巴,「噗」的喷出一口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片刻,一齐捧腹大笑。   「你……你这话真是太缺德了!」   「你笑得这么大声也很缺德啊!」   ……   两人稍事整理,连袂而出。染红霞的舱房位于第五层甲板,自是男宾止步,一出房门,便见李锦屏守在转角廊间,远远见得二人,眯着弯月儿似的杏眼迎上∶「典卫大人好些了么?」   「呃,好……好得多啦,多劳姊姊费心。」   「又不是我们费心。」转角处方翠屏突然冒了出来,没好气的一瞪,翻着美眸悴道∶「代掌门来请典卫大人过去用早饭。」瞧她的神情,十之八九已知适才之谬。李锦屏用手肘轻轻碰她一下,方翠屏怒道∶   「你撞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没事儿骗人。」气呼呼的扶剑转身,结实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分不清是赌气还是带路。耿照尴尬已极,倒是符赤锦一派从容,迳自敛眸垂颈,安静跟在后头。   许缁衣在第三层甲板后进的指挥室摆布早膳,命厨工以切细的鱼脍煮成热腾腾的鲜鱼粥。那鱼生极是新鲜,切成细脍后迳铺碗底,撒上姜丝葱珠,再以熬得细滑的晶莹滚粥一烫,清香四溢、生熟合度,最是适口。她长年茹素,自己碗里便只盛白粥。   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还有沐云色、染红霞。许缁衣身边空着一位,她微笑解释∶「我三师妹家里乃是京中望族,今儿天未亮便出发去迎接皇后娘娘啦,这是她的位子。」   耿照听过「蝶舞袖香」任宜紫的名号,这位三掌院的年纪虽与他相仿,大名却已轰传江湖,不但剑艺曾受三大剑门的首脑肯定,为其师杜妆怜赢得「天下择徒授徒第一」之誉,更是无数正道弟子魂牵梦系、念兹在兹的梦中情人,美貌家世无一不备。   生鱼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东海第一夭河港、漕运中枢,这里的鱼货若还说不上鲜,普天下再无鲜鱼可言。符赤锦的座位被安排在耿照身边,染红霞却恰恰在他的对面;席上唯二不交谈、不对眼,宛若分置两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对,当真是尴尬到了极处。   沐云色敏锐察觉,索性东拉西扯,与众人攀谈。他见识渊博,熟知武林各家的掌故,阅历又极是丰富,席间迭出妙语,未有一刻冷场。耿照心中感激,沐云色与他交换眼色,潇洒一笑,心照不宣。   染红霞放落筷子,低声道∶「我吃饱了。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鱼片更是连动也没动。   许缁衣取绢儿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会儿。待用餐完毕,典卫大人有要事与众人说。」染红霞肩头微动,又木然还坐,宛若一只莹然俏美的玉观音。   沐云色持羹入口,目光扫过席间诸人,暗忖∶「代掌门若非不谙风月,也未免太过无情。她师妹咬牙按捺、耿兄弟如坐针毡,两人都痛苦至极,何必硬凑一桌?」正要发话,忽听符赤锦细声道∶   「我也吃饱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与闻,请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符姑娘怎知我等要议的,是江湖之事?」许缁衣淡然一笑,随口问道。   符赤锦俏脸微红。」几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无论各位议什么,我……我都是不懂的。」语声虽是怯生生的,应对却是不慌不忙。   许缁衣笑道∶「姑娘客气啦。翠屏,带符姑娘去二掌院房里歇息。」   染红霞身子一颤,面上冷冷的没甚反应。符赤锦暗自咬牙,总不好说「我去代掌门房里」,这记闷棍算是严严实实吃了下来,既无见缝插针、寻隙反击的机会,索性敛衽施礼,随方翠屏退了出去。   许缁衣命李锦屏收拾桌面,摒退闲杂人等,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沐四侠与我师妹都是亲身会过妖刀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妖刀的上上之选。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我想让他们也听一听。」   耿照心想∶「也对。二掌院是水月一门的楝梁,沐四侠更是琴魔前辈的亲传,深受韩宫主信任,他们才是萧老台丞所需要的「力」。想起萧谏纸之言虽觉气馁,仍勉强打起精神,将对老台丞说的源源本本再说一遍。   沐云色听完,不由皱眉∶「老台丞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与耿兄弟交过手,要说他的武功造诣帮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好么?」这话却是对着许缁衣说的。   上回他与谈剑符、许缁衣齐上流影城讨人时,便对这位娴雅端丽的代掌门很是佩服。她从些许的蛛丝马迹,推出断肠湖与灵官殿的事件背后有耿照这么个人存在,断定横疏影不会爽快交人,条理明晰、眼光奇准,在三人之间隐为马首。   萧谏纸行事难测,沐云色百思不得其解,习惯使然,直觉便向许缁衣寻求答案。   许缁衣含颦不语,凝神片刻,才轻声道∶「或许老台丞的意思是∶妖刀并非什么怪力乱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桩阴谋。」   「对付妖物,就好比是猎人打虎,利械深壑备齐了,一拥而上便是,人多自是助力,总是不错的。对付阴谋家却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害,只怕还远在尖牙利爪之上。老台丞要的非是伏虎屠龙的盖世英雄,而是想掌握七派首脑,令其一心。」   沐云色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两人均亲身领教过妖刀的异能,只觉此说未免不切实际——纵使世无鬼怪,妖刀总是异物,汇集众人之力围捕销毁,总比放任拖延、去搞什么团结七派要强。   非是他俩迷信,沐云色熟知江湖运作,染红霞自身更是水月停轩的第二把交椅,正道盟会见得多了,明白「团结七派」云云不过是空口白话。各派既有门户成见,利害纠葛,倾轧又深;林林总总,岂能于一时三刻间放下?萧老台丞所求,实如书生抨政,只见其迂。   「《东海太平记》我也读过,萧老台丞通篇所言,不过『世无鬼神』四字。」沐云色傲然一笑∶   「他要花偌大心神统合四剑三铸,也须看妖刀等不等他。况且,老台丞毕竟是朝廷之人,只消妖刀没杀过白城山以西,朝廷未必当作一回事;若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师父与三师兄俱折于幽凝,我与妖刀势不两立!」   染红霞道∶「妖刀至邪至恶,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为不能久待,妖刀是魔物也好、阴谋也罢,都须尽快毁去或封印,免增伤亡。」   沐云色抚掌道∶「二掌院说得是。老台丞若再观望拖延,不肯出来领导除魔,我们就自己来!三十年前,先师与杜掌门等『六合名剑』降服妖刀、拯救黎民之时,也不见有什么朝廷来协助。」见许缁衣始终未开口,转头问道∶「代掌门说是么?」   连唤几声,许缁衣才回过神来,轻摇蜂首。   「我思虑较慢,一时想出神啦,沐四侠莫怪。」   「莫非代掌门发现了什么蹊跷?」   许缁衣轻掠发鬓,悠然道∶「我是想,在萧老台丞心中,倘若当真团结了七派,令其一心,该由谁来领导?是天门鹤真人,还是贵宫韩宫主?青锋照的邵家主博施恩而周济众,声望极隆,赤炼堂雷总舵主更是一呼百诺,手绾数万帮众的大豪杰……谁来担任这个七派盟主,才能服众?」   沐云色心中疑惑∶「她说思虑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发生的事,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   「自是由他自己来做了。鹤着衣虽较年长,声望远不及萧谏纸,我家宫主年纪尚轻,且无意于此,自也不来争抢。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来有隙,谁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邵咸尊澹泊名利,约莫不肯居首;赤炼堂却是做惯朝廷生意的,不会开罪老台丞。算来算去,也就萧谏纸自己最合适。」   许缁衣娴雅一笑。   「我也是这么想。」   沐云色心领神会,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统合四剑三铸、选出个令出必行的盟主来,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想到头发白了,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门识见过人思虑深远,若要主持灭魔大计,我头一个参加。」转对耿照一笑∶   「耿兄弟本领高强,若没别的话,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耿照见许缁衣含笑投来视线,竟未出言反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萧谏纸要他走,许缁衣看样子并不反对他留,他与沐云色甚是相得,一加一减,似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对席染红霞冷冰冰的模样,又令他坐立难安,恨不得抛下这一切夺门而出,再也无须面对……   耿照忽道∶「代掌门,我今日想出门一趟,送……送符姑娘返家。她不是武林中人,原不该涉入武林之事。」沐云色、许缁衣闻言微怔,都觉此时说这话不适当,染红霞面如死灰,直挺挺的僵坐不动,目光迳投舷窗之外,焦点却凝于虚空中。   总算许缁衣反应机敏,颔首微笑∶「如此甚好。我唤二屏登岸雇车马,陪两位走一趟。」   莲觉寺内有集恶道潜伏,李、方二妹花朵似的妙龄少女,别说驱车上山,就连靠近也有危险。耿照胡乱摇手∶」不、不必……不必客气!我来即可,毋须劳烦二位姊姊。」黝黑的娃娃脸胀得枣红,说是无事,任谁也不信。   许缁衣不动声色,微笑道∶」那我让她们雇好车马,供典卫大人使用。是了,不知符姑娘家住何处?若是路程远些,须雇一辆结实大车,跑的路才能长些。」耿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不答又显得太过奇怪,只好说∶   「说是在阿兰山附近的一个小镇集,符姑娘认识路的。」   「典卫大人何时回来?还是……便不回来了?」她问。   耿照估量在莲觉寺与漱玉节会面、商讨化骊珠之事,最少也要一天。为防时日说得少了,许缁衣派麾下的弟子去阿兰山附近寻找,害了这些天真烂漫的无辜少女,便道∶「约莫三天罢。途中若遇本城人马,我会派人回报代掌门,再约期拜望。」   许缁衣含笑点头∶「还是典卫大人设想周到。」命二屏登岸雇用车马。耿照要自行驾车,连车夫都没要——上回宝宝锦儿在莲觉寺已害死了一名无辜车夫,他心中顾虑,能不要还是不要了。   两人登岸之际,几乎全映月舱上的少女都趴在船舷上围观。   当初孤男寡女同乘一船、在江上漂流之事已够引人遐想了,虽在染红霞的严令之下,「两人均是赤身裸体」的流言到今晨才慢慢传开,再加上「二屏撞见大蛇」的轶闻,少女们都认定典卫大人救了美貌的符姑娘后,符姑娘以身相许,两人情难自己,私订终身,纷纷来争睹这对历劫鸳鸯,人群中独不见染红霞来送。   一名约莫十三、四岁、容貌极艳的少女,似与沐云色特别亲昵。少女身穿紫白相间的嫩绸衫子,个子娇小,身形才初初长成,胸前犹如乳鸽娇伏,略微膨起两团玲珑嫩乳,神情甚是桀惊不驯,只有傍着沐云色时才稍露笑容,泰半的时间都被许缁衣带在身边。   她的阴沈有着超龄的成熟,令人难以亲近,也绝少与其他同门师姊交谈。   耿照对她似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然而临行匆匆,不及细问。   沐云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酒。」   「好。」见他一如昨夜,耿照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阿兰山位于越城浦近郊,耿、符二人午后出发,半个时辰就转上起伏平缓的丘陵山道,阿兰山的苍郁山形近在眼前。白日里香客众多,车行极缓,两人乘坐一辆篷顶骡车,能遮阳阻风,耿照在车座上持缰驾驶,符赤锦便卷起遮帘,坐在他身后聊天,倒也不甚难捱。   为防万一,耿照对她说了集恶道的事,符赤锦蹙眉道∶」想不到连那班牛鬼蛇神也出笼啦,看来这个七玄大会还真有名堂。」   「又是七玄大会!」耿照心中一凛。   上回在觉成阿罗汉殿,他与明栈雪偷听阴宿冥、聂冥途对话,曾提及这诡秘的外道之会,可惜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难知底蕴。   「有个自称『鬼先生』的神秘人,传帖七玄召开大会,凡与会者须是七玄首脑,并持有至少一样天宗圣器,方有资格。」符赤锦简单的说了一遍,与耿照所闻出入不多,看来鬼先生的身份来历,连五帝窟也不甚了了,只能以「神秘人」呼之。   耿照沉声道∶「这『鬼先生』指明让七玄去争夺妖刀,居心叵测!七玄的首领们为什么要理会他?」   符赤锦耸肩一笑。「诱之以利、驱之以柄,有什么事做不到?你想想,若有人以雷丹的驱除之法,又或是抓住岳宸风做为交换,漱玉节那骚狐狸只怕像只八爪章鱼,立时便缠了上去,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鬼先生便是以此为条件,让五帝窟不得不参加七玄大会?」   「我不知道。」符赤锦漫不在乎地爬梳着乌亮的发梢,笑道∶   「这事是我三位师传同我说的,我跟漱玉节或五帝窟没有这种交情。」   耿照沉吟片刻,忽道∶」宝宝锦儿,你口口声声骂漱宗主、骂五帝窟,却为了救她的女儿,不惜求取残页,冒险犯难……我猜若非是琼飞失陷,你断不会如此草率,动手行刺。我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符赤微侧着头,勾着尾指将一络鬓丝掠至耳后,纤巧的耳蜗子透着光,看来便似玉琢。   「我非常讨厌漱玉节,也不喜欢五帝窟大部分的人,就跟他们不喜欢我一样。然而要领导这帮笨蛋,我不觉得有谁能做得比漱玉节更好。若教琼飞的愚行断送了五帝窟,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向姑姑交代。」   「现下图谋败露,没法继续潜伏在岳宸风身边了,也毋须再跟五帝窟那帮人虚与委蛇,反正相看两厌,谁得了好处?陪你把化骊珠的下落交代完毕,我会暂时回到师传身边去,以游尸门的身份参加七玄大会。」   她眯眼一笑。「你若想去开开眼界,不妨与我一道。」   耿照本想将她送回五帝窟,交由漱玉节、何君盼等保护,不想她竟如此打算,心思飞转,点头道∶「没关系,你若要进城去找三位师传,我会送你去的。」符赤锦甚是欢喜,咬着嘴唇娇娇一笑∶   「好啊,说了可不许混赖。一会儿你进去同漱玉节说好,我们赶紧下山进城,没准儿还能赶上晚市。」   耿照摇头道∶「没这么容易。」闭口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符赤锦盯了他半晌,笑容一凝,咬牙低道∶」跟我说实话。化骊珠毁掉了?」见他摇了摇头,柳眉益锁∶「难不成……化骊珠在你手里?」耿照与她相处以来,一向彼此坦诚,不想说、不便说的就跳过不说,即使对方察觉了也不追问,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   符赤锦倒抽一口凉气,勉力压低声音,咬牙道∶「亿劫冥表号称永闭不开,你是怎么把它弄开的?」看他沈默不语,灵机一动轻轻击掌∶「原来如此,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我早说过,找个刀法利索的,一刀劈开便是!再怎么神奇,也不过就是个黄金盒子,还待怎的?」   耿照摇头道∶「不是用刀。那盒子上的小字是首歌诀,我恰巧背过,照顺序一一按下,金盒便自行瓦解。」   符赤锦只觉不可思议,察言观色,也不继续追问,笑道∶   「喂,让我瞧一瞧好不?己耿照迟疑片刻,低声道∶「恐怕看不到。」心想若不能从符赤锦处问出端倪,只怕漱玉节算计精明,更加不可能吐露,遂将当日化骊珠钻进体内、几度迸出莫名奇力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嘻笑不止,一副难掩好奇的模样,越听面色越沉,温软的柔萸覆住他握缰之手,严肃道∶「现下立刻掉头!进城找我三位师传,或回水月停轩处也行。你决计不能上莲觉寺,若教漱玉节知晓此事,会生生剖开你的肚子取珠的!」   耿照愕然道∶「怎么会?我与漱宗主立有盟约,况且,她还需我帮忙钻研拔除雷丹之法……」   「天真!」符赤锦硬生生打断他。」就算你能拔除雷丹,也比不上这枚珠子的价值于万一!若是珠子化在你体内,五帝窟的纯血传承便化为乌有,漱玉节纵遭天打雷劈,也担不起这个罪名!此事若教她知晓,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弦子知你吸收了珠子么?」耿照摇头。   符赤锦急道∶「立刻掉头!我们快离开这儿!」耿照拗她不过,只得调转骡车易道,一路摇摇晃晃下山。符赤锦神色凝重,拉起马车周围帘帐,自以金红披帛包住头面,又取一条干净布巾替他裹头覆面,以避免被潜行都的耳目发觉。   「倘若运气不好,暴露了行踪,」她拍拍插在座板上的神术刀鞘,正色道∶   「一定要杀人灭口。否则一旦被五帝窟缠上,你可没有岳宸风的紫度神掌。」   耿照茫然不解,符赤锦覆着他的手背,低声道∶   「『纯血』,是指拥有帝窟血统的苗裔。这种血脉非常特别,它在女子身上可以代代延续,却会使男子的生育能力几近于无,纵使他们血统优异,也很难令女子受孕怀胎。要使纯血流传下去,必须依靠化骊珠。「化骊珠会分泌浆液,称为『龙漦』。把亿劫冥表放上一根空心的铁柱,下置金瓶,龙漦就会从冥表的缝隙中缓缓流出,贮于瓶中,接上一年不过也就一瓶。外岛的男子与帝窟女子交欢之时,只消在阳物上涂抹龙漦,生出来的孩子便有极高的机会拥有纯血,而且大多是女子。」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正因如此,五岛才以母系为尊。只有母族血统方能延续,若与外头一样、以父系为尊的话,根本无法结成同姓亲族。」忍不住问∶   「宝宝锦儿,『纯血』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非得纯血不可?在五岛以外的大千世界,再好的血统流传几代,有什么也都淡薄啦,后世子孙纵使长得不像乃祖,或不复乃祖之遗风,那也没什么。五帝窟为何非维持纯血不可?」   符赤锦摇头。   「据说五帝窟至高的『帝字绝学』,须纯血之人才能练成,不过我从未习过帝门武艺,也不知为何如此。纯血女子还有另外一样好处——」说着俏脸微红,迟疑片刻才道∶   「纯血女子的元阴极其滋补,对男子练武大有助益。血统越纯,效果越好。」   耿照经她一说才醒觉,先前在流船中欢好时,每次做完不但不觉疲倦,反而内息充盈,精神畅旺。他本以为是碧火功的双修之效,又或交媾之时化骊珠释放奇力,无形中增强了内力,没想竟是宝宝锦儿的曼妙异能。   他思虑一动,登时明白∶「岳宸风每年要帝窟贡献处女,原来是为了这个!」   符赤锦咬牙道∶」那厮精得要命,利用碧火神功来采补纯血处女,可达数倍的效果,他这几年武功突飞猛进,所仗便是这一节。他玩腻、采空之后,便命手下涂抹龙帘,奸淫这些进献的纯血女子,然后送还五岛,说是为五帝窟延续宗脉。   「那些可怜的少女身心受创不说,生出的孩子,通通都是岳宸风手下的骨肉。今年他便不打算放还怀上了的纯血女子,算上这六、七年来所出生的孩子,将来长大了通通都是岳宸风的子弟兵,父子一般的替那厮卖命。」   耿照听得不寒而栗。   「这化骊珠是什么东西?怎能……怎能有如许异能?」   「你管它是什么东西!」符赤锦柳眉倒竖,咬牙狠笑∶   「舍下不管,便自由自在;死守不放,便受制为奴!偏生五帝窟那帮笨蛋,就要挑一条最蠢的路走,苦苦守着什么祖宗成夫,鳞族都消逝千百年了,还要这条血脉做甚?安安生生种地过活、养儿育女,有什么不好?」   耿照抓住一丝蹊跷,喃喃低语∶「什么鳞族?」   符赤锦冷笑。「纯血女子元阴异常滋补,能助夫婿锻链武学,收效奇佳,偏偏纯血男子生育力奇低,倘若染指同族之女,最终将导致族裔消亡;外人若以龙漦延续纯血宗脉,所出又多是女子……你不觉得,这一切像是设计好的么?」   耿照一愣。   「纯血女子天资奇高、能力又好,元阴异常滋补,堪称世上最理想的女子。最理想的女子,交由最强悍的卫士来保护,但又毋须担心卫士染指,这群卫士仅有一代的生命,不会为了延续自己的宗族,而被财宝、名利、权力所收买——因为对于他们短暂的生命来说,这些毫无意义。」   符赤锦背对着逐渐沉落的夕阳余晖,原本白哲柔嫩的雪靥笼于一团逆光暗影,只剩一双大眼睛照照放光。   「这一切,都是为了鳞族之王而存在。五帝窟的先祖们负有一项特别的使命,在千年以前的东胜洲大地上,为龙族的真龙王者培育皇后。五帝窟五岛,便是东鳞后族的血裔!」   东境传说,玉龙王朝一任帝、发明「帝皇」二字的龙王应烛,在统治大地一百年之后化龙升天,同一天他的儿子玄鳞发现自己再也不能随心变化,只能一直维持人的外貌。   「父亲!」据说玄鳞冲出宫殿,登上龙庭山飞虹顶,对着天边轰隆耀眼的雷电吼叫∶「为何如此狠心?若要弃我于此,宁可回幽穷九渊!」   翻腾搅涌的云海中,隐约叮见巨大的龙身穿游旋绕,黑压压的布满整个天空,宛若巨雾盖顶。「我儿!」应烛的声音化为闪电,吐息变成狂风,刮得大地之上万物低头∶   「幽穷九渊,是我族的归宿!待你功行圆满之日,为父再来接你!」   从那一天起,所有鳞族都失去了自在变化的力量。她们行走必须依靠双腿,不能再行云卷风,吃人的食物过活,不再以湖海之水维持灵气;娶人类的女子为妻,食、衣、住、行皆与人无异。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只得从五臣之家选拔皇后。五臣虽然化作人形无法变化,体内所流却是纯正的鳞族皇血。史书上记载∶「龙欲上天,五蛇为辅。」又说五臣∶「虎狼不侵,水火不害,烈风雷雨弗迷。后所从出,是为帝守。」   萧谏纸着述《东海太平记》时大笔一挥,将这些悉数删除,说是应烛晚年政局动荡,其子玄鳞联合东方五部族酋首,发动一场流血政变,将应烛放逐海外,登基为新皇。为酬谢东方五部的支持,玄鳞立下「五臣选后」的誓言,从五族中选取妃子入后宫、诞下皇子,隐含有」共享皇位」之意,也为后来玉龙王朝始终不断的外戚之祸种下祸因。   耿照在黄昏里沈默驾车。为了方便说话,避开入夜仍络绎不绝的进香客,耿照刻意不走官道,越走四周越是荒凉,前后渐渐不见行人车辆,若非道路仍十分平直,几与荒郊林野无异。   他一边驾车,一边陷入长考。有神术刀在手,除非倒霉遇上岳宸风,否则就算在野地里过上一宿,也没什么好怕。既已错过入城的时辰,横竖都得在城外过夜,便放任拉车的骡子越走越偏。   按照宝宝锦儿之说,化骊珠若真如许紧要,说不定漱玉节会抄起尖刀,从他脐眼里挖出珠子来。「不过,」他沉吟道∶「这化骊珠似与我融为一体,几次临危,都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与化骊珠血脉相连,若我死了,珠子又岂能无事?」   「越是这样,越不能在莲觉寺谈。」符赤锦道∶   「在她的地盘上便只有一种做法,人是不会自找麻烦的。想打别的商量,须叫她来你的地盘,投鼠忌器,她或许愿意一听。你不介意,叫她去枣花小院好了,在我三位师传面前,那骚狐狸决计不敢造次。」   耿照心中感激,露出微笑。」宝宝锦儿,你待我真好。」   「呸,臭美!谁对你好啦?」她晕红双颊,嘻嘻一笑,托着娇靥的双掌问如捧一抹灿霞,眼波流转,既是耀目异常,又令人不忍移闲。「我同漱玉节梁子可大啦,只消能让她头疼的事,我都乐意奉陪。」   耿照笑了片刻,正色道∶「珠子被我化掉了,也没关系么?到底是你家先祖的宝物,这样也可以?」   「珠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为何要被一颗死珠子宰制?」   耿照本要说「珠子我看也是活的」,不想招来一顿粉拳好打,话到嘴边又乖乖咽下。   符赤锦道∶「五岛已非与世隔绝的桃源乡啦,或许从来都不是。为了延续宗族,她们必须不断引进外人,与现世经常接触,你以为五岛之人都视『女性为尊』为理所当然么?」   「她们行走江湖,看惯了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也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终,但回到岛上,负起延续之责的女子却不能只属一人,在十几二十岁时的黄金岁月里,须经常与不同的外来男子欢好,你觉得她们心里愿意么?」   耿照一时哑口。在他看来,外面的伦常是夫唱妇随,在帝窟五岛颠倒过来便是,从未想过有此一节。   「何君盼那丫头,你还记得吧?」   耿照点了点头。   符赤锦道∶」可知『敕使』一职,最初是指选来与神君合欢的男子么?以黄岛嫡系人丁单薄,何君盼想只有一个丈夫是很难的,为确保能生出下一任的神君,她最好同时跟许多男子欢好,谁的种强便能让她怀上,这样生出的孩子才是最强悍、最优秀的。   「过去五岛中,只有像黑岛漱家,还有我们红岛符家如此强大兴盛的家族,神君才能只纳一夫,代表势力之强,不须多添子嗣,能有余裕模仿岛外的伦常习俗;彼此联姻,即表示『为此盟约,本岛神君放弃嗣后』,足见其诚意,结盟便能久长。」   在五帝窟,所有的价值都环绕着「生育」二字展开。伦常、盟约……因为牺牲了后嗣作为交换,才显现其珍稀贵重。   耿照简直没法想像,像何君盼那样知书达礼、斯文秀美的端庄姑娘,夜夜与许多男人同榻欢好,直到怀孕为止的情形。若她终生不出五岛,不知伦常,当是「大丈夫三妻四妾」还罢了,如何君盼饱读诗书,深受礼教薰陶,岂非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啦。你是为了何姑娘,才希望化骊珠不要重归五岛,以后再也没有纯血传承的事儿,她便再也不受这苦了,是不是?」   符赤锦圆睁杏眼道∶「她自嫁她的,干我什么事?又不是嫁给我,谁理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细细抚摩,笑着说∶「我的宝宝锦儿面皮薄,偏生心地又好,事事都要照管别人,又不肯让别人知道。」符赤锦笑阵∶「胡说八道!我??就是心眼坏,就是见不得人家好,杀人放火的,老爷不知道么?」   耿照见她羞态可人,心中一动,忽停下马车,放落固定轮轴的木牙儿,将缰绳系在道旁的大树上。符赤锦神情诧异,从篷厢里探头∶「车……车怎么了?」   耿照闭口不答,将车篷两头的卷帘都放下,系上绳索,自己却从车后爬了进去。此际夕阳已剩一抹余映,车篷里黑黝黝的,见符赤锦一双澄亮美眸,水汪汪的便如秋翱,满腹狐疑的模样明媚可人。   「车没怎么,是我怎么了。」   他饿虎扑羊般将她搂倒,嘴唇雨点般落在她白哲粉腻的面颊、颈侧及胸口,符赤锦猝不及防,惊叫起来,一边闪躲,一边笑着、喘着∶「你……哈、哈、哈……做什么啦!好痒……哈、哈、哈……怎么……呀——」身子一僵,魔手已摸入她腿心的滑软肥腻,半截手指裹着浆蜜,插进一团嫩脂中。   「怎又这么湿了,宝宝锦儿?」耿照搂着她的细圆腴腰,埋首于兜缘那一抹深深的雪白乳沟之中,一边嗅着微带轻潮的乳甜,一边打趣道。   「还……还不是你!」她咬唇槌他肩头,又气又好笑。   这人,都不知是老实还是好色了!竟把马车停在道旁,一本正经地系缰解马,只为了摸进车篷里偷她……念头一闪,花心里竟漏出一小团温热花浆,裹着指头的嫩肉吸啜起来,如陷一罐黏腻湿滑的蛞蝓,偏又温暖喷香,不住诱人深入。   「来……你来……」   符赤锦抬起两条又细又白的修长腿儿,香滑的小脚上还套着绣鞋白袜,脚尖却扳得平平的,一边一只的抵着车篷架。   篷车里空间狭小,勉强容两人侧身并头,此时爱郎压在她身上,符赤锦只能以颈背抵着车头,两脚高高翘起。耿照欲火炽烈,不及褪衣,信手扯脱裤头,坚硬的钝圆前端抵紧她热烘烘的腻滑,剥开酥脂滑进去。   符赤锦只觉腔子彷佛被什么粗硬巨物撑了开来,心慌慌的便要躲避,他一前进她便退后,却丝毫无法阻止那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塞满她的娇腻与窄小。   她被推得呜咽而起,丰满的上半身抵着车头滑坐起来,高举的双腿却因为阳物寸寸深入,被插入的快感弄得抬高双脚,毋须耿照伸手去扶,整个娇躯几乎叠了起来,直到他全根尽没,才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   「进……进去了!」她眯着水汪汪的杏眼,这是她初次近距离看着那条婴臂儿粗的大东西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呢喃似的轻喘娇叹,彷佛觉得不可思议。「这……这么大,怎能就这样……插进去了?」   阳物被完全裹入一团温腻,嫩腔紧套着,偏又无一处不湿滑,耿照索性跪着支起身体,双手握住篷顶横梁,以勃挺的怒龙杵为轴,撑举起她那雪润的娇躯,用力向上挺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全无喘息的余裕,双手抓住车辕,身子被顶得悬空抛甩,两条细腿高高举起,膝盖紧贴着饱满的巨乳,全因腔中快感所致,无一丝外力压扶。   每当耿照用力一贯,她本要放落的细腿便陡地弹起,膝弯的淡青腿筋一绷直,小巧的膝盖猛然撞上乳瓜;耿照打桩似的一轮猛插,她两条腿不住抛高蹬起,竟不能落下。   正当逼命的当儿,耿照忽停下动作,浑身肌肉绷紧,嵌在腔里的巨物随之膨动几下,如棉絮吸水胀硬,弄得她哀唤不止。   「怎……哈、哈、哈……怎么了?」   符赤锦勉强睁开星眸,抬起酥软的藕臂,抚摸他汗湿的面颊。这回交媾的时间虽短,但她身子绷得奇紧,快感强烈到近乎痛苦;腔里的抽插刨刮陡地一停,竟有些脱力。   「有声音。」耿照抱着她温暖娇润的胴体,闭目倾耳,半晌才道∶「我听见刀剑入肉,热血汨出的声响……还有血的味道。前头出事了!」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第六十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其实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体。   碧火神功增强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机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听到或嗅到了什么,距离没有近到可以藉由五官察觉,然而这种感应又真实得无法忽视不理,甚至救过他许多次。   篷车里逼命似的偷欢方起了个头,耿照欲火稍解,还未有泄意,碧火真气的微妙感应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顿觉危机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锦却已小丢了两回,紧绷的娇躯一放松,登时手足酸软。   膣里热辣辣的刨刮感犹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较寻常女子更窄小的玉门旋即闭起,肉圈似的酥红嫩指耷黏起来,便如一条密缝,却觉有什么还嵌在身子里,又粗又硬,烫得怕人,柱儿似的形状宛然,连余韵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锦极是好强,咬牙整好衣发,也不吭声,撑坐之际身子一软,才意外露出娇疲。耿照正系着裤腰,及时伸手搂住:心疼怀中玉人,低声道:「下回我再轻些。若还弄疼了妳,宝宝锦儿一定要同我说。」   符赤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声音轻细细的,烘暖的吐息带着兰花似的温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凑上樱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术刀插入腰后,低声道:「我们去瞧瞧。」符赤锦本想劝他别管闲事,陡被吻得心尖儿一抽,浑身晕陶陶的,不由叹息,莫可奈何道:   「小心点!莫惹麻烦。」   「嗯。」   山边斜阳几已隐没,抬头能见半空星子,约莫再迟一刻,夜幕便尽垂阔野。   也不见耿照低头搜寻轮辙血迹,或使用地听、嗅风之类的追迹法,信缰而行,漫无目的。符赤锦正自狐疑,他突然「吁」的停车跃下,按刀钻入杂草矮树间。   符赤锦的功力剩不足两成,幸有阳丹供应,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忍着骨酥体乏跳出篷车,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惊呼,圆睁杏眼,讶色仅只一剎便即沉凝,冷静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无头尸。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颈部的断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带骨牛腿肉;三人倒地后,动脉的血才鼓动喷出,均是横向喷溅,溅渍离地不过一尺,不知是刀法绝伦,抑或宝刀锋快。   鲜血在三尸当中流汇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洼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感其温,似是刚死不久。   符赤锦胆子虽大,但生性好洁,嫌其腥秽,环抱酥胸远远站着,视线四下巡梭,忽低唤道:「是那儿了!」绣鞋尖儿一点,旋在三丈外的草丛驻足,寻树枝挑起了一团浑圆物事,却是枚覆着黑巾的头颅,包头的布上印有牛只泥印子,应是断首后被凶手踢出,沿着飞出的轨迹,依稀可见点点喷渍。   就着余晖悉心找寻,不多时便找到其余二首,以树枝挑回陈尸处,并排着勾开黑巾三二人俱是三十开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诧异神情被生动地留在首级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状。   「好快的刀!」符赤锦喃喃道。   耿照将尸体一一翻过,扎紧的腰带、襟袖里空空如也,不像被搜过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口袋,除了这身夜行衣与手中钢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时拥有更多。他低头合掌轻诵佛号,片刻才道:「宝宝锦儿,妳猜发生了什么事?」   符赤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处,应是埋伏杀人,可惜点子太硬,踩盘不成,枉送了性命。这三个人断首之后,倒落地面才开始出血,这刀快得不可思议。手底下忒硬的主儿,只派三人未免儿戏,我猜他们是斥候,后头尚有伏兵。   「还有,身上没有通牒文书,无法进出越浦城,若是来自外地,也应该有埋伏地点的路观图。我猜若非有人接应,便是将衣衫牒书等杂物藏在某处,待任务完成之后再起出更换。」   耿照由衷赞叹:「妳可真精细!看得几眼,便瞧出忒多事来。」   符赤锦心中欢喜,娇艳无方的佾脸晕红,嘴上却不肯让,咬唇抿笑,水汪汪的明艳眸中满是衅意。「任你夸上了天也没用,有这么好混赖么?来来来,换你说说瞧出了什么。」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尸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节全碎,像是被石磨、铁盾之类的重物所砸。」   符赤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肿一片、红中泛紫,柳眉一挑:「约莫以拳头殴击铜牌铁盾之类,自个儿撞碎了骨节罢?」   耿照摇头。   「既然有刀,若要杀人,何必用拳头?可见挥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这人掌中生有刀茧,擅使刀而非拳脚,更无对盾牌挥拳的道理;拳头是用来打人的,所向处必是肉身。」   他迈开步伐绕行现场,一边以手臂为度量,比划方位距离。   「敌人有两名以上,而且不是预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锋锐无匹的快刀,另一人则是空手,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双方遭遇之后,左首这人想赶走不远之客,但刀锋染血后无处擦拭,势必影响任务,于是改用拳头。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对手练有极厉害的硬功,或穿有铁衣之类,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时——」手刀一挥,比出镰割之势:「另一名不远之客拔出宝刀,一口气割下三人之头,蹴鞠似的将头颅踢出去。」   符赤锦在心中试演一遍,只觉陈尸的方位、颅飞的轨迹无不妥贴,毋须闭目,便能想象那电光石火之间、五人交手的惊心动魄,犹如亲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叹息   道:   「江湖仇杀,无日无之,哪一天哪一处不死几个?我们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耿照牵着她棉花似的温软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妳瞧。」   陈尸现场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乱,踩坏了原本的印迹,但杂畓的马蹄印子漩涡般转得几转,最后两两并列而去。这是最后、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断是那两名不远之客在此下马,杀人后扬长而去。   其下被踩坏的印子较难辨认,耿照点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两道清浅的轮辙与驴蹄印子,还有更浅的细碎脚印——从步幅与大小判断,步行之人应是女子。   符赤锦抬起头来,脸色丕变。   驴子拉着的是女车,随车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类,看来便是寻常的进香女客,刚由阿兰山上参拜回来,不小心走上了远路。问题是:这条看似寻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杀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论那两名恣意逞凶、把断首当球踢的拦路煞星!   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俱同,携手一跃上车,奋力追赶。   「砍头的那两人最是危险!」   符赤锦半身探出车厢,小手攀住车座侧柱,迎风叫道。   「嗯!」他用力点头,拼命鞭策拉车的骡子。   纵使是江湖仇杀,一刀断头的作风也不多见。「留人全尸」这条通则对黑白两道一体适用,只有集恶道那种凶狠至极的残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悬红买命的杀手,才干断头的勾当。   「我们要找的,是两个年轻人!」耿照无暇回头,逆风大叫:「一个体格粗壮,另一个则带着宝刀。两人两骑,并辔而行!」   符赤锦是玲珑心窍,一点就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树林里的三人都是三十出头,什么样的对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轻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   如无意外,年岁大约等同修为,小着十几二十岁的对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最易诱人轻敌。那刺客拳捣来人的鲁莽行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骡车行出数里,前头炬焰闪烁,两骑分持火把,一前一后夹着一辆小小驴车。   前座的老车夫举火呼喝,像是壮着胆子回护众女客,可惜他年纪太大,身子骨也单薄,实在没什么效果。一名仆妇缩靠在车门外几欲昏厥,窄小的驴车被推得不住晃动;风吹帘卷,只容一人的车厢似挤了两名女子,贴鬓并头,可能是在遇贼之际,车中女主也让丫鬟躲了进去。   骑马包抄的那两人,一个精壮结实,方头阔面,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长相却有些温吞,全不似拦路悍匪;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频频举掌安抚那老车夫,被火光照亮的额头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脚跨鞍,一脚跷起盘坐,尖瘦的脸庞有些青白,柳叶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枣核尖儿,乱发黄燥。他神经质地抖着脚,头也未抬,彷佛一切全与他无关,皮褂毡靴的打扮活像猎户,背了把皮鞘大刀,鞍侧还挂着弓胎箭壶。   二人年纪与耿照相近,方头阔面、乡下人似的壮汉兴许还要大上几岁,应有二十出头,老成的气质也像。黄猴子似的那人则年少得多,至多不会超过十八。   耿照与符赤锦对望一眼,感觉古怪难言。   所有的推测均对应成真,双骑的形貌、被追赶的驴车……无一落空,若有人听得两人之言,怕要当耿照是铁口直断的半仙。虽说如此,但又与原先的预期有着难以书喻的微妙差异。   那老车夫吼得声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脱力伤身,一勒缰绳,牵着宝宝锦儿跃下车来,扬声道:「老丈!可有什么要帮忙的?」与符赤锦并肩上前。那拦在驴车之后的壮硕青年掉转马头,蚕眉皱得更紧,就着鞍上抱拳拱手:「这位兄台请了。车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护送主母回城,请勿多心。」   车座上的老人回过头来,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说,滚你妈的!你们这帮拦路匪,再不让开,老子劈了你们!」   耿照一按腰间刀柄,刻意让那壮硕青年瞧见,偕符赤锦绕过他的马前,于两骑之间停步,冲着车厢侧的青布吊帘一拱手,朗声道:「夫人请了。在下官职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卫,不是什么坏人。请夫人说一句,这两位若非府上家人,谁也不能强要夫人上哪儿去。」说着递出金字腰牌,给靠在厢门上发抖的中年仆妇。   那仆妇如溺者见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彷佛一松开便要晕倒。车厢里窸窣一阵,传出一把清丽喉音:「姚嬷,拿来我瞧瞧。」声音微颤,却十分温柔动人,自有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被唤作「姚嬷」的妇人好不容易松开耿照,颤着手将腰牌递入,片刻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柔荑,让姚嬷归还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鹅颈,腕间一只翠玉镯子,更衬得五指纤长,掌心柔腻,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过合体之缘的女子,多是世间极品,于女子胴体的美丑好坏,不知不觉已具备非凡眼光。光看这掌臂便知车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可比。   车中的女子揭起吊帘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没错。旁边这位,是大人的亲眷么?」炬焰投影中,但见她下颔尖细、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编贝也似的皓齿宛若玉颗;未见全貌,端的是人间绝色。   耿照听她语带保留,心想:「我夜里带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难取信于她。」回答道:「夫人,这位是内子。我俩上莲觉寺拜佛,正下山寻客店投宿。」符赤锦何等乖觉,羞赧一笑,怯怯低头,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   那女子隔着布帘打量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与贤伉俪一路。这两位自称是我夫君手下,但我从未见过他二人,并不相识。」言下之意,是拒绝与二少同行了。   那温和的壮硕青年神情错愕,翻身下马,抱拳道:「夫人……」   车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话头,语声虽轻柔宜人,口吻却很坚决。「莫再说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专心处理公务便了,无须挂虑。我见到他之后,自会为你求情。」隐有几分落寞。窸窣片刻,帘下递出一根金钗,钗上伏了头敛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线条利落、造型洗练,双眼处嵌着两粒血红宝石,模样娇巧生动。   「姚嬷,把钗给了这位壮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妇死揪着金兔钗儿,叫道:「这两个拦路蟊贼,杀一百次头也不够,拿了夫人的钗,这钗就当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车中女子道:「他俩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没带信物回去,大人要砍头的。人命关天,抵不过一支钗儿么?」对青年道:「你二人拿钗回去复命罢。你们所说若是真,就说我回娘家啦,与兄嫂家人相谈甚欢,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儿兑了金银,做点安生的买卖。大好身躯相貌堂堂,别做这辱没父母的勾当。」仆妇不敢违拗,又没胆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脚下。   青年一愣,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雪兔金钗。   还待开口,老车夫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小蟊贼!好手好脚的,却来当路匪!你他妈的……」   车前的枯发少年突然抬头,彷佛被吵醒了似的,无神的细目中迸出骇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语声未落身已离鞍,「铿」的一声大刀出鞘,刀光划出一道耀目银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术刀扑过去,然相距甚远,怕在格住刀锋之前,刀芒已先扫过老人的   咽喉——   (可恶……差一点!)   「笃、笃」两声,少年与耿照双双刀落,两柄锐锋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壮硕青年!耿照与少年一齐收刀,青年的双臂却未齐腕而断,仅被劈开衣袖臂鞲,留下雨道血痕;创口虽长,入肉却轻浅,不过皮肉伤罢了。   神术之锐,镂铁都能一击削断,中人岂能是皮肉之伤?青年举臂挡刀的瞬间,破裂的袖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暗金辉芒,旋即刀刃偏开,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并无护腕内甲之类,刀过肉裂,立时渗出鲜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处见过这种武功,不觉一凛。那青年不顾手臂渗血,回头喝止同伴:「跟你说了几回?下次先问过我!」   「连这种也要问?」   少年咂了咂嘴,横刀就口,伸出血红色的舌头「唧——」滑过刀板,一反先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杀人的刀!」却是冲着耿照说的。血丝密布的双眼径盯着耿照,整个人彷佛活了过来,周身邪气逼人,如兽欲噬。   壮硕青年撕下衣襬裹伤,正欲发话,忽听远方「呜呜」连响,犹如秋猎时吹动号角,铺天盖地而来,风咆不能掩,闻之惊心动魄。流影城少主独孤峰好田猎,耿照每隔三五日便听一回,但这号似又不同,旷野中听来宛若狼嚎。   壮硕青年与同伴对望一眼,翻上马背,对车中女子道:「夫人!这是大人急号,前方定然有事,请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请在此等候,我等稍后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头纵缰急驰,片刻与少年没入夜色,再不复见。   老车夫与仆妇都松了口气。吊帘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还比符赤锦小些,对耿、符二人敛眸颔首道:「多谢大人仗义。请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极美,难得的是斯文有礼,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气。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卫一职,因错过了入城的时辰,想在附近寻店投宿,夫人若不嫌弃,同道也好有个照应。是了,敢问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迟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里做些买卖,许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识路途。我家夫君的职讳,恕我不便擅称,请耿大人见谅。」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来,露出微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鼓起勇气,对耿照说:「实不相瞒,方才那两人我虽不识,狼角却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声急,怕是出了什么事。我见大人武艺高强,人又仗义,能否护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担心……担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锦,又道:「大人若不愿亲眷涉险,尊夫人可与我的丫头奶妈在此等候,不会很久的。」双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颈企盼的模样令人难以拒绝。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总不能教她们一车的老弱妇孺自生自灭。」担心符赤锦恼他,正要相询,她却转过小手,反握他粗厚宽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无论去哪儿,我与我夫婿绝不分开。夫人若放心不下,我们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谢妳啦,宝宝锦儿。」嘴唇歙动,并未发出声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绝不分开么?真……真教人羡慕呢。」车内小婢伸手轻推,沈氏骤尔回神,连粉颈都红了,低道:「如……如此,有劳二位啦!」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车,循着号角的方向驰去。   驴车窄小,那小婢瑟香与姚嬷只得坐来骡车这厢,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同挤车座自是不妨。驰出里许,听得杀伐声大作,野地里熏烟四起,烟雾中只见火光点点、刀剑铿然,不时传出惨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远远停车,草丛突然里扑出一条黑影,将他撞下车来。   两人着地一滚,「不退金轮手」劲力所至,来人顿飞出去;定睛一瞧,周围鬼火荧荧,无数人影「飘」了过来,被他抛飞的那人浑身赤裸,只腰间围了条皮裙,绿肤红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阴曹小鬼!   车内的瑟香、姚嬷双双惊叫,吓得晕死过去;驴车那厢则无此运气,老车夫被一名小鬼扯下车座,横刀割喉了帐,另几名小鬼则拉开厢门,欲将花容失色、浑身瘫软的沈氏抱出车来。   耿照纵身扑救,一边回头道:「小心,是集恶道!」符赤锦微微颔首,出手点倒一名小鬼。集恶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没拔,一拳一个打晕了事,将沈氏抢了过来,抱回骡车与符赤锦会合。   他轻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脉渡过真气,沈氏「嘤」的一声悠悠醒转。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符赤锦便要驱车。沈氏清醒过来,抓着   他的手:   「耿大人!那儿……有个人我……我认得,是我夫君的贴身侍卫。我夫君他……   必在此地!「颤抖着伸出玉指。顺势望去,驴车边倒卧着一名武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见有伤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围未染血污,确是清晰可辨。   (难道集恶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恶道自非什么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员剥除面皮,来个偷天换日,玄异邪乎,是他们的作风;袭击朝廷命官却殊为不智,尤在这当口,若引来公门注意,不仅惹上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怕连镇东将军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门一派之力对抗十万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顶用。   况且,越城浦是赤炼堂的地头,邪派更应小心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却是要杀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冲动,想杀入阵中找媚儿问个明白,前方又有一团混战卷至。匹练 似的刀光如龙卷扫动,所到之处,断首残肢冲天飞起;持刀之人脚踏泥泞血污,大笑奔杀,若非砍飞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谁更像集恶道的阴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儿!」符赤锦眼尖认出,持刀的正是那枯发吊眼的疯癫少年。与他同行的壮硕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铸铁似的臂膀抡扫,清出一条道路,施展轻功奔了过来。   「典卫大人!」他面上溅满血污,均是敌人所出。连神术刀亦砍之不伤,凡兵于他,实与软铅薄铜无异,随手抓来拧作一团,不费吹灰之力。「大人怎会来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远处车夫之尸,脸都白了。   耿照点了点头。   却听车中沈氏颤声道:「壮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远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视,唯恐于礼有僭,低头抱拳:「我等奉命前来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栈与大人会合,途遇数名刺客,要对大人不利,才想赶到前头示警。冒犯夫人之处,小人万死难赎,恳请夫人勿疑!」   沈氏闭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误会了你们。大人……大人现在何处?」   那青年李远之道:「贼人似是包围了此地,按说大人应在其中,据险而守。我与漆雕正要杀进去,探得虚实,再杀出来回报夫人。」远处挥刀冲来杀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灵,回头大笑:「喂!你还进不进去?这儿都快杀完啦,我换别处杀。」反手一刀如虎爪扑剪,一具鬼首应声旋起,犹如踢上天的鸡毛毽子,无头的身躯兀自奔前几步,失了方向般前后踉跆一阵,「砰!」倒地之后始得涌血,汨汨有声。   沈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娇躯簌簌发抖,雪靥上连一丝血色也无,兀自咬牙振作,忍着不晕过去,低声问:「大……大人身边,为何只有这么少的护卫?衙司呢?   怎无人出城来迎接?「   李远之一愣,摇头:「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来接夫人。」   沈氏闭目摇头,片刻才说:「我……我也没说是今儿来。」叹了口气,睁眼道:「耿大人,多谢你和尊夫人为我冒险,你们赶快离开罢,我与这两位壮士一同进入。」   不止耿照为之失色,李远之更是摇头:「这……这太危险了!请夫人先与这位耿大人避至安全处,待小人们探了内中虚实,再——」   沈氏挥手打断他,转头对耿照道:「我夫君是为了等我,才到这里来的。他知我厌恶军戎兵甲,也不擅官场逢迎,才没多带官兵,联络衙司。是我不好,口里不说,心中却偷偷与他呕气,才害他……害他身陷险境。」说着泪水涌入眼眶,姣好的樱唇却泛起笑容,双手掩口,含泪注视着符赤锦:「多谢妳,耿夫人。是妳点醒了我,夫妻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够分开,我要回到夫君身边去。妳真有福气,嫁了个妳对他好、他也对妳好的人。」瞇眼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面庞。   符赤锦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抚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气,能娶到夫人这样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泪,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子,对李远之道:「李壮士,劳烦你带我走一趟。」   李远之不愿冒险,还待劝解,忽听顶上风声呼啸,一股沛然掌力兜头盖下:「想走么?作梦!」众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觉气息将窒,脑门发疼,肩背如负千斤。   耿照料不到亲身放对之时,「役鬼令」的纯阳之力竟如此难当,不由得佩服起聂冥途来;心想这人若在此间,那么战团之中或更安全些,两袖运劲一拂,将沈氏与符赤锦推向李远之,沉声一喝:「走!」   碧火神功力分为二,回身硬接了这倾天一掌,登登连退几步,却也将来人震退开来,豪笑道:「好俊的一手」凭虚御龙落九霄「!」   来人一身绿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头戴金翅乌纱,手跨剑柄,重彩涂面,霍然收掌旋身,带起一阵烟飞叶卷,正是集恶三道之主「鬼王」阴宿冥!   媚儿的身量本与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后,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她刻意垫肩绘面,压低嗓音,除了耿照与那名异邦老妪之外,恐怕无人知晓「鬼王」阴宿冥是女儿身;耿照却变得不多,毡帽遮去光头,换上威风的武官服色,仍一眼便能认出,更遑论他腰后的神术刀——那本是她缴获的战利品。   阴宿冥「哼」的一声,沉声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   耿照一听她的声音,低沈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当夜的旖旎销魂,灵光乍现,便依样画葫芦:「我道是谁,原来是妳这小淫……」末尾的「妇」字尚未落下,阴宿冥已咆哮一声,挥掌而来!   正所谓「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时气力暴增,远胜平日;然心脉交煎,对运使内家真气大大不利,故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与莽夫恃怒暴起的道理全然不同。   当日媚儿被他以「天罗采心诀」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气大伤,虽得阳丹补益,功力却无法在短期内复原。   与她一别之后,耿照又有连番奇遇,内外修为不比当时,此际激得她贸然出手,他却好整以暇,运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应。「砰砰砰砰」   一轮对掌,他一步也末退,媚儿心急力损,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不复惊天动地的威能,还不如伺机而动,凝力一击。两人有攻有守,形势顿成胶着。   这正是耿照的目的。   「妳靠得这么近,」他一边抢攻一边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小声说话啦!要不扯开喉咙嚷嚷,对谁都没好处。」   「你——!」   阴宿冥气得半死,出手如电,这式「暴虎除时跋远疆」声势炬赫,可惜威力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   耿照以「化宫殿手」接敌,速度丝毫不让,看在旁人眼里,二人四臂只余残影,鼓风捣尘,偏又丝丝入扣;过招如此迅捷,却无一拳中的或捣空。众鬼卒矫舌不下,若非碍于鬼王威严,几乎要喝采起来。   她越打越是心惊,只觉小和尚招数精妙,与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你是聂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与他只有梁子,无甚瓜葛。」耿照边打边劝:「三乘论法在即,妳在越浦袭击朝廷命官,若教镇东将军知晓,十个集恶道都剿了。还是快快离开,那捞什子七玄大会也莫去啦。」   阴宿冥七窍生烟:小和筒怎似什么都知道,又没知道个十成十?越打越上火,怒道:「关你屁事?你莫以为我……呸!就来管东管西。早晚落在我手里,将你千刀万剐!」   耿照心想:「打斗中尚能开口,看来并无大碍。」不欲缠斗,将她震退几步,弯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围的枯干,仰头咆哮,飞沙走石地狂舞起来,打得地动树摇,鬼卒们纷纷走避;双手一松,残干笔直朝媚儿飞去,方位却低了些。   阴宿冥想也不想,点足踏上飞株,三两下便纵跃而来,打出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耿照作势接掌,整个人倒飞出去,连翻带滚的足有三丈之远,作势一抹鲜血,抚胸叫道:「哎呀,好……好厉害!」转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却是快极。   阴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赶,低头翻了翻手掌:「怪了!我这下分明没用劲,怎地他叫得忒惨?」周围鬼卒却轰然怪叫,忙不迭地颂扬大王神威,顿时士气大振。   耿照一路飞窜,无人可挡,见包围圈里地形错综,林树起伏,杂有墙圮梁塌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处小小聚落,只是久无人迹,远观便似荒丘。丘壑间还有零星的战斗,随地可见陈尸断兵。   转得几转,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几幢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犹在,小土丘下堆满了木石杂物,显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来,堆成阻却进攻的工事,附近尸体尤多,约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样,形貌服色在夜幕下有些难辨。   中屋里炬焰摇曳,人影幢幢,符赤锦焦急立在门前,一见他来才得笑开,挥手大喊:「夫君,来这边!」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任她纵体入怀。两人相拥片刻,才携手入内。   李远之拱手道:「典卫大人武艺超群,挡住鬼王不说,一人一刀便杀了进来,实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杀得进。喂,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李远之摇头:「现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阵,突然安静下来。   这屋也只剩半边有顶,格局倒像是衙门公厅,耿照在丘下见得一块写有「驿」字的破旧残匾,豁然开朗:「原来是旧时邮驿。车马道废弃了,屋舍施设等便成了草场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拥着一名白衣貂裘、书生模样的苍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画,并未蓄胡,连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干净,相貌端雅,宛若从图中走出来 似的。   此时早春已过,纵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便已足够,根本毋须穿到貂袍御寒。男子面色苍白,薄有病容,显是身子骨单薄,须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只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气的双手迭在腹间,微微闭目,并不言语。耿照多看了几眼,见他鬓发额间在火光下银丝闪闪,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刻,依然无损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双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约素,虽作妇人装扮,其实年纪还很轻,没有了婢仆环绕烘托,小动作透着一丝少女稚气,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与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对璧人,两个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细声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举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闭目道:「任宣,放出炮号,让陆供奉他们回来。」一名侍卫恭敬应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响起烟花炮仗的声响。   男子等了许久,缓缓睁眼,那姣美如妇人般的凤眼一开,顿时逸出精光来。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转开,但沈氏已觉难当,身子微颤,伸手去扶梁柱。符赤锦上前搀住,沈氏软软靠在她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妳怎么来了?」   男子口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咬着唇缓过气来,淡淡道:「就是来了。」赌气似的不再说话。   男子转向李远之。   「你师傅呢?」   「启禀大人,家师受了伤,身子不适,遣我与漆雕前来接应。」   「喔?谁能伤他?」男子微露诧异,思索片刻,挥手道:「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事,别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说萧谏纸的目光锐利如剑,十分难当,男子的凝视便是水银,从眼洞直钻颅中,剎那间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点滴不剩。他应是大有身分之人,领有爵禄封衔,身边的卫士虽作江湖装扮,应对均有爵府宿将的家臣习气,非寻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惧怕其目光,只觉相持失礼,一触即避,躬身道:「卑职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叩见大人。」他不知男子爵衔,恐坠了流影城的声名,故不行跪拜之礼。   李远之愕然回头:「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缓缓抬头,横刀在膝,整个人彷佛又活了过来。李远之低喝道:「不是这儿。现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摇动膝盖,失望道:「又不行?」身子发抖,一双血丝密布的细眼盯着虚空处,彷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脑摇头,一刻也静不下来。   众人皆觉怪异,男子泰然处之,径对耿照颔首。   「居然是独孤天威的人,妙了。一会儿听我号令行事,莫轻易便死,不然我难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汉禀道:「大人,陆供奉迟迟未回,还是让我前去接应罢?」   男子道:「莫轻举妄动。兵临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传来一把清冽的女声:「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几声,飞入五、六颗人头,沈氏惊叫一声,晕死过去。符赤锦抱着她挪至后墙,以防突袭。   众卫士挥刀拍落,才发现全是同袍的首级,皆目欲裂。   那蚪髯大汉振臂怒起,遮护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妳将陆供奉怎么了?」   语声未毕,一杆烂银红缨枪「咻!」射入庙中,笃的一声钉上破壁。缠了藤条的白蜡杆弹性奇佳,不住上下剧摇,枪尖挂了枚首级,是一名扬眉怒目的老者,缠在枪上的正是其发髻。   「陆供奉!」   虬髯大汉虎吼一声,檐瓦为之震动。耿照发现他双臂套满铜环,一数竟有十二对之多,从腕间迭至手肘,本以为是一大块铜护腕之类,直到他怒极振臂,铜环铿啷一阵响,方知非铸死之物。   「妖女!妳敢杀」跃渊阁「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没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里了么?」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过三川来,当天下便只靖波府么?井底之蛙,何以观天!」耿照心念一动:「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 方门主!」   靖波府乃东海首治,亦是镇东将军府所在,论交通不及越浦,繁华不及湖阴、湖阳,却是东海精兵驻扎之地,政令所从出。「神武校场」、「云都赤侯府」、「腾霄百练」与「跃渊阁」,是靖波府辖内最负盛名的武门四家,虽不比三铸四剑,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势力。   「跃渊阁」擅使缨穗摇头枪,那惨遭断首的老者便是阁中日月双供奉之一的「鱼龙跃月」陆云开,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铜环的虬髯大汉,则是飞器名门「腾霄百练」的门主方兆熊,人称二八臂天盘「。   「腾霄百练」以流星索、飞挝等掷兵闻名,虽是隔空取人,却非飞镖弹子一类细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称飞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对袖圈名曰「子母鸳鸯环」,毋须绳索(百练)操控,被誉为飞器之首,在靖波府声誉极隆,门徒众多。   耿照背诵过东海武林名人录,陆、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见,陆云开陆老英雄已是一具断首,心中一动:「这人叫得动」腾霄百练「门主、」跃渊阁「月字供奉,却是什么来头?」   须知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已死在冷北海的响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爷子的儿子,也稍嫌老了些;云都赤侯府则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后裔,「云都赤」即北关方言中的「刀」,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个个都是卷发色目的虎狼之师,男子文质彬彬,自是半点不像。   「六臂天盘」方兆熊既是在场辈份最高、名声最大的武林人物,自当发声领群,他强抑怒火踏前一步,大声道:「妖女!快快现身来见。要打要杀,爷爷奉陪!」话才说完,身旁一阵狂风掠过,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跃出:「这个个总行了吧?这个总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声中,一团雪耀刀光窜出屋檐,朝发话的女子扑去!   「不可!」   李远之失声惊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运气,双臂绽出暗金辉芒,纵身追了出去!这一下连符赤锦都看清了,口唇歙动,无声吐出「金甲禁绝」四字;耿照遥遥点头,以指头示意她不可轻动。   檐外刀风呼啸、喝叫连连,片刻「砰、砰」两声,竟是二少被倒轰回来,背脊狼狈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远之嘴角溢血,两人把臂而起,目光阴沉,膝弯肘臂都有些颤。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师的徒儿是三头六臂的人物,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冲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满红渍,转头问:「这个可以么?」李远之摇头:「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红混浊的双眼紧盯门外,彷佛又犯上了什么瘾头,兀自苦苦忍耐。   却听门外之人正色道:「你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他二人比陆云开更经打,真要较量起来,你未必是对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劲风压至,泼啦一声,所有的炬焰一平,他这个「屁」字再也说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里,凝神戒备。   一条修长的玉腿跨进高槛来,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声清亮激响。   在摇曳的火光下看来,这条腿肤质滑腻、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结实有力,大腿却极丰润,充满女性魅力,且长得不可思议——不仅是比例,而是这条腿子本身便十分匀长,腿根几与方兆熊的腰际相齐,腿的主人却只较他略高一些,一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肤通常较为粗糙,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却无此缺陷,肌肤吹弹可破,直如鲜切的水梨,肤质爽润,通透处竟似有沁水之感,剔莹白净。   她才迈入一条白生生的右腿,众人便为之摒息,现场声闻俱失,只余一片心跳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紧,膝弯腿筋拉直,若隐若现的大腿亦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宛若雌羚飞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无遮掩,女子惯着的裈裤、裙袜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长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么都没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异,鞋底如一只娇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脚掌平置台上,仅以侧带系起。虽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饱满的脚背、浑圆的踝骨,乃至脚跟无 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腔上覆有一片金甲,长至膝下,同样环以侧带,腿背悉数镂空;虽负重甲,小腿仍与赤裸无异,曲线肌肤一览无遗,令人难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过高槛,动人的娇躯终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她全身装扮,大抵与那双金甲凉鞋相类。虽系肩甲,肩臂却无寸褛;半截式的胸甲与裙甲遮住了私密处,甲下却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蛮腰玉脐,胸甲裹起一双盈盈玉乳,连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后虽有两片裙纱,行走间腿根若隐若现,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锦一向自诩胆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昨舌:「这甲与镂空的亵衣有何不同?是哪来的妖女,做这等迷惑人心的装扮?」怀中沈氏方悠悠醒转,睁眼一见,又晕厥过去。   男子不为所动,目光冷冽,连汗也没多沁分许。   他昔年任职四方馆使时,会与各国使臣交游,知道这身异域战甲的形制,来自海外一处名唤「索儿莫铁」、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传说此族之中全是女子,有自割右乳的习俗,以便挽弓射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为他述说的使臣,自己也没见过割右乳的索儿莫铁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否真有一处叫「索儿莫铁」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须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续。此说在异邦流传甚广,并无实据,却受百姓喜爱,索儿莫铁「无乳之女」常出现于绘画、雕刻,乃至诗词歌赋,便如东海的龙皇应烛。   当年贡单里就有一尊汉白玉女雕,海外异邦的匠人不讲「秀骨清像」、「服装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边乳房。太祖武皇帝兴致勃勃地召臣子们来看,酒酣之际聊作谈资,说些粗鄙不雅的荤笑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笑,定王也是。为了移转尴尬,他专心打量汉白玉雕,从胴体、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这般模样。   女子的衣着胴体太过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实她生得堪称秀雅,鼻梁挺直、凤目斜飞,只下颚骨略方,颧额稍平,再加上细眉凤眼,五官便不够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卖弄风情,甚且有些严肃。   她手中的金杖长逾头顶,顶端有着圆盘也似的八足虫刻,杖底做成尖锋;说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枪。女子以杖拄地,肃然道:「今日天罗香只取一物,拿了便走。使君若爱惜性命,趁早献出,雪艳青担保使君平安离开。」却是对男子所说。   他则低头敛目,毫无反应,猜不透在想什么。   方兆熊回过神,兀自胀红头脸脖颈,怒道:「玉面蟏祖!可知妳今日所劫,将导致天罗香满门俱绝?识相的就快些离去,免得日后追悔无门!」   耿照一凛:「原来她是明姑娘的师姊,」玉面蟏祖「雪艳青!」明栈雪于他格外不同,又吃过郁小娥的亏,天罗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觉起了敌慨,暂将李远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艳青一派之尊,连追讨《天罗经》这等大事都未必亲与,可见今日欲取,绝非泛泛。耿照见檐外垂落丝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缠各色彩绸的妙龄女子攀缘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没有一、两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见之尸,怕亦是天罗香折损的攻坚部曲。   雪艳青见男子不予理会,也不生气,一拄金杖冷冷扬声:「使君凭区区二十几名手下,据地坚守,从黄昏战至入夜,若非自行打开阵地,命陆云开引开我的人马,好放这几个人进来,不定还能多守几个时辰,我很佩服。不过行军布阵,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须凭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么?好!一句话:撤了妳那些淫毒娃儿,妳我堂堂一决,我若取胜,便任我等自由离开,不许留难!如何?」   雪艳青又等了片刻,终于明白男子不会与自己对话,目光移来,冷冶开口。「堂堂一决?不必。你要是能让我后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从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甚恼怒,咧嘴一笑,扬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艳青接口:「……快马一鞭!」   两人正要动手,蓦地一声清叱:「慢!」 一个穿颅刺耳的破锣嗓音,怪腔怪调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曼曼,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远远来见!」   大片碧磷鬼火穿过包围,由小丘一侧涌至。阴宿冥飘然现身,手按降魔青钢剑,由十数名白面伤司簇拥,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艳青!本王未去找妳,妳倒抢上门来啦。妳已有了一把,多拿几把又有甚分别?」   雪艳青缓缓转头,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来,这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显然不会是你。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阴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为是上街买菜,喊了就算么?这里够资格一战的,只妳我而已,其它不过跳梁小丑罢了,莫管闲事。」有意无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来,妳我划下道儿,一决胜负!还是妳也拿出妳那柄万劫来做彩头,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也不须等到大会啦。」   耿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她说什么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她们……却要问谁讨去?」   阴宿冥见他露出迷茫神色,忽然明白这小和尚对眼前的一切浑无所知,冷笑道:「本王接获密报,说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风手里,前几日已献给了镇东将军慕容柔。本王今日前来阻截,便是为了赤眼,谁知这不知廉耻的淫窟黑寡妇,也来蹚浑水!」   耿照益发不解,茫然蹙眉:「镇东将军?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节制岳宸风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盖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级的高人……放眼这破屋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弄错了。谁是莫容柔,哪儿有慕容柔?这里有谁,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镇东将军慕容柔?   阴宿冥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却连这种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不识镇东将军,跑来同人家搅和什么?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稳稳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抬起面庞,神态从容,姣好的凤目绽出锐光。   世无绝路,唯我运筹!那是统率万军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区区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卫,在这儿抵挡了一个多时辰,还差点让他逃掉。本王带了百多名鬼卒,天罗香的淫毒婊子只怕还倍数于我……十倍的人马,却怎么也攻不进,本王今日算开了眼界。你走运啦,小和尚,还不来见见太宗孝明皇帝的从龙之臣、东海一道的正主儿,央土大战中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   阴宿冥望着那苍白赢弱、病容却冷漠自若的男子,嘲讽在不经意间已成了敬意:「镇东将军,慕容柔!」   【第十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