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不类 60---61
60
“下楼。”
只有简短二字,电话就被挂断了。
袁振起身,拉开扶手椅,望向窗外。遍地的银杏落叶中,那辆熟悉的车停在一片金黄色之中。叶子随风飘摇,一片两片的坠落,仿佛要将它掩埋。
拿了挂衣架上的外套,袁振出了办公室,跟助理打了声招呼,顺著楼梯下去了。
龙语叼著烟靠在椅背上,注视著袁振走出来的身影。是中午落地的北京,回家放了行李冲了个澡,他便开车过来了。每次约心理医生,是下午三点。他提前一些来接他。
“你不是出行了吗?”袁振并没有上车,而是趴在驾驶侧的窗口,看向龙语。
“上车。”
“干嘛?”
“看病。”
袁振注视了龙语一会儿,绕过车头,走向了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上去,龙语开了车载CD,并不吵闹却也不怎麽流行。
龙语不说话,袁振也不说。任由淡淡的音乐声充斥在这车内的空间里。
“哦,对了,这是给你的。”龙语说著,凑身,摸过了车前方扔著的光碟,递给了袁振。
“是什麽?”
“礼物喽。当然还有别的,但我中午才落地,没来得及整理。这个直接从DV里拿出来就行,所以就带过来了。”
“你拍了东西?”
“别抱期望,技术不怎麽样。回头你看吧,解闷儿。”
“难道是单口相声?”
龙语笑了,嘴角微微上扬。
“就我所知,你行程不是今天结束吧?”
“就我所知,我好像承诺某人次次看病都随同。”
袁振轻笑了一声,摸出了烟盒。
入秋,天气凉了下来,尤其风起的时候,冬天即将到来的脚步声就愈发真切起来。从微微放下的车窗外,吹进了冷风,吹散了香烟的雾气。
到了诊所,袁振进去了,龙语坐在熟悉的走廊里,出神。
承诺是一件沈重的外衣,这大抵,还是他今生第一次穿上──陪袁振看病。
为什麽呢?
其实连龙语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做。对此,他有责任。
至於责任在哪儿,同样扑朔迷离。
他该远离他的,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去做的,唯独,这件事,例外。
他希望他好起来。这个好起来不仅仅是不被他祸害,更是从内心里卸下一个包袱。他想,那样的话,他的新生活才能到来。那样的话,他可以走出更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龙语有些困,便就靠在墙上小憩起来。手机响过,他却不在意,或者说,没力气在意。太疲倦了。
醒过来是袁振拍他的肩,那也是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听到他说:你怎麽困成这样了?一想起来是你开车带我过来的,我就後怕。
龙语并不还嘴,而是挤压著迷离的双眼。
“医生说想跟你谈谈,你要累就算了。”
“没事儿,我过去。”龙语站了起来,“你头疼吗?”
“有些,不碍事。”
“钥匙接著,车上有水。”
走进诊疗室,邹医生坐在那里,见龙语进来,起了身。
“您坐,坐。”龙语走快了两步。
“不了,方便的话,去我办公室谈谈?”
“可以,都听您的。”
“袁振还在等你吧?”
“是啊。”
“那要不然……改日?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哦?”龙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希望可以约个时间,我们坐下来,谈一些东西。”
“这样啊……是要赶在下次治疗前吗?”
“明後天,可以吗?日程上我有空当。”邹医生并没有正面回答龙语的问题,而是拿出了上衣口袋里的备忘录。
龙语摸了摸下巴,“行吧,那就明天。您看几点方便?”
袁振抽完一支烟,看见龙语出来了,脸上的表情……怎麽说呢,不怎麽寻常。
“怎麽了吗?”
“没。下车,那边儿去。”
“我开吧,你不是困麽。干嘛臭著一张脸?”
“踩了一块儿口香糖。我睡醒了,我来吧。”
“去,你上车吧。”袁振坚持。
他坚持,龙语便不坚持了,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我请你吃饭,赏脸吗?”袁振看向了龙语。
“行啊,反正这些天吃的不算顺口儿,或者诚实点儿说,糟透了。”
“哈哈哈,真的假的?”袁振笑得爽朗,“跟剧组不享受?那麽多明星凑一起,还能亏了你的嘴?”
“想什麽呐?以为剧组是天堂?明星怎麽啦?明星也是演员,演员的本职工作是演戏,没白天没黑夜,饿了等你的只有盒儿饭。”
“不是吧?”
“呵呵,唯一吃好,就是我们刚到的那天,有一场比较正式的会面,还有一些采访。晚上我们吃的料理。但说是料理,地方荒僻,其实我觉得还比不上咱们跟这边儿吃日料。”
“呃。很偏僻?”
“别府,知道吗?日本九州一带。以火山温泉著称。”
“为什麽去那里拍摄?景色很好?”
“景色好是一方面,我剧本里写的也是那里。所以才受到了地方官员的接待。”
“呦,不得了啊。都这个级别的接待了。”
“什麽啊,那种小地方。再说了,说是接待,说点儿啥也是通过翻译。”
“那怎麽会想起写那里呢?很熟悉?”
“谈不上熟悉。”龙语摸出了烟盒,点燃一支烟,“去过,而且印象深刻。”
“有什麽典故?”
“你这人好奇心还挺旺盛。”
“随便问问。不想说就算了。”袁振耸了耸肩,“就是有一个事儿你得马上决定,晚上吃什麽。”
“家常菜。”
“行。”
“第一次去九州,其实是偶然。当时就是想要旅行,英国的签证迟迟不下来,我就去了日本。那是得……十年前了?也许不到。总之很久。当时,内心很矛盾,对未来、对理想、对正在经历的生活。都挺迷惑,忐忑不安。单纯的想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而已,最好去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我英文马马虎虎,所以想去欧洲,结果,我刚说了,签证没下来,就去了日本。其实好多人说旅行特别美好,我不觉得,我觉得旅行本身是痛苦的,尤其是去到完全陌生的国家。语言不通、食物不合口、城市道路一片陌生。走丢了是常事,找不回酒店都不新鲜。但是,当你坐在露天的咖啡座上,或者随便的某个广场一角,看人群涌动,而你安然的无所事事,悠闲就来了。悠闲来了,就可以想一些自己的事儿了。没人打扰你。当时去的是大阪,没选东京,因为我觉得,东京跟北京,其实没什麽区别,都是一座关满了人的城池。城内人自恃清高,城外人豔羡不已。”
“嗯。”袁振附和了一声。
“去别府,是当时居住的旅舍老板娘推荐的。她会说一些英语,人又特别热情。而且挺会看人的吧,觉得我心事重重。我就让她推荐点儿我能浑身放松的地儿。其中之一,就是别府的铁轮温泉。有意思,他们问温泉叫‘地狱’。我泡进地狱里头,就想了很多事。真像置身地狱。这次之後,也去过两次,都是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剧本之所以写了这里,是因为,主要表现的是男女主人公内心的纠葛,对彼此前路的不确定等等。不曾想,剧组肯花这个钱过去,接洽对方之後,又受到盛情的欢迎。他们对我说,很多日本作家笔下都写到了别府。”
“挺愉快的经历。”袁振笑了笑。
“算是吧。”龙语将烟蒂碾灭在了车载烟灰缸里。这一次,实际上他也置身地狱了,却,什麽也没想明白。该说有些失望吧。对於袁振的事儿,还真令他理不出头绪了。
晚饭是袁振下厨,两人喝了酒,龙语喝的不少,但没醉。留宿,是他们都想到的──袁振不会让龙语酒後驾车,龙语也知道袁振不会让自己酒後驾车。
两人睡的挺早,躺在一起,身子挨得格外近。龙语很快就睡著了,袁振不然。看著明晃晃的日光灯,他想:天冷了,有个人睡在身边就是不一样。暖烘烘的。尤其,是你喜欢的一个人,那热度就格外烤人。
说不上来是为什麽,袁振觉得龙语有些变了。变的是哪儿也不能确切表述,只知道是变了。譬如,变得规矩、保守、理性。这好像是好的,可对於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却指定不对──特别生疏。
他怎麽了呢?
搬走之後,生活成了什麽模样?
回到以前了吧?於是,就想跟他只维持朋友的关系?这一点,袁振已经清楚感受到了。
毕竟,对龙语来说,好像始终只将他看作朋友,即便曾经亲密过,也像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用他的话说:解闷儿。
这混蛋。
这麽想著,袁振翻了个身,龙语的背朝著他,睡的很平稳。
怎麽会对这麽一个没心没肺没原则没立场的家夥……动心。
而且,这一切发生的太过於突然。袁振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打破了他们之间亲密的平衡。至少,一度在他看来,他们很难仅仅是普通朋友。
吻印在龙语的背上,多少有些情不自禁。睡著的人还睡著,袁振只能拥他入怀。
我很想知道,我做错了什麽。
袁振迟迟无法入睡,便就下了床,开了DVD,拿了耳机。
播放的,是龙语给他的那张光碟。
拍的还可以,别看他说不在行,镜头却不怎麽抖也不怎麽闪。还有他声音的讲解:这里是哪儿,这个是什麽……
他去不到的地方,他去了,打包带给他。他听到他说:你丫凑合看吧,我没探索那水平。敢蔑视我,老子殴打你。
真糟糕。你怎麽能不对他认真?你知道他的劣根性,却也不能忽略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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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睡醒,摆在面前丰盛的早餐,在你身边来去的身影,清晨空气特有的味道……
龙语发觉,他都忘记很久了。
这会儿,坐在餐桌旁,不感慨是假的。
“胡椒我没拿吧?”袁振刚从厨房出来,又停住了脚步,返身回去了。
龙语不禁去想:如果我要是有个太太,就这模样的吧?想完赶紧甩了甩头──这可不是什麽好兆头!你没事儿扮演恋家男人?
“煎蛋吃热的。”袁振换过了龙语的盘子。
“我吃热的,你岂不是就得吃冷的?”龙语抬眼皮。
“我喜欢吃冷的。”
他还真让你没脾气。
“馄饨比较淡,秋天不容易分解盐质。”
“行!,养生大王。”
“吃都堵不上你嘴。”
“一会儿我就回去了。”龙语说著,喝了一口汤。
“哦,嗯。我也过去办公室。”这种失落,在所难免。袁振抑制著自己不表现出来。
“天儿凉了啊。”
“谁让你耍单,还穿个短袖。”
“我平时这会儿不是不起麽。”
“你啊你……”
“我替你说──无药可救。”
两人都是苦笑。
“最近都在忙什麽?剧本?”
“没,没接剧本。写东西。有时候参加一些活动。年底了,颁奖什麽的多。赶上最近有个用我剧本的电影上映,还有些采访要应付吧。反正,就那些事儿呗。”
“作息自己注意吧。”
“诶好,紧遵教诲。”
“贫。”
“一般般,不用太恭维。”
两人一起出门是九点半,龙语先取车,从院门开了出去,袁振锁好门,走後门去了公司。
驱车前往诊所的路上,龙语看了看时间,跟邹医生约得时间还有富余,便就在一旁辅路上停下,给任伟去了电话。昨天他打过几个电话,最後接待他的应该都是语音信箱──龙语把电话都转走了。
任伟有一会儿才接起电话,听声音就知道尚未睡醒:“喂……你够早的,才几点啊。”
“没睡醒就继续睡吧。醒了再通电话。”
“没事儿……已经被你叫起来了。”
龙语听见电话另一端打火机一声脆响。
“昨天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一开始没人听,後来都转到语音信箱了。”任伟哑著嗓子说。
“嗯,我知道。这不是给你回过来了嘛。”
“那麽忙啊?还在日本?”
“回来了。”
“刚到?”
“昨天到的。”
“哦。”任伟顿了顿,“今天要见面吗?”
“不一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龙语收了线。任伟变得聪明了点儿,学会不追著问了。这让人比较舒服。
继续查阅语音信箱,有些重要的,有些不重要。陈修杰也来过电话,说了点不咸不淡的暧昧话。
龙语选择不回。
到诊所,是约定好的十点半。邹医生跟办公室等著他,正写报告之类。见龙语进来,打了招呼。
龙语应和著,拉开了椅子坐下。
邹医生盯著他看了看,不紧不慢的开启了谈话:“首先,我必须要说,我们之间的对话,并不合乎规矩。然而,由於病人的情况特殊,你又从一开始就承诺过愿意跟进与配合……”
“什麽叫情况特殊?”
“嗯……我的意思是,他父母均不在了,又不肯提供兄长的联系方式……”
“哦哦,您说,您说。”
“在我说之前,想要询问您一个也许在您看来并不太礼貌的问题。”
“您问吧。”
“你们之间是一种什麽关系?维系你们二人的。”
龙语深呼吸了一口。这问题足够击倒他。
“冒昧问……是情人关系对吗?”
“这跟他的治疗有关吗?”
“这跟我要不要将进度告诉你有关,也关乎於下一步的抉择。首先说明,我的立场,不戴有色眼镜。”
“那麽你说吧。”
龙语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望向邹医生。
“嗯。好。我明白。”邹医生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也将为龙语准备的纸杯往前推了推,“实际上,今天特意请你过来,是有一个抉择。”
“关於哪方面的呢?”
“治疗是否继续。”
“此话怎讲?是说毫无进展吗?”
“这个……”邹医生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叠文件,“根据我们的条约规范,有百分之一百的保密协议。您需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字,然後我会给您放一些录音。”
龙语接过来,大致看了看,似乎是与催眠有关。
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将文件递还给了邹医生。
哪里都是高科技了。龙语看著邹医生摆弄著电脑,不禁这麽想。就连探索人的内心,也离不开高科技。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却让他们懒惰了、冷漠了。
这显然是一段整理过的录音片段,但足以说明问题:黑暗、血的温度、炎热、人垂死的喊叫声、挣扎、保全自己的冲动行为……
录音播放完毕,邹医生不疾不徐的开口,“我想你大概能明白了吧。所谓抉择,在於,为了治愈他的幽闭恐惧症,必须要揭开他封闭或者说被重新安置过的记忆。”
“可以抽烟吗?”龙语的手伸向了外套。
“可以。”
“那麽烟灰缸,我就用这个一次性纸杯了。”
“没问题,没问题,我不抽烟,也没有准备烟灰缸。但,我不鼓励人们抽烟。”
事件大致有个轮廓:大巴的意外事故,车的坠落,急於逃生的人们各自丑恶的嘴脸,为求自保凶狠的行为,父母的倒地不起,这……不能是一个孩子可以去承受的。
“您可以慢慢考虑。”
龙语良久後才开口:“这不是我有立场能决定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暂时等一等,我想……联系一下他哥哥,也许……”
“我明白你的意思。实际上,我也想要建议你采取这个方式。毕竟,这里面,牵扯到……”
“不用再说了。”龙语碾灭了烟。
“今天这个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然而,人的内心世界就是这般千奇百怪。”
“我就在想,是不是我让他来接受治疗,起先的这个决定就错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想,所以才说,单独我们约一天,坐下来谈谈。”
“我没心理疾病,你不用疏导我。”
“不是疏导。你看,从你身上,可以看出很多人对心理治疗的排斥。认为它是病态的、神经官能上的。其实,它不是。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有著自己不能掌握的部分,有著……”
“传道。”龙语轻笑,“还是免了。”
“不,如果说我的话语冗长没有目的性。那麽,回到正题。你介绍他来看诊,是很明智的决定。心理疾病,不像身体上的疾病,显而易见,通过吃药、外科手术等等一系列治疗手段可以治愈。它看不见、摸不著,影响却是巨大的。”
“我懂。这个不用你来告诉我。”
“有这样的经历,是吗?”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病人。”
“好、好。你是强硬派的人,我也没有瓦解你的立场。就说建议他来看诊吧。你在意他、重视他、能体会他的痛苦,这些源自什麽,你比我更清楚,也许,你过往的经历,更加令你去这番鼓励他。一开始,我们都还不知道是这样的缘由,但不能抹杀开始第一步的正确性。你说对吗?”
龙语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
“你对他的爱,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鼓励。我们在治疗中,他也多次提到你,提到他所感到的幸福的事。所以,今天,我约了你,坐下来谈。是想告诉你,无论怎样抉择,你的爱,对他来说,是一种宽慰、鼓励、支持,避风港一般的存在。你知道他的恐惧症、正视它,你帮助他,这是许多人做不到的。”
离开诊所的时候,风更大了,卷起来满地的落叶。龙语从未感觉心情如此沈重过,更确切说,心情从未因为别人而这般沈重过。他的痛苦,从来都是针对自己的,并不针对别人。
很糟。
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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