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卷廿七 换巢鸾凤
【妖刀记】卷廿七 换巢鸾凤
发表于 2013-4-2 01:05:56
妖刀记(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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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一折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
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
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
诸多稽覈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
书燻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
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
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
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
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
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
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
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
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
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
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
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
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
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
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
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
独孤容应可留下更乾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
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罈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
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铛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
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彷彿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
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揹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
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
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
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
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
:「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
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
,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
「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
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
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
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
,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
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
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
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异人
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
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
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
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
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
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
,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
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
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
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
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
「『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
「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
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
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
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
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
,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
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
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
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我
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
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
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
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
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
「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
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
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剋节制的第六
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
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
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
……」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彷彿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踰
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
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
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
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
,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
「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
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他听
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彷彿打开缺口,迎入明光。聪明如
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
!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
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
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
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
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
,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这不
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
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
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
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
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
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
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
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
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
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
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
,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
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
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羨派之手
。
──「乘羨」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羨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
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
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
,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
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羨派
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
。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台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
──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
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
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
,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
,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
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
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
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
」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
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
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
,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彷
彿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气。
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
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
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
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
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
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
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
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
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
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
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
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
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
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
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
》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
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
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
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
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彷彿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
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
,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鑑于皇帝
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
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
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燬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
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
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
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
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
,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
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
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
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除了每
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
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
─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
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
,而台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
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
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
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
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
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
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
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
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
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
》,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
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
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
,恍若实剑。迟凤钧彷彿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
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
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
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
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
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
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
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
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
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
──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
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
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
,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
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
、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
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
「是……是,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
「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
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
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
瞥窗櫺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
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
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乾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
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
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
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廝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
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
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
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
连?
彷彿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
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瞭解不比寻常文
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
。」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
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
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
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
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
「我征用的……」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
「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
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
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
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
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
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
,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
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学生……属下确实不知。」
「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
。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托,
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瞭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
,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
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
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
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
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
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
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
「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
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
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
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
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
。「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
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
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
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
」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
──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
老人微瞇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
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
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
?」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 ◇ ◇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
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
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
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
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
,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
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
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
。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
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彷彿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
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
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
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
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乾身子,小心
放在乾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
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
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
。」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彷彿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
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乾舌燥,腹下彷彿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
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
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
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
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
,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
,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
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
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
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瘖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
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
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
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
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
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
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
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
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
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
「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
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
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鴞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
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
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
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
「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
「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
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
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瞇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
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
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
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
、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
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
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
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
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
,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
「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
「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
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
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
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
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
兽彷彿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
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
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
,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胳膊。」耿照苦笑
:「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
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
鴞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
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
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
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
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
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
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
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
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
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
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
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
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
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
。」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
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
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
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
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
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彷彿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
决计无法长留虚空──
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
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彷彿举着一只鹰形花灯,
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
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
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
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
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
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乾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
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
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
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
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
,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
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
『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
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
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
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
「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
「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
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釐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
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
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
要叫『红姐』。」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
「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
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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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4-9 17:40:40
妖刀记(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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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二折 停舟何羨,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瞧伊
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的草
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的小楷笔
,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一扫
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
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好的倒比
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墨色
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乾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这块墨能
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她们
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姐」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创制出来
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
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
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
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
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念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细细
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则代表
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兴
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了「丁
」、「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击刺
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用的谱式
;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儿谱
,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打拳
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拳经剑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
师。』刀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
细,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
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此生
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
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的图谱心
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
,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真丢
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此,忍不
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乃是
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力将尽之
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讲的
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斩须于顷
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用
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也真
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在新纸
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合
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染红霞
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
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紧接
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冠穿出,
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红霞
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热烘烘的
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刀花
。「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来颇
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再踩几阶
,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能无穷无尽。
」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长
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他咬
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箇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感,
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不常
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的武艺。
」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像半空中真个
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还留有余力施展化
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腿腹
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一跃三尺
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与鼎
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易九
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容相衔,
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输出,除非新
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
,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温
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儿,算
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等散叶开枝
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愣提着木柴毫无
反应,不知是真獃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
「这话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
起架子一本正经道:「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蜜来
,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烟消雾散
,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
「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它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耿郎
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耐着性
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好,那便叫『落鹰式』!」耿照双掌交击,见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属意
的名字,赶紧将欢呼吞回肚里,改为征询的口气。「……你看好不好?」
染红霞勉强一笑。「『鹰』字常见于拳经剑谱,尤其练指爪功夫的,十家里倒有
十一家以此为名,不怎么好听。同样是苍鹰的意象,或许可以换个字。」
耿照欲哭无泪,却不好教玉人失望,只得抱头苦思。
「譬如……老鹰有什么特征?」染红霞热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脸色不对,耿照赶紧改口:「鹰嘴……啊,是鹰翅!」
染红霞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直到耿照兴奋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许征询他本身就是错误,她忍不住想。
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显然她的耿郎于此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罢。」她叹了口气,带着姐姐般的宽容与谅解。「你昨儿施展
这招时,颇有天神下凡的气势,以这个『天』字为名,也期许你早日记起贯串四式的
心法,真正将天赐的奇招变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这名儿真好。红
儿,我一定将心法钻研透彻,不负你为这招取的名字。」染红霞雪靥酡红,咬唇轻笑
:「我从来不担这个心的。」
耿照自无双快斩析出一十七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
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总数只余九式。「九为数极,兆头甚好。」染红霞随
手翻阅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灿,笑指一页道:「这招最是讨厌,我还记得。一经
施展便如铁桶也似,泼水难进,与创招之人一般模样,赖皮得紧。」
「怎么我做人很赖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红霞美眸滴溜溜一转,合掌笑道:「我知道啦,这一招呢,便叫『惊鹜式』罢
。正所谓『鹭下惊涛骛』,意象最是适合不过。」炭枝唰唰几下,于纸页余白处补上
「惊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个「鹜」字,肠子都快打结了,不细瞧还以为是并连的两个「惊」字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反覆念得几回,越发觉得有气势,只不解其意,
难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鸭。你这招刀随身走,彷彿一群被惊起的野鸭绕着池塘飞,再厉
害的招数也刺不着你,剑剑都中野鸭。」染红霞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水汪汪
的杏眸斜乜着爱郎,七分明媚中夹着两分促狭、一分挑衅,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为之绝倒。说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鸭,那难写难读的「鹜」字居然变得可亲
起来,他信手在空中写了两遍便牢记不忘,当是长了见识,心中亦极欢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争议不多,在女郎的强势主导下,一一有了
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诗画般的动听名目。耿照秉着虚心向学的态度,将这些招名生吞
活剥地背下,反覆写上了几百遍,连字体都端正起来,好不容易才博得美人一灿。
草稿底定,接下来便是分节整理、誊录缮写的精细活儿了。
染红霞拿出当年谱写《青枫十三》的专注考究,足足耗费十个白日,将九式刀法
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儿谱记录身形、套环谱阐述运气,手腕指掌的动作则以炭枝精细
描绘,加上优美详尽的文字说明,穿针引线以包背式装帧,寻较厚的蚕茧纸作封面封
底。谷中无黏胶剪刀、包角用的丝绸等,无法尽善尽美,但耿照捧着这部完成的谱册
,除了满满的感动与感激外,还有几分如置身梦中似的不真切。
「原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他抬望着染红霞,低声道
:「谢谢你,红儿。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亲手创制一样物事,竟是
如此美好。」
染红霞见他说得真诚,芳心羞喜,红着俏脸摇头道:「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有
属于自己的刀法、属于自己的武功,此事无关其他,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不
过是替你润笔罢了,实不能居功。
「我指导许多师妹练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觉她剑上有话要说,像要吼叫、要
辩驳,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时积累至极,等到述说的时机。有些人明
明十分勤恳,她的剑却是天生瘖哑,一招一式都像谱载般死气沉沉,没有那种亟欲发
声的冲动。」
耿照闻言,不禁莞尔。
「原来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给听见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满疑问。」染红霞无意说笑,正经道:「非是犹豫徬徨,而是不断质
疑,不断勘误,彷彿永不满足,定要寻出个至真至善的答案。刀与剑不同,要更霸气
、更强悍无伦才是,但你的刀一点儿也不。便是『无双快斩』这般狂烈挥洒的路数,
你使来仍不住抽丝剥茧、反躬自问。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脸的神气,喃喃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说,但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染红霞嫣然道:「独一无二的典卫大
人,请你替这部独一无二的刀谱定名儿罢。」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样她记忆犹新,这下
不无捉弄的意味,好替那头苍鹰一报「落翅式」之仇。
岂料这回耿照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这部便叫《霞照刀法》。
红儿,没有你,就没有它。没有你,也没有我。」
染红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满,微颤的樱唇却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静
静投入爱郎怀中。「耿郎……」他胸膛上温温湿湿的,贴熨着她灼热的吐息,熟悉的
语声像是从水底透出来,不知怎的却觉得十分亲近,一点也不遥远。
「就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我也不怕。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只有你跟我。」
耿照拥着她,轻抚她细薄又不显骨感的美背,隔着丝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肤的滑腻
,似比绸缎还要光滑柔软,刹那间彷彿时光停滞,忘乎所以。「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
」在他听来,直比奶蜜更加香甜,这似乎不是绝望或危机,而是他毕生梦想的归属…
…
倘若没有谷外那些他惦记着的,以及惦记他的人或事的话。
飞升成仙,不过是把俗世中的烦恼悲伤,留给其他人罢了。狠不下这份心的,便
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罢?
耿照毕竟是凡人。他闭着眼睛,贪恋地多享受片刻温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将她
抱起,凝着那双浓睫眨泪的绝美瞳眸,唯恐她漏听了只字片语。「我们不会一直待在
这里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 ◇
兰膏明烛,兽香锦幄,层层叠叠的碧宇朱楼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扬的丝竹与
鼎沸的人声掩去风咆林响,原本盘据荒林的飞禽走兽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之地让给
了喧嚣昂扬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车马声流水价来,不住自谷外的码头畔驶入,下车的无不是衣裘带锦的富
贾显贵,楼外候着的众堂倌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下,大老远便迎上前去,隔着车窗
亲热招呼。
「何老板!今儿是宴饮还是发财呢?是是是,没问题,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还
有平望来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萧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嫩得
能掐出水来……要销魂索伺候么?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公子这般龙精虎猛,千万得
怜香惜玉,莫坏了新来的姑娘,十九娘要责骂小人哩!」
这处庄园名唤「羨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约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是个
自称「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风月行里的大家。买下越浦西郊金环谷的这
处物业后大兴土木,拆墙填壑,改成酒楼、妓院和赌坊,所用都是最高价的顶级品,
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钱似的源源供应,显露出抢占越浦豪商销金处的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严规矩,外地商人没先拜过码头,求得首肯,莫
说铜钱银两,连根毛也休想携出三川之地。饮食男女虽是人之大欲,经营秦楼楚馆却
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没生意可做。城中风月场的同业无不存了看好戏的
心,等着这名不懂规矩的外地女子蚀光老本,凭她的容貌身段,到哪家都是顶尖儿的
粉头;想风光一时的「羨舟停」翠大家,如今只能在身下婉转娇啼、任君蹂躏,可比
什么艳妓红牌都要诱人,谁不想尝她一尝?
岂料后续的发展,居然教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栽了跟头。
「羨舟停」从开张起就没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条废弃已久的小
渠,恰接到金环谷外,翠十九娘买了几艘吃水浅的大沙船,并着甲板以铁钉铺木相接
,成了能让马车驶上的连环船,「羨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备于舟中,贵客登船即
享,权作热身。
据说翠十九娘训练出来的粉头,还有一项绝活,叫做「挠耳风」。一上了羨舟停
的接驳船,便与登楼揭牌没两样,在楼子里能对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有些爱占
小便宜、不讲斯文体面的恶客,在车里一把剥光前来招呼的粉头,胡天胡地了几回,
打定主意死赖在甲板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届时原船返航,一个铜子儿
没花,坑死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
可惜打这主意的,没有一个成功过。
「依我看,你们『羨舟停』里肯定养了百八十个打手。」听龟奴如是说,男子哈
哈大笑。「哪个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断腿子扔下船,正好顺着水渠漂到后山去,堆成
一个人池。」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羨舟停』,别
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说说话,便
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车里耍耍赖,见识见识这厉害的挠耳风。」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过胸膛的温水,信手拨散满室蒸腾的雾气;露于
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劲,十分修长,说不清是瘦或壮,只觉结实有力,不定何时便要爆
发,使他在悠闲懒惫中,透着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的脸被晒得黝亮,颇经风霜,再加上满面于思,说是三少四壮也不奇怪。偏
生明亮的眼睛狡黠灵动,时时带笑,褪去衣衫后露出修长结实的体态,年纪似又不大
。那龟奴虽多见世面,「羨舟停」却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雾蒸得晕陶陶的,判断力大
为消减,陪笑道:
「大爷您是体面人,做不惯这种事的。出来玩图个开心,上了楼子揭了牌,姑娘
们也好尽心尽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欢。」
「说得也是。」男子笑道:
「是了,方才我听后头似有些骚动,出得什么事来?」
龟奴赶紧摇手。「没什么没什么,马厩那厢不太平静,说是来了大虫,布下绳网
肉饵什么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长的,这儿的山林里人比鸟兽多,没听过有大
虫,十之八九是胡说。」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来,那条大虫更爱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引它
上钩。」龟奴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凑近道:「什么?」膝弯一软,险险栽进浴桶中,
发现不对,赶紧找理由脱身:「大爷您饿了罢?小人……小人再给您拿些瓜果吃食。
」忙不迭后退,脚步却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冲他挑眉:「那你听过『挠耳风』没有?她
们都跟客人说什么?」龟奴急了,双手乱摇:「没……没听过!我……我们这些个低
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们说。」连舌头也大起来,靠着木桶直摇晃,奋力撑开眼皮
,末一句操的却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缘,似极享受,片刻忽放声道:「喂,这个也不成
啦,你们不唤人来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声音回荡在水雾里久久不绝
,伴随不时传出的燃炭「哔剥」烈响,更显空间广衾。
此间乃是羨舟停「春日凝妆上翠楼」七个等级里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幢五
层楼宇之中,建有绕行各个房间、通行无阻的引水渠道,甚至连楼梯间都设有逆行而
上的龙骨水车,缓步拾级,可见右侧水道里溯流如龙跃,与阶上之人一同向上行去;
而左侧水道则顺势下淌,于楼宇中自成循环,源源不绝。
最顶层的春字号上房,整层楼便只一间,占地最广。房中没有桌椅,而是仿效近
来平望风行的南陵风格,将地板垫高,上铺厚厚的蔺草织垫,入室即褪去鞋袜,赤足
踏于草垫之上。隔间亦不用墙板,而是在地面的滑轨上装置糊纸门扉,可自由滑动变
化陈设格局。
这股风靡平望都的南陵风尚,越浦豪商们原本不屑一顾,只是爱好羨舟停的美酒
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摆布最豪华的流水筵席,也就不挑剔这
样的品味了。
及至镇东将军驾临,越浦直如戒严,城中上得了台面的名园名寺等,多半被谕令
不得离城的王侯显贵所据。风月场子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妖魔乱舞,索性转做客栈
生意,倒也杀出一条血路。本地豪商夜里无聊,只得往城外寻欢,渐渐习惯了羨舟停
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层屋宇,将渠里的水全换成美酒,兀自不足,唤抬来径
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垫高丈半有余,注满上等酒浆,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炉炙肉烧石,
一边往桶里放入烧热的石头,说是要试试「酒池肉林」的滋味。
龟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满楼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飘然,浴桶里的酒
浆遇着烧热的石头,「滋」的一声蒸成丝丝酒雾,不仅窜入口鼻,连周身的肌肤毛孔
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陈年美酒,饶是他酒量甚豪,撑不过一刻间;如非男子及时拉住,
怕要头上脚下摔个倒栽葱。
男子连喊几声,纸门「唰!」一声打开,两名青衣小帽的龟奴掩鼻而入,七手八
脚地将人抬了出去,其中一个正要留下,男子挥手笑道:「去去!带把的都不许留,
给我换香香的丫头来!」龟奴如获大赦,赶紧告退,紧掩纸门,心想:七岁时要有幸
遇上这么一回,老子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楼同老鸨说了,老鸨没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来的瘟爷爷啊这是!」
支应这幢「春」字号的几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顶楼上,之所以没派人拖
将出来,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里头。
「羨舟停」的规矩,凡事都有价钱,只消出得起,在这里没有不能做的事;但如
此妄为又舍得的,却是开业以来头一遭。男子每项要求,都遇着骇人的价码以为拦阻
,银票却彷彿用不完似的如流水价来。
老鸨没奈何,她手上还有几间大院的贵客要照拂,哪个不是身价钜万?偏你个江
湖客有钱!带着两柄剑想吓唬谁啊?灵机一动,低声吩咐龟奴:「后院几个醒了没?
要还没起,浇盆冷水醒醒神,换件衣裳随意打扮,赶紧送上去。」
「大姐,这不好罢?」龟奴有些迟疑。「要让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脑门上狠敲个爆栗,乜眼道:「你说给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姐!」龟奴连连讨饶,赶紧逃往后进。「去去去!」老鸨不
再理他,转头把气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里添两罈『醉死仙乡』,让他浸死在澡盆
里!天杀的灾星瘟爷爷,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赶跑了龟奴,舒舒服服将双臂跨在浴桶边缘,仰头昂颈,挺直腰脊,鼻中不
住发出满足的「唔唔」声;不出片刻,挺腰的动作越来越大,轻哼的鼻音也成了呼烫
般的「啊────嘶────」呻吟,彷彿被甲鱼咬住了甩也甩不掉,拽得木桶一阵
嘎吱怪响。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奋力欲将下身抬出水面,本来还算
英俊的脸孔此际有些扭曲,混杂了痠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异常狰狞,对着水面大叫
:「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觉气闷么?先上来……嘶……呜呜呜呜……这也太……等
等!该不会咽气了吧?人一死喉头肌肉抽搐,才吸得这般鱆壶也似……」
越想越觉得是道理,松开掐紧桶缘的右手往水里一捞,直到摸到一团温软如玉才
稍稍放下心来。不对!人要是刚断气,摸起来也还是一团热呼呼的,何况在炙热的酒
水里──
「你再不起来,」他面孔微沉,浑厚的声音透过背脊,连着偌大的木桶带上整片
酒水,震得一片余波荡漾。「爷要扔你下楼啦。起来!」
泼喇一声,酒浆上最先冒出的是两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不住
,扑簌簌地连滚带弹,蹦落水面。
那两团小白馒头似的股丘有着饱满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线直溢至腿根,股下暗部
的肌肤被温酒煨得彤艳,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顶就着水光,折射满室烛映,光泽如
对剖的两爿玉球,轻颤着不住弹落酒珠,又无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抬出水面,股间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间夹着小半颗蓓蕾般的艳红突起
,似是肛菊,紧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耻丘上的刚毛却是又浓又
密,拉着酒汁离水,淅淅沥沥地垂坠成一束,毛根粗亮结实,说不出的淫冶,与婴儿
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强烈对比。
雪臀离水,再来是腰后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圆凹的小腰亦现出全貌。由身
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华,兴许要更小些,才得这般肉感,又在腰际等易于积
赘处,拥有紧致绝伦的线条。
这一点从她拥有纤细的臂肩、胸背却极丰盈上亦可得证。
此际男子却无心欣赏,下身的吸吮之强,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脚底
板「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没入水,依旧如蚂蝗般啜紧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娇躯拱出水面,只见少女抱着他的臀股,被
撑大撑圆的樱唇埋在男子粗浓不逊虬髯的乌茸间,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覆着小脑袋瓜
,居然不见半点肉棒的踪影。
一股奇异的箍束攫取了他。阳物彷彿突进一处又湿又紧、既柔软又没什么弹性的
夹层里,微妙的吞咽感与抽搐痉挛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么坏事将
要发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
老实说自来「羨舟停」,这还是头一回如此爽利。不过男子开始担心若将少女顶
得失神,两排贝齿「喀!」一声咬上,龙杵未免断得冤枉──什么纯阳气功练得坚硬
如铁,那都是骗人的。拿来插水滋滋的嫩穴自是够硬,比之利牙却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师父说得好,天地万物原本便是相对的,是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无有
绝对。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就算没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识清醒,说不定越浦青楼的培训十分
全面,连晕死都能继续吸啜,越含越深。为防触动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伸手将那
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拔」起来,一方面也是担心一端起脑袋,发现底下空空如也,
打击太大,花了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直到他发现少女浓密的弯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怜兮兮的,穿透湿濡的浏海抬眸仰
睇,小嘴里呜呜有声。
「吃东西不要讲话!」他端起架子,打算给她来记杀威棒,岂料少女的理解与预
期完全是两个方向,选择了不要讲话。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赶紧放低姿态。
「呃,这个……你要不要先把东西吐出来,咱们聊聊天?」见少女眼神幽怨,颇
有几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凑近她耳边:「你这样我很尴尬的。旁人见了,还
以为我很短。」
少女一听那还了得,呜呜有声,颇见义愤,爽快吐出两寸来长的酱紫肉柱,杵径
浑圆、青筋纠结,直有杯口粗细,衬与她小巧的鼻尖,更显狰狞。
肉棒上裹满香唾,被含得晶亮湿濡,而少女的动作还未顿止。她继续有滋有味地
抬肩昂颈,舍了男儿的臀股,两条细细的手臂向上撑持,一点、一点将肉棒滑出檀口
,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样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纳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小脸还要长的
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里去。
男子啧啧称奇:「这翠十九娘的『羨舟停』怎能不红?包吃包嫖还带杂技,吞剑
都有,没准一会儿干完还要跳火圈。」
少女继续抬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两寸余,两只沃腴雪乳亦自酒浆中拔出
,过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却被结实富弹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浑圆饱满的
蜂腹形状,不住交互弹撞,溅得水面上圈圈涟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樱核,勃挺得又圆又硬,因乳房垂坠而扩大的乳晕只
比杯口略小,称不上幼细,胜在形状浑圆,并无细疣,色泽是匀称的带红琥珀。较之
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艳丽乳首毋宁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齿尖轻啮,欣赏女子
哀婉中难掩爽利的呼痛娇吟。
少女吐出龙首,兀自以香舌钝在尖上细细打圈,勾得马眼一张一歙,沁出的液珠
越见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条细长的液丝,饱含水分的弧底经不住拉长,从中断绝,「
啪!」半条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残精。少女吃吃笑
起来,眼勾极媚,如浓密的阴毛、红艳的乳首一般,与稚嫩的容貌身形绝不相称。
「大爷,您顶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样却无一丝不欢喜,小手反捋着他的
滚烫粗长,熟练的动作带来极强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难耐。「……它好大呢!
」
男子甫脱断阳之厄,踌躇满志,双臂一舒,懒洋洋枕在脑后,边享受少女厉害的
手上功夫,瞇眼上下打量。「你一进房便脱衣下水,大爷还没问你的名字哩!今年几
岁啦?」
「回大爷的话,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只玉笋尖儿
灵巧无比,挑、撚、掐、挤纷至沓来,还擅用滑腻掌心轻轻滑动,虎口尤其厉害,擦
刮肉菇边缘时,竟不逊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个斛珠么?」男子忍着杵茎上传来的强烈刺激,呲牙咧嘴地
继续搭话。「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只有十五岁啊!嘶……唔唔……好厉害…
…」
「是那个斛珠。大爷说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伺候
大爷好了,大爷赏奴奴一斛珠。」
「瞧你这张小嘴,多会说话!」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挥去蒸缭的酒雾,赫见高台之下,七八具横陈交卧的赤裸女
体,个个汗珠密布、飞红片片,被干得魂飞天外,娇躯压着七零八落的裙裳亵衣动也
不动;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这春字号院里挂牌的名花。
楼层另一端的密室里,隔着崎岖弯绕、层层叠叠的糊纸门扇,两名女子一站一坐
,轮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镜筒,监视春字号上房的香艳景况。
站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板儿纤薄,生得肩宽臀窄,双腿匀长,肤
色极是白腻,彷彿经年未近日光,连俏丽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说是高傲,
倒有几分睥睨尘俗的离世之感。
她穿着与秦楼楚馆绝不相称的蓝花长褙子,内衬白绸窄袖上衣,下身则是一袭成
套的白纱裙。这身打扮若出现在「羨舟停」中,不仅将引人侧目,简直是到了格格不
入的程度;放到书斋里研墨润笔,展卷侍读,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则是名艳丽已极的中年美妇,梳着跋扈张扬的三鬟飞仙髻,饰于发鬟上的
牡丹珠花、凤钗步摇等,无一不是光灿灿的紫薇金;乌浓泽亮的云鬓倒钩如月,束成
一绺密贴粉颊,贵气中带有一丝骄悍难驯的野性。
较之那冷漠清丽的少女,这美妇身量虽略有不及,丰腴处犹有过之,蔷薇色的艳
丽抹胸紧兜着饱满的双峰,纵使缠腰紧裹,连说话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衬与抹胸上裸
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致致地别有余韵,诱人处绝不下于二八年华的鲜嫩处子。
在妇人进房以前,这居间的大位一直都为少女所据。左右没敢多话,任她指挥一
阵,暗里赶紧将女主人请来,才能镇得住这位大小姐。
「母亲。」果然美妇人一进密室,少女也只能乖乖起身行礼。
「是谁叫斛珠儿去的?」妇人板起粉面,明知故问。
少女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却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明端?」
美妇杏眸一乜,加重口气。
被唤作「明端」的少女温顺地垂颈俏立,似无开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子忽
颤,痉挛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飞快地上下翻动,颤声道:「是……是我。我让她去的
。」
美妇头也不回,仍是紧盯着女儿,微怒道:「明端,同为娘说话,不许用『超诣
真功』!自己说,谁让斛珠儿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致的小手交叠在裙腿之前,俏脸上无丝毫桀骜反抗之色
,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浓睫一颤,轻启朱唇,细声道:「是我。我让斛珠儿去的。
」那侍女「嘤」的一声踉跄倒退,倚墙抽搐,大口大口吐气,额间沁出冷汗。美妇使
个眼色,左右赶紧将人带下去,密室中便只剩下了娘俩。
美妇人叹了口气,态度较人前明显宠溺许多。
「这人身负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儿应付得了的。鹤老杂毛虽是本
门大仇,手底着实有几下真功夫,斛珠儿她们练的采阴补阳功法,奈何不了鹤老杂毛
之徒。」
「那廝……是鹤着衣鹤老杂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你可不能不识。鹤老杂毛多行不义,注
定无后,也就剩下这根衣钵独苗。看样子,这胡彦之已尽得观海天门剑脉一系之真传
。」
这名虬髯男子,便是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关门弟子,人称「策马
狂歌」的豪侠胡彦之了。
他自摆脱鬼先生监视,便极力寻找耿照的行踪,岂料耿照际遇太奇,每每循迹赶
至,耿照又辗转去了他处。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断肠湖,乃至越浦城五绝庄,才知拜
把兄弟居然从东海第一大笨蛋独孤天威麾下,换跟了东海第一王八蛋慕容,而东海第
一大混蛋岳宸风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既知耿照无碍,也不急着相见。他曾混在人群当中,远远瞧过几回身穿典卫袍服
、策马跨刀众人簇拥的耿照,虽放下了久悬的一颗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就怕此际再会,两人不知要说什么。更别提那天杀的「耿夫人」──
乖乖隆个咚!他是几时搞上那索命的红衣泼妇符赤锦?胡彦之想得脑袋都快烧
掉了,原本担心符赤锦搞鬼,暗中监视了一阵,直到朱雀大宅里驻进五帝窟漱宗主的
贴身亲卫「潜行都」,胡彦之才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够大,一别数旬
脱胎换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执敬弟子了。
趁着独孤天威不在的空档,胡彦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来时阿兰山的惨剧已然发
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闲事闲管,来到这金环谷的「羨舟停」,正为插手
一桩闲事,存心踢馆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门清,当玉斛珠只裹了件不合身的织锦大袖、底下空
空如也,如偷穿姐姐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时,他几乎以为这便摘了「羨舟停
」的招牌。
时人均以发长为美,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头薄而俏丽的贴颅短发,怎么
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样,孰料竟是最难缠的一个,还未真刀真枪干上,就被她口手并用
,差点儿丢盔弃甲。
胡彦之省起此行之目的,无意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冷不防将她拦腰抱起,猛然翻
身,婴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边缘,大大分开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说,龙杵一挺
,「唧」的一声挤溢着大把花浆,长驱直入!
「呀────!」玉斛珠圆腰拱起,身子绷紧了似的猛向后仰,两座乳峰向上一
弹,晃荡不休,映得人满眼酥白乳浪。
纵使她胸乳丰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绵软陷爪,这一仰却将胸肋以下直至骨盆间
,拉得平滑无比,除肚脐周围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无一丝余赘,肌束线条其润如水
,凹凸有致,尽显少女韶年芳华。
但花径到底不比喉咙,容纳有限,胡大爷逾七寸的巨阳一贯到底,玉斛珠窄小的
膣管彷彿被撕裂一般,绝佳的弹性还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极大地撑挤开来
,疼得她眼前霎白,几欲晕死过去。
然而玉斛珠的紧凑,绝非仅仅是天生娇小所致。自懂事起,她便长坐于一口甕上
,每日坐足两个时辰,将外阴坐成尖桃般的形状,口狭肉紧、唇厚珠肥,内里更是一
圈一圈如鱆壶一般,倚之掐握龙阳,灵巧、力道绝不逊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双臂跨着桶缘撑起身,白嫩的腴腿一勾
,牢牢扣住男儿股后,腰肢如活虾般上下绞扭弹动,套着婴臂儿似的龙杵大耸大弄起
来,小嘴彷彿再也合不拢似的,大声浪叫起来:
「啊啊啊啊……大爷好厉害……好爽人……干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彦
之一下一下的针砭,并未横冲直撞,居然被少女夺去了主动,挺耸不如套弄来得凌厉
。
玉斛珠星眸迷离,眼缝直要滴出水来,索性攀住胡彦之的脖颈,腿箝熊腰,将全
副身子「挂」上男儿,奋力扭腰:「啊啊……大爷好粗……好硬!珠儿要掉下去啦,
珠儿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儿!大爷……呀、呀……啊啊啊啊
────!」
她轻得彷彿能作掌上舞,然而飞快地挺腰落下之间,剧烈的动作却对承重的一方
造成极大负担,甚至数倍于她娇小的身量,胡彦之不知不觉将双手移至她丰盈的雪股
,又沿着汗湿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弯,抄着两条匀润玉腿挺腰而立,任凭玉人股心不住
吞吐怒龙,将肉棒磨得浆腻湿滑,溅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爷你好硬……好烫喔!斛珠儿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再
欺侮奴奴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她使出浑身解数,咬着胡彦之的耳
垂如泣如诉。分明是她将滚烫的阳物当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闭上眼睛一听,还以为是
汉子将幼弱的少女缚在床上,翻过身猛干小屁股一般,浑如两齣戏台子,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传的风月心法「挠耳风」,关窍即在于此。
此法极为简单,说穿了半点不值钱,就是观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后画个大饼给
他。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为此间有更大的便宜;刚愎自负的,教他以为是自己想来
,并无旁人劝进……用于床笫之间,更有难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过劳累,则难出精,此为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门下,能于欢好间极力搾取男子的体力,远超其所能负荷,却藉快感及
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浑无所觉。一旦出精,必尽情释放、点滴不留,快美胜于与寻
常女子交媾,虽虚耗更甚,仍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对他处的女子兴趣渐淡,非金环谷
「羨舟停」不欢。
此法须精密掌控双方的肉体反应,在媾合的快感间仍保有一丝清明,不断加重男
子的体力负担,同时亦须提供足以掩盖其心识内省的快感,过犹不及,不容片刻轻忽
。
玉斛珠乃箇中好手,便在名花齐聚的金环谷中,也算得是数一数二,忍着膣里被
撑得满满的强烈舒爽,以强劲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儿的体力;外厚内窄的花
唇既软又韧,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满绉折的紧致肉膜,直如反转的羊眼圈,沾着黏
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龟头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撑挤胀大,已至喷发的边缘。
「好……好胀……」她其实也已近临界,胡彦之的壮硕非银样蜡枪头的富商可比
,看着瘫了满地的姐妹,玉斛珠不敢与他比力长,一来便使出杀着,务求在最短时间
内搾乾胡彦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里热滚浇淋的喷发之感却迟迟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声浪叫,小屁股奋力抬放,膣管内的龙阳依旧维持在似将喷发的状
态,极硬、极粗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柔韧──那是杵茎扩张,即将迎接浓精通过的前兆
──却无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这种硬中带韧、偏又胀大至极的状态,最易捣中女子花心,无论花径
深处如何曲折,却不能抵挡这般随形易质,一旦深入又卡紧不放的凶器。雌雄交媾本
为延续宗嗣,射精的瞬间为求万无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会……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时没抓好分寸,短浅的花心猛被顶
了一下,腰脊痠软如泥,再也提不起身来,一连在杵尖上顿了几下,连叫都叫不出,
缩着粉颈一阵哆嗦,居然淅淅沥沥的尿了出来。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该气息奄奄、虚耗殆尽的胡彦之大嚷,单臂一箍她的圆腰,便跨出了浴桶,精
力充沛的声音令玉斛珠面色丕变,惊觉事态不妙,却没能多想。那巨物还牢牢嵌在她
的蜜壶里,光是抬腿跨步便顶得她浑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宽厚的胸膛,几乎刺出
血来。
「你这头不乖的猫儿,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爷,打你屁股!」
他「剥」的一声拔出阳物,少女还来不及从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过神,已被掉
了个头,头手连着坚挺浑圆的乳房,被压上一扇异常结实的髹金紫檀屏风,圆腰被铁
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仅有趾尖勉强触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里热辣辣一痛,肉
棒一贯到底,插得又满又深。
此际不比先前,这牝犬似的后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门,如她这般身材娇小、花心
短浅,采女下男上的「龙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翘起屁股却无此阻碍,每
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从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飞魄散,偏生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踩不
到实地,便要挣扎也不能够,左手勉强扶着屏风,回过右臂去拨他。
胡彦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搧了她雪臀两记,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樱红
,玉斛珠只觉脑中「唰!」一白,彷彿时光为之一凝,继而臀上热辣辣地大痛起来,
疼得她身子绷紧,痉挛的蜜膣「唧」的一声,挤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泉水。
「痛……啊!」哀鸣只出得半截,胡彦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进出,刨得她咬
唇呜咽,不住摇散着轻薄俏丽的湿濡短发。
硕大浑圆的乳房随着股后的剧烈撞击,如吊钟般交错晃荡。
她匀称的双腿向内夹紧,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可怜宣示罢了,丝毫不能稍阻巨物入
侵,翘着屁股频频跺脚,连脚趾尖儿也无法踏实,淫冶放荡的呻吟再不复闻,玉斛珠
闭目摇头剧烈喘息,偶尔迸出一两声短促低鸣。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来越兴奋,但持续膨大的肉茎忽不安定起来,她灵敏的胴体
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彷彿其中贮满沸滚的岩浆,不住交融堆叠,似将爆发……
「为……为什么……」朦胧间冲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胡彦之环着她沃腴的双乳,雪白绵软的乳肉溢出
铸铁般的黝黑臂围。他俯身前倾,边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顶着,挑起她无法自制的呜咽
与酥颤,一边咬着她的耳朵:「……爽极的时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颤起来,敏感的身体早已无法忍耐,屁股一僵,自两人交合之处喷出大
蓬如稀蜜般的阴精,一注接着一注,喷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两条白生生的腿子绷
直轻颤,连股间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张歙着,彷彿整副身子都被打开,再无保留。
而她的高潮却不仅仅于此。下一瞬间,牢牢嵌在蜜膣里的巨物像炸开了似的,强
大的热流挟着惊人的压力刹时贯穿了她。「呜呜……啊────!」炸裂的熔岩沸浆
似吞没了失神的少女,将她冲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静无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直勾勾地盯着镜筒里的影像──镜筒里的稜镜透过极其繁复的折射,将远在楼
子另一侧的景象接映过来,与逆行的水渠同为购自四极明府的贵重设计,却无法同时
传递声音──撮紧粉拳,很难分辨是恚怒、轻蔑或其他情绪。
「斛珠儿不成啦,没用的东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让我去罢。不出半刻
,定教他精元尽出,知我『羨舟停』非是无人,任他耍泼撒野。」她以文静的口吻说
出充满绿林气息的声口,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衬与神色淡漠的俏丽脸蛋,说不出的荒
谬诡异。
「慢!」美妇好整以暇地凝着镜筒,像在欣赏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一笑
,曼声道:
「玉斛珠十岁起潜伏敌阵,迄今已逾十二年,尽得其媚术之要,无论坚忍或资赋
,决计当不得『没用的东西』这五字。明端,将来你要领导她们,这样的言语,人前
人后均不可再说。」
「是,母亲。」少女恭顺应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儿,练有秘术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如意
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贵,犯不着做无谓的消耗,看来今日,咱们『羨舟停』的招牌保
不住啦。」少妇叹息,声音里却听不出遗憾,姣美的唇际仍带一抹笑意,彷彿说的是
他人瓦上霜积,未有丝缕萦怀。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儿,要成为少主中兴之臂助,不能为虚象所眛,比
起『羨舟停』这块假招牌,更紧要的是探得敌人虚实。今日纵一败涂地,只消记取教
训,他日未必便不能胜。知道么?」
「是,母亲。」
毋须监看上房里的景况,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强弩之末。
在天门嫡传的玄功之前,窃自左道的采补术毫无胜算,能支撑如此之久,已不枉
她栽培斛珠儿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时,纸门外响起五短三长的叩击暗号,传信的
侍女低道:「启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廝说要换过粉头。」
翠十九娘长叹一声。
「罢了,随便找个人进去应付,我一会儿就来。余人通通到楼外候着,上房里莫
留闲人。」侍女领命而去。翠十九娘听脚步声既远,转头吩咐:「你去潜院请少主前
来,就说鹤老杂毛之徒胡彦之在此,请少主定夺。」翠明端微微颔首,碎步疾行而出
。
玉斛珠的采补邪术撞着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内功,恰是强盗遇到兵,讨不了半点
好。她被射得昏厥过去,不卖弄风骚后,双目紧闭、檀口微张的模样倒比原本装的清
纯,但也非十三四岁的幼女。该有二十出头了罢?
老胡阅女无数,尝过的屄比你的毛还多!就你这点道行?玩杂技去罢!
想是这么想,但胡彦之将尚未消软的阳物拔出,见那烂红牡丹般的花唇吐出一缕
污浓白浆,仍信手为她抹去,横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开嗓门喊:
「你们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还有别的姑娘没有?」瞎喊一阵,纸门磕磕碰碰
拉开,涌入几名粗壮仆妇,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抬将出去,回头塞进一名青衣小婢
,单手覆额,碎步蹒跚,连路都走不了一直线;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弃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来嘛!」
胡彦之笑骂,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绿绿总之是女人用的长衣之类围腰,趿着皱兮
兮的长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蜷着身子
斜倚梯架,闭目垂首,更不稍动。
她的服色,可说是胡彦之在整座金环谷所见第一寒酸,连单披一袭织锦大袖、光
屁股跑进来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乱拢着的发束,原本该有条包头巾之类的罢
?此际却连荆钗也未见。
或许……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环谷里的。
胡彦之心念一动,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姑娘:
散发披面,苍白的面庞却颇秀气,比之浓妆艳抹的「羨舟停」群花自是不如,胜
在素净;与高大的胡彦之并坐,发顶却几乎相齐,身量在女子中系属罕见。下身裙裳
裹得严实,不露肌肤,不过从鼓起的大腿曲线判断,该有双结实匀称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现实。难道……这就是她们被拐子
带走的共通点?
「喝点。」他随手拎过一把金壶。姑娘摇摇头。
「我……我头有点疼。」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里亮起一缕细芒。
「我……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胡彦之笑道,压低声音凑近:
「重点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点头,泪水忽溢满眼眶,捂着脸又更用力点头,肩背轻颤。
「你是孙自贞、于媺,还是吴阿蕊?」他忽然问。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呜咽道:「我……我叫孙自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长定街坊的老孙头让我来寻你。」胡彦之持金壶轻碰她的
肩膀一下,权作抚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就回家啦。」
「砰」的一声纸门撞开,一条杀气凛凛的娇小丽影俏立于灯华逆影处,白皙的裸
裎娇躯裹了件素雅的蓝花褙子,衣料为光所透,其下更无片缕;衣底一双赤足交错并
立,虽无华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尘的感觉。
胡彦之目光如炬,浓眉微挑,翘着兰花指撚鬚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来找你胡大爷吃夜宵么?」
玉斛珠美腿交错,一步步走进上房来,彷彿正试着新纳的绣鞋帮子,每一下都踩
得很稳、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顺畅,步幅也逐渐恢复正常──
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张面目:无辜的稚弱少女、搾乾男人的淫冶女魔,还有一个
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身负高明媚术,于床笫间却有着过度的自尊心,喜欢将快美
的呻吟死死咬在嘴里……胡彦之一度以为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来,玉斛珠竟有第
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般走路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一双极
其修长的腿子,习惯自高处俯视他人,明明玉斛珠是个娇小的姑娘。
胡彦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借尸还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气,将那小婢孙
自贞扯到身后。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凛,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异的表情,偏又无比
鲜活,绝非人皮面具等易容术。
胡彦之估量着她该从蓝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剑,没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一松
,她甩开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轻点,飞也似地朝二人扑至!
真是麻烦,翠十九娘想。
胡彦之是个不能摸不能动的主儿,毋须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轻重
。这么个瘟神般的人物,避开总行了罢?偏生又找上门来,「羨舟停」偌大基业,却
不能扛着掖着,跑给一个人追。请神容易送神难,便将胡大爷请出门,回头少主少不
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周,泄漏了这处据点……
她滑进铺着白狐毡子的长背椅中,轻捏眉心,抢在主人驾临前少憩片刻。那只自
天花板上垂落的镜筒对正椅座,不管她愿不愿意,抬眸便能望见春字号上房里的动静
。
龟奴们抬走了玉体横陈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众侍女,精疲力竭、瘫如一堆
烂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红牌亦被搀出,只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在架梯边
……翠十九娘眸光一锐,坐直身子凑近镜筒,果然认出了少女的面孔。
该死!是谁敢自作主张,将囚于后进的女子带来此间?
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熟悉的不只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彦之身上扭动的、背对觇孔的娇躯分明是斛珠儿,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抬出
上房歇息调养,况且以适才虚耗之甚,没元阴泄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岂能在转眼间
复起交欢?
她一把凑近镜筒,赫见斛珠儿那短发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团彤晕,就
像是激烈的交媾时,易感的胴体上会出现的片片飞红一样,但那团红斑却比她身上各
处的酥红更深更浓,凝而不散,渐渐形成一枚吐蕊盛开的牡丹痣,衬与周身雪肌,益
发耀眼……
翠十九娘颈背一悚,魂飞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宝贝女儿翠明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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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4-16 00:04:15
妖刀记(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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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三折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翠十九娘云袖拂去,数尺外的纸门「唰!」应声滑开,蛇腰一拧,牡丹裙旋若金
鲫散尾,掠出门的瞬间迳取直角,玉颈一俯,大敞的后领灌风曳开,几能直望至腰,
连绯色的肚兜系绳亦清晰可见。
堂堂金环谷翠大家顾不得体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电蛇惊窜,仅着罗袜的玉
足几不沾地,唰唰掠过曲折廊道,过弯时竟不稍停,犹如贴地滑行,至上房的对开门
扇方顿止。
门前,少女趴卧于铣亮的乌木地板,雪裳裹了双修长玉腿,裙下露出两只新笋尖
儿似的着袜小脚,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蓝花褙子已不知所踪,只余内里的白
绫纹对领上衣;周身穿着无不妥适,连头发都没乱一根,那长褙衣显是自行褪下,非
受外力所致。
翠十九娘蹲在女儿身畔,却不敢伸手触碰。
她适才展现的轻功,在东海黑白两道绝对能排进前十名,照理原不该惊动任何人
,然而廊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劲装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忽自影子
里浮上来也似,弓身猫步,作势欲来。
十九娘及时摆手,影子们随即不动,十几只异常烁亮的眼瞳带着残忍安静的杀意
,转眼又没入廊井梁间的幽暗部,彷彿不曾来过。
此际的翠明端决计不能被惊动。
这是「超诣真功」最大的弱点,却不能说是缺陷;要怪,只能怪她没把明端教好
。十九娘不知告诫过她多少次了,此法断不能于仓促间施展,须得在安全的密室里、
众辰拱月层层戒护下,才能不受惊扰,以免走火入魔。
「《远引临非篇》得自游尸门上尸部的一位要人,珍贵异常。」主人赐下秘笈时
曾道:「我读了几遍,推断应是劄记一类,其中记叙难免驳杂,故撕去几页无关武学
的部分,虽不完整,仍有可观之处。你好生钻研,切莫负我。」
主人永远是对的。就算所赐武功不够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计画之中。主人便
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绝无二话,况乎练武?对历任秘阁椽曹的翠氏一脉来说,脱胎
自《远引临非篇》的「超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称量身打造的武功也说不定。主
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偏偏游尸门的武功极重资赋,不是想练就能练得来。被操纵的「如意身」不难培
养,但能以一缕魂识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纵其身,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明端一个
。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的。自小让她深居静室,断绝一切外界接触以养其神,她也无
不顺从;想到这份难,尽管明端跟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却会
执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细琐事,幸而无伤大雅,也就由她了……怎偏在这时发
作,还挑了这个主儿?
十九娘肠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动几下,梁柱边灰影闪动,一人如鹞
鹰般扑往后进的潜院报信。房中呻吟益响,显到了紧要关头,她心尖儿一吊,不由得
竖起耳朵──
胡彦之本以为玉斛珠恼羞成怒去而复返,冲上来是要拼命的,岂料她把裹着的长
褙子一扔,纵体入怀,毛手毛脚往他腰际一阵乱摸,痒得老胡差点怪笑而起,蓦地省
觉:
「蛤?原来她还想……再来一炮!」
顾客回头店家也光彩,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两声,正想扯下遮羞布
来场盘肠大战,瞥见一旁吓呆的孙自贞,稀薄的羞耻心几从马眼喷出,赶紧夹起卵蛋
,捧着身上乱啃乱吻的玉斛珠三两步跨上高台,「扑通!」扔进浴桶里,回头对孙自
贞笑道:
「大爷带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会儿啊,洗完我们就回家
,啊?」孙自贞吓傻了,讷讷地点头,就地抱膝坐下,果真一动也不动。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连吞了几口,才「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剧烈呛咳一
阵,忽地两眼发直,恍若灵魂离体,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这是……这是酒
!」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没头没脑地迸出这一句来。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只又绵又润的浑圆右乳,揉得满掌
酒香。「喂,你别不认帐啊,这上好的西山白酒里掺了一丝骚味儿,还是你适才尿的
……」
玉斛珠一听「尿」字脸都变了,攀着桶缘便要起身,胡彦之笑骂:「你个小浪蹄
子,点了火头还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顶,肉棒「噗滋」挤开玉壶口,熟门熟路直抵
花心。
「玉斛珠」──该说是翠明端──惨叫一声,小手死抓着桶缘大口喘气,纵使玉
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股心里被塞满的异物感仍教她痠到腰脊深处,彷彿浸着
满缸陈醋。
她施展「超诣真功」的寄体秘法遥控玉斛珠,就像盖了件密不透风的厚重棉袄窥
视外界,而织成袄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乱的杂识。
相较常人,修习初层心法「泯心诀」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学操纵,故翠明端
得以穿透杂识,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觉。若强行侵入未习心诀之人的识海,
将被纷至沓来的紊乱思忆所缠,无法迳行穿透,反难控制其躯。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数一数二,娘说这是因为斛珠儿天生敏感
,能察觉身子里各种细微变化,特别适合修习媚功。面对「超诣真功」的与干预,这
种易感的特质也将身体本能的防御降至最低。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玉斛
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其感知介
于醒寐之间,彷彿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受斛珠儿的「敏感」所害。
嫩膣里被撑挤胀满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与过去所做的练习全然不同。
难道这廝阳物特别巨大?镜筒里也没瞧出来。瞧他那副猥琐形容,定是入了珠,
说不定练有专门炮制女人的恶心功夫,把那话弄得像木头一般硬……啊啊,好……好
痠……怎……啊、啊……怎能胀成这样?一、一定是……啊、啊、啊……都是斛珠儿
没用!生得这般窄,才会被他……呀、呀……被塞得这样满……
「一斛珠,你怎叫得这么清纯?」
身后的猥崽男子啧啧有声,轻佻的口气令翠明端面颊发烧,直想回头一剑刺死他
──
现实里,却是斛珠儿过份短浅的花心被一轮挑刺,股心深处似有个松软软的物事
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喷出大把浆水。那温黏的液感绝非失禁,倒像失血似的,刺激
之强胜过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摆脱这引人发狂的可怕异样。
岂料斛珠儿饱满的乳房卡得严实,连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致绝伦的
鸽乳几时有过这种困扰?往前一挣,非但没能扑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红肿,仍被一
下一下插得严实,揪着木桶细细哀叫,动听的喉音回荡于广间,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叫成这样我怪难受的。」胡彦之蹙眉道:
「一斛珠,你装一回嫩算是敬业,装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刚不是这样叫的,给
我好好叫!」台底下呜的一声,却是孙自贞捂起耳朵,把脸埋进裙膝。
话虽如此,一斛珠的叫法还不是普通的纯,实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时的压抑呜咽,现在更像浑无防备,肉棒每捅一下都超过她的预期
与承载力,叫得既意外又无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虽觉自尊心受到挑衅,身体倒相当诚实,肉棒益发滚烫坚硬,再加上玉斛珠
的膣里紧凑依旧,湿润依旧,却没有施展邪道采补时那种绞拧吸啜、抽气一般的霸道
劲儿,细细的痉挛得无比自然。
女子的欢悦自来是最棒的催情剂,胡彦之捧着她的小屁股扎扎实实抽添,忽觉御
处女也不过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动,不觉放慢动作,品着进出时那紧裹熨贴、湿濡含
颤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满一膣与她,当作告别。
翠明端缓过一口气来,本想回臂去拨他的大手,但那可恼的巨物吹气似的不消反
胀,硬中带软,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钩又挠,弄得她半身痠软,双手禁不住
地掐紧放开、又掐紧放开,竟不得闲,恨恨回头道:
「你……啊……你莫得意!你以为……呀、呀……好……好痠!呼、呼……呜呜
呜……你以为道门锁阳功是……啊啊……是无敌的么?『乐与饵,过客止。』你们拿
……拿圣人的道理钻研这……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彦之正抄她两股间的酒水就口,想尝点花蜜的滋味,「噗」的一声全喷了,恍
惚间以为干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脸的讲经长老,差点不举,「啪!」狠打她白花花的美
臀一记,抹去口畔的酒渍骂道:
「一斛珠,你怎一进一出就读了这么多书?要是里里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状
元啦!你知道『乐与饵,过客止』是啥意思?乱掉书袋!」
「才……才没有!道门至真,非是用来寻求声色之娱!」
巨阳略消,翠明端压力大减,扶着桶缘翘起肉呼呼的雪股细辨滋味,拜玉斛珠易
感所赐,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几处特征,与道门典籍所载若合符节,咬牙道:「你
练的是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还是太昊云宗旁系的『金顶横磨』?我敢说决计不
出这三家之范畴!」
──干,原来不是讲经坛的老蛞蝓,合着是藏书阁「云笈贮」的马凝光马师叔上
身!
一想起那白皙丰满、包得严实却老遮不去屁股曲线的轻熟道姑,还有她面对视线
骚扰时有些着恼,又莫可奈何的神气,老胡便硬得发疼。想当年,马师叔可是总山所
有道俗弟子自渎时的幻想对象,哪个不想把撸出的浓精射在她那浑圆如桃的大屁股上
?
实说她没有鱼映眉那婆娘标致,可大家就是喜欢她。
在天门厉行「新生活运动」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类型的
姑娘,每回光顾还得先领号码牌。还有师兄弟间风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股光光」
顺口溜──
翠明端还未歇够,那物事竟又大起来,塞得她又胀又满,形势再度陷入反击无门
的不利窘境。却听身后那杀千刀的可恼男子嘻笑道:「一斛珠,你是当过小道姑呢,
还是干过小道士?对道门的双修术忒有研究,不简单不简单。是玉柱华盖功如何?是
盘龙逍遥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针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哗啦哗啦响,勉力维系清明,不让呻
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知道
我的厉害……」
「这还真没点说服力。」老胡笑瞇瞇。「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点儿啊一斛珠
,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声道:「狂徒!一会儿……一会
儿……定教你后悔莫及!」
胡彦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气,回忆书中记载「玉柱华盖功」的罩门所
在,小手往股间探去,勉力握住男儿的阴囊。因交合姿势使然,差一点便搆不着,须
将手尽力后伸,腕臂恰恰卡在耻丘与蜜缝的位置,只觉温濡软腻,湿得一塌糊涂,又
羞又窘:
「没用的斛珠儿!天生放荡,丢尽咱们金环谷的脸面!」忍着膣中异物的肿胀烫
热,另一只手却越过屁股,去按那无耻男人腹股沟附近的「中极穴」,两头双管齐下
,以温热的掌心交相抚摩。
书里说这样能使玉柱华盖功的如铁肉柱更加坚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泄如注,乃
先扬后抑之法。果然一经施展,那丑物非但热度丝毫不减,反而隐隐有变粗变硬的趋
势,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张狂,一会儿有你好看!」加紧动作。
她双手放开浴桶,改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动作,本来就不易站稳;支撑她不摔跟
头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儿里、她一心想把它弄软的擎天肉柱。老胡见她窸窸窣
窣毛手毛脚的,小屁股像转盘子似的摇晃不稳,伸手欲扶,少女却回头叫道:
「不许乱动!」一副他犯规诈赌似的轻鄙眼神。胡彦之好心没好报,摸摸鼻子道
:「一斛珠,你小心脚滑碰了脑袋。你忒聪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国家可惜,这么
浪的女状元多来劲儿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终不见消软,不免有些心急,大声道:「你……你一定
是练盘龙逍遥式!敢不敢换个姿势……哎唷!」足底一滑,手拦膝又不及放,果然碰
了额头。
老胡见她都快气哭了,颇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翠明端含泪揉着脑门,杀气凛凛:「少废话,换姿势!用『鹤交颈』!」胡彦之
瞪大眼睛:「哇,你连这个都知道!咱们风月册该不会是买同一家的罢?我在绘春堂
的贵宾卡号是甲鱼九五二七──」
翠明端气得忘了疼,红着小脸回头辩驳:「谁……谁看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你
才……啊,你干什么?」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彦之以肉棒为轴,
双手玩杂技似的灵活一转,便将玉斛珠娇小的身子调了个头,后退两步,屈膝跪坐在
酒水中,让她大腿分跨两髋,变成女子骑坐在男子腿胯间的「鹤交颈」势。
这起身、掉头、旋转、坐顶的动作一气呵成,阳具始终插在小穴里,翠明端操纵
玉斛珠等练习「天罗采心诀」时,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美得浑身痉挛,抱着他
的颈子簌簌发抖。
胡彦之双手捧着雪臀摇晃,肉棒上下穿插,笑问:「这鹤也交颈啦一斛珠,你待
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脑袋瓜晕陶陶的,全身燥热如焚,身子深处似有一团热烘烘的物
事不住被那狰狞的肉棒顶着、戳着,彷彿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不知为何却一点儿也不
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沦欲海的冲动,软绵绵的小手一松,由他颈间滑至腰后,以掌心抚摩两
侧腰肾,促其精出。
胡彦之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选位置等无不对症,均是锁阳功一类
的弱点,然而道门持固精关的法子乃透过练气修行而得,没有足以相抗的阴功内劲,
或借助破脉金针之流,岂能以徒手摧破?这便是小丫头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之谬
。
然而,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皆非寻常的锁阳功法,《金顶横磨》更是太昊云
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说「羨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灵仙府随便拉上一名道士
,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出。
看来金环谷大有文章,今儿算来对了。
「怎么……啊、啊……怎么会没用的?」
怀里的翠明端早被插得吁吁娇喘,星眸迷濛,意识渐有些涣散,执拗地不肯罢休
,但按摩腰肾的小手已无力施为,软软环着男儿熊腰,骑马似的颠着小屁股,颤抖着
让肉棒抵得更深,告诉自己这样便能教他一泄如注,其实心底是想再尝几回这前所未
有的销魂滋味,只不肯承认而已。
「因为你书读错了,一斛珠。」
胡彦之十指掐进她沃腴的绵股里,捧着轻如风柳的娇躯上下套弄,像串着一只香
汗淋漓、精致绝伦的小玉葫芦,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强烈,连黏糯浆滑的淫蜜都掩
不去膣里那细小绉折的触感。翠明端被他贯得昂颈酥颤,一口娇息悠悠断断,像要晕
过去似的,却仍倔强还口:
「哪……哪里错了?我决……啊啊啊啊……决计不会错的……啊啊啊啊……」
「『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错到
了底。」见她美得圆腰乱弹,一双圆滚滚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挤得硬撅的
殷红乳蒂于波间滚揉隐现,果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态势,伸手往她平坦如削
的腰脊下倒三角处一摁,免得她像活虾般扭脱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只觉腿心那条大肉棒进出更加爽利,竟连躲都没处躲,叫得益
发销魂,咬牙呜咽道:「才……呜呜呜呜……才没有错!明明……啊啊……明明是执
……执大象……呜呜呜……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难为她执拗已极,才能在迫近高潮的临界边缘,将「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
害,安平太」几句背得丝毫无错。
胡彦之感受到嫩膣里正一搐一搐地收紧,不禁放慢动作,顶得更重更扎实,欲品
尝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细细箍束的曼妙滋味。岂料交合处「唧唧」作响的啜浆声并未随
抽插稍停而歇止,原来是膣管太湿太滑、少女股心里的痉挛又太过激烈所致,淫念大
兴,遂改变主意一轮猛挑,口中调笑:
「你不知道什么叫『执大象,天下往』!要如大爷胯下有只大象,天下哪间妓院
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的意思是:我进来的时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摆平
吧太太!」
翠明端再听不清他胡说八道,搂着男儿脖颈不住摇头,却甩不去周身蚁啮蛇走般
的逼人快感,玉壶里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已支离破
碎,毫无意义。
「坏了……啊啊……好胀……啊啊……大……弄坏……啊啊啊……要破了……
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啊啊啊
啊────!」放声尖叫的刹那间,股底「噗」的一声喷出大蓬清洌的花浆来,喷射
之强劲更甚放尿,其量却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喷个没完,比玉斛珠泄身时还
要厉害。
老胡只觉肉棒根部一紧,玉壶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缩起,难以言喻的强劲吸啜感由
底部一路贯通上来,整条膣管的口径彷彿突然小了一半,剥壳鸡蛋般的钝尖整个滑入
一团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头一回交媾时入得更深。那妙物夹得他忍不住仰头「嘶
────」的一长声,却还继续一提一缩,才突然挟着汩热劲流刮肠而出,而后又继
续啜紧喷发,啜紧、再喷发──
胡彦之再也无意忍耐,抱着她的小屁股二度缴械,射了个点滴不留。翠明端僵着
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尽才瘫软在他强壮的怀臂间。
「所以说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极,不忘捏捏她汗湿的小屁股,「
啪」的一记打得腴肌酥红,浑圆的臀丘光润润一片,似乎肿胀得更饱满丰盈了,令人
爱不释手,嘿嘿淫笑道:
「你瞧瞧,你这不就升天了么?」
房里交媾的非是女儿的本体,但说话的那个确是明端无误。虽然不用别人的身体
时,往往几天也说不了这么多。
翠十九娘隔着纸门听她被胡彦之调戏,不禁面红耳热,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困恼
。能解除这个状态的,也只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执于无意义之事的毛病一旦发作,
下场便是无休无止的鬼挡墙。
但「超诣真功」绝非毫无限制的武功。
与游尸门传说中的绝学「青鸟伏形大法」不同,上尸部一系的武功,对心识的控
制仅止于浅层。明端形容过寄魂于他人之体的感觉像是「蒙着棉被」看和听,须极力
廓清,方能贴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会发生「如意身受伤,魂主心识亦随之受损
」的情形。
《远引临非篇》内揭橥的弱点全然不在心识,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时,若魂主的身体突受惊扰,将发生身魂中绝的惨剧,甚者长眠不醒,形同
死亡。还有就是寄体的时限,端看相隔的距离,以及寄体所为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样。」
要从不寄体时话就很少的明端口里问出究竟,着实费了十九娘一番工夫。这是她
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答案。
明明从小到大也没游过几次水的,却老爱举这种闹着彆扭似的例子。
秘阁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乌衣学士,可说余生都用于这部《远引临非篇》上,其
中大半带着未解的遗憾入土,能帮助、甚至保护明端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关「超诣真
功」的一切本应不厌涓滴,无论有用没用,总要再多掏些出来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里?」十九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
就算是亲生母亲,不通寄体术的人就是很难理解附在他人身体里的感觉。明端从
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是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们总是要她听话,偏偏又什
么事都得要问她。
「……换气就好。」这样的口吻就表示她无意再说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体力的泳姿,换气则须越频。操纵如意女打斗是最难的,即使
明端做得够好了,始终撑不过一刻。交媾之剧烈,毫不逊于动手过招,明端操纵斛珠
儿的时间已逼近临界,再不脱体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快些回到身子里?)
──真真急死人了!
做为母亲,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没想过女儿是贪恋交媾的快美所致,而房里
斛珠儿快断气似的剧烈娇喘忽转成了尖叫,那声响彻屋梁的「娘!救我」,更一把扯
断她紧绷的理智。
玉手一挥,匿于廊庑间的「豺狗」们倏忽现身,却非冲入上房,而是如乌霾般层
层环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绝无声地拂开纸门,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里胡彦之正射至中途,浑身精力俱凝于此,虽未漏了门外的声息,身体反应却
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声「惭愧」,及时抱着少女退至桶边,反手按住压于叠衣顶
上的对剑剑柄。
却见来的是一名如花美妇,额间压着三瓣樱痕,梳着夸张的飞仙鬟髻,酥胸半露
、穠艳袭人,娇贵中带着跋扈,最适合在闺房里好生调教;若非精心描绘的眉黛间无
一丝挑逗,只余烈烈霜凛,几乎要涎着脸主动上前搭讪。
况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轻功浑如鬼魅,显示来人绝不好斗。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孙自贞仍抱膝不动,心怀略宽,正欲转移美妇的注意力
,岂料竟是她先开了口。「明端!」美妇低喝,怀里的玉斛珠一颤醒神,倦极的星眸
还有些睁不开,半闭着眼侧首,本能应道:
「……娘。」
这下轮到老胡尴尬了。「这……虽然我经常梦到自己吃母女丼,不过性幻想还是
别跟现实太过接近为好。」想起肉棒还插在人家女儿嫩穴里,胡彦之颇不自在,极力
挽救形象:
「呃,这个……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当然现在看起来不
像……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让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习惯在长辈面前露屌。
呃,我说的『长辈』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长辈……我是说现在不是,但平常我讲『
长辈』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长辈一样,也是越大越好。当然令嫒是够大的
了,她那两个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抱头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变,伸指按唇,示意他噤声。老胡赶紧闭嘴,却不知是为什么,
正自莫名,见她裙膝微动,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虚引长剑,两寸青锋离鞘映着水
光烛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这人口拙不太会表达自己,做事却很实在。」
胡彦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钢剑刃更冷锐,任谁见了都笑不出来。
「您循原路出门,房里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这
样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为台下的孙自贞着想,却不欲勾勒太甚,避重就经,
以免为对方所觉。
而翠十九娘冲动过后稍一冷静,便知此举不当,只想抢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低
喝:「你快回去!」却是对明端说。谁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识恍惚,忘了正寄于他
人之身,攀着男儿的颈子,闭眸软弱地摇头,微翘的嘴角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倔强:
「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几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彦之啼笑皆非:「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种事要小声讲!」翠十九娘急怒交迸
,拂袖击水,倒没忘了压低语声:「胡闹!快回去!」哗啦一声,渐冷的酒汁溅上少
女的裸背,泼得她激灵灵一颤,「嘤」的一声,似有些返神。
胡彦之以为她要翻脸,「铿」的一声擎出长剑,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玉伯
母没商没量的,是逼小生硬闯啦。你房外虽伏着十几号人,怕还留我不住。」眼神一
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时已
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也要
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抽回魂主
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的一
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轰向玉斛
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连
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倖,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得五内
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换成
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还不罢休
,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类似的剧情,
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的裙
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腾挪
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却不能
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啸,哗啦啦
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妇人
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及随后一
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上就叫「提篮
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连
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老胡更
远,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
「……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正
所谓「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
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脆响
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不得
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木刻人
偶也似,碎裂的门櫺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微晃
,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身挤过的
缝隙也打不开,彷彿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溢血、受伤不
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纸门
,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深黝黝的
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着孙自贞道:
「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着浴
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炮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木堆上纸
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櫺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走二
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步,「砰
」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扯过
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乾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忖:「难
道是中了毒?」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缝里,此际不
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是他
,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是哪
里?」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胡
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
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征兆,却不知是谁人
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
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
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
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姐姐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
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胡彦之心
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却听廊间一把清
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悉。这分明是─
─
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紬上衣白纱裙的苗条
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的衣裳。」那人身子微
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
,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
她轻叱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丹裙
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左侧空
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戳得他左
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的人
,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羨舟停』上下倒履相迎,未敢
慢怠。」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
「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头带
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看得人
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就
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分之一──胡彦之满以
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
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的鬼
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见少主!
」
「起来罢。」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难言
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在鬼
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我们没有
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彷彿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不了
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好二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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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4-23 00:08:16
妖刀记(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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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四折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
,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
:
「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
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
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
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矇了,能问忒蠢的问题
;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鬚眉皆动,「砰!
」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
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
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
、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絃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
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
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
。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
「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
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
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
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鬼先
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羨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
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
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
」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彆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
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
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
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
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
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
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蒐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
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羨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
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
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
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
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
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乾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笑顾十
九娘道:
「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嬝娜敛衽道:「回少主的
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
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
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
,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
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
为之,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
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
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
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羨舟停』是
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
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
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了半幅
:「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
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
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
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
,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
。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
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
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眥目咬牙:
「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
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
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
再忍耐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
丈不过一霎眼间,醋钵大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鎚迳撞他胸口,鬼先生
左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冚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胡的下三
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蓆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仍
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臂围。
胡彦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拳,重重打
上他的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生喝
道:「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轻轻
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腋间的「
青灵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痠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
「是他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
闺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
:「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体,教人
爱怜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将耳
目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她手
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你一定要
试试。」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微露
一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更勾人,
令人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这只吸精小蜘
蛛的狠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着抬
腿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才停下,
捧着漆盘嬝嬝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
「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
。」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
映得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
:「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火拎
起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不与自己
平日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且里里外外无
一处不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身形
尺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高高
的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高支起、
毫无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幼稚
的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
我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也好
先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
咧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
下落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死了,才
知报仇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牵连
的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
个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机会,十几年
下来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再
过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起而
效尤。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个天翻地
覆,仍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罕见
地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不复
见,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有吃不完
的腐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比起
其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还是宁可
叫他「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算一件称心快
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一时
,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们都
说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恶妖物,
自愿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门的七大派之
一,且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
:
「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号,牛鼻子师父又
说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七大门派』怎么算
都不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水月
停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进不了水
月停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的避
难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念经的小
沙弥,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将你劫了过
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得一
早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还在东
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
儿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他上
山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色一
样,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
,只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乾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一点儿也不
觉得可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听到
「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道人的眼
神仍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啧啧称奇,瞇
眼道:
「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这死
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对自己
说了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
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
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
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
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
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
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
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
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瞇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
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
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
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
!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瞇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
「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瞇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
,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姐姐
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
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
「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
又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
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
……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
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
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
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
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
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
活起来,他彷彿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瞇眼微笑,领
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
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乾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
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
无端将他托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
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
、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
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
,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
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
「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
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
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
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
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
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
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
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
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
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
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
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
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
、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
:「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
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分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
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
矇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
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
「等你确定自己的身分,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
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
,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
「……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
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
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
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
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
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
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
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
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
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
尸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
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穀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
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
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乾二净。「指不定
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
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
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
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
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
道:
「这回你给得乾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
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
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
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
、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羨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
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
「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
,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搆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
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
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櫺,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
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櫺,在窗边的蔺草
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
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蓆,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
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
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
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
二弟你就别走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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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4-30 18:22:26
妖刀记(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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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五折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同他
说「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确定
──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纯的
拐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则戳着鬼
先生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这条
线,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酥寺
外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乃至正道
七大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同遭掳劫的于
媺、吴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另一位却出自城外
农家,整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双眼
边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
「为了区区一名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羨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
头大马的姑娘,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襴「唰」的一振,冷不防飞
起一脚,以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止暗
器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之意,欲
以这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他行
走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能挖出更
多内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么碎
在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衣布留下
一片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之娱、乃至身
分名号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彷彿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方便
,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莫说逃出
去了,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羨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不
是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别老
是同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点也
不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教导
,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笑,悠然
道:
「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害你,没说不
能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延时
间,难道还巴望着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拿家
人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对付我的
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是什
么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碎,轰隆
之声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颳飞,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咆哮
,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通灵性、
有长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是外
表的虚象,它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编成
的巨网被它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的金石在
它之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赶得及跑的也
毋须再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藉院
中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拍落或拨
开;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的椽柱、瓦檐
乃至亭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礟,转眼轰塌了几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中浮
尘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过遍地狼
籍哀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短的
时间内毁坏如斯。它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跃下
,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你
算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迆逦,眨眼
便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羨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老鸨
们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金环谷
内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的下半截,
一如先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要
不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说
不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又跑
到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迹及反应
动作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意志
无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像是
抱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这般大。
」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映双
颊。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
「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
,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
我开始有些瞭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那
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掏心挖
肺待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孩儿
有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颈道
:「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的份上,
饶她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腻修
长、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棘般鞭打
她成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
「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却
听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不责打
她,一会儿你将她梳洗乾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本能想要摇头,
唯恐触怒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怎么
就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的裙腰里
,沿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乃是天生的
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黏嫩
肉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一双修长
的玉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搔刮
勾挑,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身分尊贵的命妇贵
女,没一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一般
的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干练荡然
无存,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
「我瞧那孙自贞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
气却是最像,身量也算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
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
「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上去人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
,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生蹙眉道:「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玉面
蠨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做甚?那个农
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还要
闹……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停。男儿
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弯镰,挤开蜜
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不及开口讨饶,稀
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此际
却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酥白耀眼
,双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
「别让下人看……看见……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
红,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
情享受折磨她的快感,怡然道:
「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药啦,弄
坏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是,要是没弄
死的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名女
子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子,把人
搞成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充。
「《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事。」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威服
,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青下落不
明,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鬼先生正色道
:
「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通笼络的那名内
应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须有更积极的作为
。你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蠨祖的替身,由明端操纵,
为我们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
不出,娇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台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
的温热浆水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着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蜜
壶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心中
却极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一高
举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临之,正
是对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对身为
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们定
要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前一晃,
淫蜜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不住刺激
着鼻腔,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控
制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记录,
早在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远引临非
篇》这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贸然
接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想便
知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眼里看到
嘲弄轻贱之意,垂落迷濛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九娘
好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
「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
阁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搾出点儿什么
,代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搾,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
十,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劄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紧要的,
便信手录于其上。既然劄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它』这节下手
──这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异心
,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劄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分之虞的部分,显然不欲
旁人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劄记,也决计不会泄漏,主人却未必
如是想。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未曾在言语间
论及过劄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
气,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绷出线条
紧致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他一
派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本门的忠
忱都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查,又不让你
禀报的,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
,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出
《远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经秘
阁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能弥补真
功之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
「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引临
非篇》这部劄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 ◇ ◇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拉拔
着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低错落,
一条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河水流速极
快,绝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甚至形成瀑布
。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稜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何处
。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是在越浦
左近,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能接上舟行水
道,返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又重
现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体的
,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练武
之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你替换,
再出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
「此地荒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
「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会儿要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
,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声,揪着他的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
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讨饶:「怎么瞧都是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已走
了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红霞随口
问。「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猜
到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来想
想,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端的部分
,周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瀑布差不多。
」他露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附近
的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使者虽有
超越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台推送到忒高
的地方,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埋在
地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则在接天
塔之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塔,
将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门,让水
从地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细节
却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水闸么?
」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染二
人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乾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门之际,
只听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塔底,不料已
无玉台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五
阴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幽幽
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们在谷里
的回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
油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开闭会
令三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包好收藏,
此际万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三奇
谷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染红霞忽
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定根
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支颐道:
「那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秘密水道?
」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落殊
境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奇谷已被
封闭,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忽停下脚
步,霍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令
人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普
天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练到
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恍若不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不需
要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挪身子,
闪出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襴及膝,不短不长
,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征;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面黑巾,
像这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难当
此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望」二字
最近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
「你当年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
毒烟、掳女子的卑鄙勾当?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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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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