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渐消失,瓢泼急雨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绵雨。
虚竹费劲坐起,见怀里的阿朱脸皮青白,嘴唇乌紫,已然没了呼吸,茫然唤
她两声,再瞧瞧血泊里的师娘,登时面如土灰。
「主人?」
二奴穴道自解,同时叫了声,又同时从地上跳起,惊惶看着主人。
段誉哼哼着也坐了起来,他被梦中人点了晕穴,此时依然有些迷糊,摇了摇
身边的段正淳,见段正淳咳嗽着张开眼,便也放下了心,却不知父亲如何睡在了
这里,看向虚竹,吃惊道:「这是哪里?三弟,我们还在少林寺么?」突然看见
卧在一起的石语嫣和闵柔,登时清醒过来。
「哎呦!石姑娘,你的眼睛?你……你死了么?」
虚竹听段誉说到少林寺,昏噩的心里似有亮光一闪,想起了那个神仙一样的
老和尚,登时不觉有了力气,一下将阿朱抱起,顾不上与段誉说话,命二奴分别
抱起闵柔和石语嫣,一口气将阿朱抱进少室山上的藏经阁,一见到老和尚,正要
说话,先吐出口血来,内力用尽,而剧毒未除,再睁开眼来,见烛光摇曳,二奴
守在塌旁。
一个和尚走到塌前,双手合十道:「段掌门,你醒了。」
虚竹认出眼前这个和尚是已剃发受戒的苏星河,更觉凄凉,问道:「阿朱她
怎样?」
「阿弥陀佛!贫僧的师父正在思索救治之法。」
虚竹又喜又忧,想要坐起,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也无。
苏星河又道:「段掌门,另有一事,《北冥神功》里记载有换眼之法,如需
贫僧冒险一试,已故慕容夫人的眼睛,正适合慕容姑娘,不知段掌门何意?」
虚竹听到「慕容夫人」和「慕容姑娘」,一愣之后,才明白其意所指,想起
闵柔的死,心里难过万分,叹道:「我师娘必是十分愿意,只是劳烦你了。」
虚竹此时双腿软得像棉花,站也站不住,只得由二奴端起,来到下面的一层
阁楼。段正淳和段誉都在,地上并排放置三顶木棺,里面分别躺着阿朱、石语嫣
和闵柔,棺内盛满冰块,盖住三人遍身。原来老和尚对闵柔已回天无术,为保住
阿朱和石语嫣的性命,给二人施了龟息之法,现下的二人几与真死无异。段正淳
命人不停换马疾驰,从百里外的梅庄好友处,运来窖藏冰块护住三女尸身。
虚竹向老和尚询问阿朱伤情。老和尚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虚竹的脉门,说
道:「此剧毒,当以南疆碧蚕毒蛊为主,另外混以鹤顶红、孔雀胆两种,与寻常
毒药相比,更兼化血、化气、化力之毒效,当为天下第一歹毒之药。两位施主的
化血之毒已除,但化气、化力之害已散入肺腑,因而浑身无力,内力尽失。不过
不妨,那位段施主所具一阳指功法,可以慢慢恢复功力至十之五六,至于你这位
小施主,凭悟痴师兄传授你的易筋经之妙,勤加修炼,数载之内,功力不仅回复
如初,或可更胜从前。」
虚竹诧异之极道:「悟痴?易筋经?我怎不知。」
老和尚念出几句经文。
虚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段经文,我倒记得十分清楚,阿朱是否也可用
这易筋经来救治?」
老和尚摇摇头,又闭目思索一会儿,道:「毒质充满女施主全身,却化不得
胎盘之血,因此才存一丝生息,不然老僧的龟息之法也无力回天,莫非这胎儿的
血液如你一样异质,当真奇特之极,待我再摸摸看。」
老和尚弯身去摸阿朱的脉门。而虚竹一时间发了楞,听到阿朱腹中胎儿似乎
与自己有所关联,忽生一念,惶急问段誉道:「二哥,当日在孟家山庄,你是怎
知道那个石洞入口的?」
段誉吃惊一想,疑惑道:「三弟是问那山腹么?当日我们一同过去,你是见
到了啊,最后我背着石姑娘原路逃出来,那块大石头好生吓人!」
「啊?你不是从拢翠庵进去的?」
段誉更加摸不着头脑,反问:「拢翠庵?是哪里?那里有个庵院么?」
虚竹没有答话,只是身子发抖,激动盯着段誉,脑中飞快回想起阿朱两日来
的言语神情,一怔间,已将前后想得明白。
那个暗道,只有他和阿朱知道,那日他见段誉在先,又十分惧怕暗道里藏着
李梦如和李秋水,心里万分紧张,没有去想那个「鬼鬼祟祟的段誉」,其实却是
易过容的阿朱。阿朱冒险闯去地洞,是去为小蝶寻找「冰魄神针」的解药,过后
趁乱摸索,摸到他的匕首,自然会替他收起。难怪阿朱稍稍一提及此事,便羞得
满脸通红。
此刻再想来时听到的阿朱与小蝶在草堂里的对话,虚竹泪水滚滚,原来当时
阿朱口中的「他」,所说并不是乔峰,而是他虚竹。
段誉见虚竹突然如此伤心,虽然惊疑,却也深感其诚,不禁随之落泪。
老和尚给阿朱瞧过脉,微微点头道:「胎血不受毒侵,更反益于母体。此种
情形,加上龟息之法叫她昏睡,可保百日无忧。」
「百日?百日之后又怎样?」虚竹抹去眼泪,惊问。
「胎儿日衰,母子难保,除非有千年雪莲之助,或可多延续一些时日。」
「千年雪莲?」,虚竹瞧瞧段正淳,段正淳紧皱眉头,苦思无语。
琴奴突然禀道:「主人,我们灵鹫峰就生有雪莲。」
虚竹恍然叫道:「不错,我倒忘了天山,明日我就回去寻找。」
老和尚又摇摇头:「天山多雪莲,自是不错,但普通雪莲易得,千年雪莲却
弥足珍贵,极其罕见,不然称不上天地奇珍,且一去一回,路途岂止三月?老僧
之见,直接将女施主送往天山,高山寒冷,正宜女施主龟栖存身。老僧这里再思
其他之法,祈佛祖护佑,灵念顿开。」
虚竹噙泪道:「只好如此。」难过地想:即便找到了千年雪莲,阿朱的性命
也终难保全。段正淳也叹了口气,向虚竹道:「你我身体无力,任谁前去都不免
耽搁行程,不若我派人护送,待法师想出良方,你便及时赶去救治。」虚竹听此
大有道理,躬身致谢。
段正淳扶起虚竹,叹道:「少侠不必如此,阿朱乃我女儿,为她出力,是我
份内该为之事。」虚竹怔怔得大吃一惊,见段正淳又叹一声,从怀中拿出来一个
金锁片,叹道:「这上面刻着『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与星竹
多年前遗失了一个女儿,这个锁片正是信物,这孩子悄悄塞在我手里,她必早已
知道身世,却一直不肯与我们相认,唉!」
虚竹接过那个金锁片,认出确是阿朱之物,想起她上回受伤后,曾想让他将
金锁交与什么人,但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如此看来是要交给段正淳了。
段正淳从虚竹手里轻轻拿回锁片,探手入棺,给阿朱戴在脖上。
虚竹再遇万难置信之事,愣愣瞧着段正淳,惊疑之极地想:「他到底有多少
个女儿?先是木婉清,再是香菱,这回又是阿朱,与自己都有了纠葛不清,又都
为此不得善终,难道真有天意,这是报应了段正淳,还是报应了我自己?」想到
这里,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恐怖。
当晚,苏星河趁石语嫣龟息无觉之际,给她施了换眼之法,而虚竹趁夜托人
向梁从政传递了消息,说自己正在探查反党,并告大理寺寺卿的身份可疑,想着
最好能够借梁从政这把刀杀了狡诈之极的黑蜘蛛。
第二日,段正淳雇来一辆马车,再派出四名手下,由二奴带着他们护送阿朱
前往天山。二奴临行前,虚竹嘱咐她们回到天山后去灵鹫峰顶求助独孤雪。
段家父子也向老和尚和虚竹告辞,段誉自然不舍石语嫣,但也只得陪伴父亲
去小镜湖养伤。
二行人走后,虚竹将闵柔悄悄葬在少室山后,念及师娘没了双眼,不敢揭开
棺盖瞧一眼,心道:「还是不要瞧了吧,师娘神仙一样,让她在我心里永远那么
美丽。」碓成坟丘后,跪着洒了一些泪,忆及当日吸毒一事,不知不觉一时神思
飘荡,忽发觉在师娘坟前想这些大是不敬,慌张回到寺中。
苏星河告知虚竹,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知晓换眼是否成功,这之前千万不可
让慕容姑娘哭泣,不然前功尽弃,更可惜了慕容夫人的一双美眼。
虚竹去看望石语嫣。石语嫣眼上缠着厚厚一圈棉布,从龟息中醒后,便一直
不言不语,也看不出她的表情。虚竹端起饭碗,用汤匙喂给石语嫣,想她必不愿
人称她为慕容姑娘,便只称小师妹,小心翼翼相劝一阵,见石语嫣终于慢慢开口
接住吃了起来,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后,虚竹从早到晚,一日三餐,尽心呵护,端水喂饭无妨,擦脸梳头亦也
说得过去,但是洗脚换衣、捧尿捧屎、便不免触及石语嫣的隐私。其间,石语嫣
来了月红,虚竹还要每日给她送去垫换羞处的红布。石语嫣眼不视物,受过一场
刺激后,初始精神有些恍惚,昏昏噩噩也未觉怎样,待想到大大不妥之时,虚竹
已做得习以为常,不由分说。石语嫣行动不便,这些事情自己确实做不来,只好
佯作不知,既偷偷羞涩,又暗暗感激。
而虚竹既不敢涌动邪念,也丝毫不觉辛苦,唯恐惹石语嫣发怒伤心,哭坏了
师娘仅存世上的一双眼。
虚竹每日除了服侍石语嫣,便是修习易筋经,他只知经文,不知其意,听老
和尚讲解后,也将自己所记得的一些《北冥神功》,以及天山派武功,尽数说与
老和尚,希冀他广闻博采,灵念顿开,早日寻出解救阿朱之法。
老和尚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在经书中随意挥毫书写,过了大约一月,突然间
哈哈大笑。
「老师父!你想到了?」虚竹又惊又喜。
「呵呵,想到了,想到了。阿弥陀佛!莫非又是一段因果。」
老和尚笑罢,问道:「你所说的这些道家心法,源自何人?」
虚竹自林浩南说起,一直说到天山童姥、李秋水和李梦如。
老和尚听后,沉吟片刻,点头道:「天地苍黄,混沌归元,既然先有『九阴
真经』之说,老衲这篇,便称作『九阳真经』好了。」说完,将手中写满了心得
的经书,随意放在架上的诸多经卷之中。
虚竹焦急问:「可以医治阿朱么?」
老和尚摇了摇头。
虚竹顿大失所望。
老和尚一笑,道:「那位阿朱小施主,老衲瞧她骨相,与你甚是相合,该是
前生有因。俗道吉人天相,小施主前生佛缘广大,当下可毋庸焦躁。」
虚竹不觉学着老和尚那般直摇头,苦笑道:「不瞒法师,弟子……唉!总是
忍不住做些离经叛道之事,哪里种得了善因,种种恶果倒显现不少,弟子现每每
想起,总有些心惊肉跳。」
「善哉!所谓佛缘,并非说是敬香颂佛,而是心不执着,你正有此佛缘。」
「呃?若这么说来,那些没心没肺,无情无意之人,岂不是最有佛缘了?」
「阿弥陀佛!无心即有心,无意自有意,虚相斑驳,人情难辨,我佛之法相
藏于因果之轮回,深妙莫测好比佛手拈花,世人岂知真相。」
老和尚说完,双手合十,收起笑容,闭目端坐,口中又念一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惧畏,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
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晚,这句佛偈,在虚竹的耳际心头不住盘旋,心境随之开朗。
次日,虚竹早早起来,在菜园里,弯腰摘菜之际,腹内浊气涌动,用力放出
一个响屁,浑身正自舒畅,突闻一声娇叱:「龌龊!」,鼻子底下突然多了一柄
明晃晃的剑,吃惊瞧去,眼前站着红头发的小蝶,正一手持剑,一手捂着鼻子。
「啊……?小蝶!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来。」
「哼!谁个让你叫我小蝶来着!」
「那……那我叫你丁姑娘?」
「你敢伤我爹爹,我是你姑奶奶!」
小蝶提剑一挺,剑尖抵向了虚竹喉咙,吓得虚竹连连退步。
「姑奶奶,你爹现下好端端的,我哪里伤了他老人家。」
小蝶不料虚竹真能叫出「姑奶奶」,脸上一红,抬脚便踢。
「哎呦!」,虚竹被一脚踢翻,捂着肚子滚了好几滚,爬起来便逃。
少林《易筋经》,乃是通过梳易体脉,封闭穴道,重新构筑人身筋络,使之
越发强大粗壮,武功所能达到的境界自然也就越高。人身共有十二条经络,加上
奇经八脉,总三百六十个穴道。虚竹此时一条经络未易,内力也未恢复,与平常
人并无大异。
而小蝶出腿之时,用心想着后招,并未使出真力,不料一踢而中,登时大出
意外,追上前向着虚竹屁股又是一脚,踹得虚竹一头扑倒,脸鼻埋进泥泞。小蝶
却不知虚竹失去功力,这两脚十分痛快,也十分惊疑,右足将虚竹踏住,剑架在
他头颈,喝道:「将你狗头砍下来,看你还能耍什么诡计!」
小蝶觉自己以前尽受了这小混蛋欺负,此刻大感解气,抿嘴忍笑。
虚竹却看不见小蝶表情,听她说的话,脖上受到冰凉的剑身,心惊自己就要
身首分离,惶恐万分之下,脖颈紧缩,头向胸下藏去,当初自称梦中人的孟宝玉
用这招一下从石清胯下钻了过去,虚竹对此印象极深,不知不觉照猫画虎,滚个
筋斗后,却不想一头狠狠撞在了小蝶身上。
小腹底部的下阴处,无论男女,都是要命部位。虚竹虽无内力,也撞得小蝶
身子一阵麻痛,向后踉跄几步,几乎坐到地上,剑也惊落在地,从没见识过如此
下流招数,登时恼怒之极,见虚竹已趁机逃跑,便向他后心击出腕上金环。小蝶
武功原本不弱,练了《北冥神功》的疗伤篇后,内力更是大增,这一下,运足了
内力,只要击中,必令虚竹非死即伤。
「咣啷」一声,金环将一根扁担击成两截。
「什么人?」缘根叫道,他从僧房出来,见情势危急,顺手掷住扁担,恰好
救了虚竹。
小蝶激怒飞出金环,但无伤命之意,眼见虚竹不躲不闪,正吃惊心慌,这时
不禁松了口气,接着见虚竹头也不回地飞逃,又不禁怒极,腾身追赶过去。
虚竹飞跑向藏经阁,张臂高呼:「大师……」刚叫出半声,脖后衣领被小蝶
抓住,凌空提了起来。虚竹适才仿效孟宝玉的「美人三招」意外奏效,这时自然
而然再次扭身蹬腿,想要依样逃脱,不料仍未成功,又一头撞在小蝶脸颊,口唇
一触便知不妙,仰头逃开,如此一来,便似在小蝶脸上飞快吻了一下,而他逃离
之际,右手慌张一推,正推在小蝶左乳。
小蝶当即惊呆,决计想不到小混蛋这两下是无意施为。一月之前,她见虚竹
与父亲打斗,便知他武功变得深不可测,此时,当然以为他在有意调戏,直气得
浑身打颤,骂声:「下流!」旋身扬臂,狠狠打了虚竹一个耳光。
虚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原地转了两圈才勉强立住。
小蝶不由又是一呆,见小混蛋的半边脸突兀红肿,嘴鼻里都溢出了血,若说
他如此装傻,却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这时传来一声佛号,虚竹慌张向声音逃去,来人正是苏星河。
小蝶一见苏星河,登时流下泪来,叫道:「苏前辈,他……他又欺负我。」
小蝶此刻真是委屈欲死,那只左乳早曾被小混蛋摸过,那一次便深以为平生
难消之耻,每每想起都恨得脸红,这次又被他调戏,怎能再忍这口气!但苏星河
见虚竹如此狼狈,又素知小蝶的刁蛮,哪肯信她,只是苦笑不语。小蝶见苏星河
神色,更加羞恼万分,移步再去捉,苏星河只得张开双臂,连连护住躲在身后的
虚竹,三人正闹得欢,忽传来二人同声诵经之声。
「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
老和尚和丁春秋慢慢走了过来,这几句听在小蝶耳中,爹爹的声音从来没有
这样的祥和浑厚。
「爹爹!你怎一直不见孩儿?」
原来小蝶这些日子一直藏于山下,每每要和父亲相会,丁春秋总是不见。
丁春秋走到小蝶前,停步低首,双手合十,平缓说道:「出家为僧,乃天大
造化。如今,老衲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女施主勿以
为念。」原来丁春秋入寺一月,在佛法陶治之下,往日戾气已经逐步化去,而且
他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老和尚点化,顿悟佛家精义。
小蝶不想父亲如此一说,心中酸痛之极,泪如雨下。
虚竹这时躲在老和尚身后,自觉大有依仗,抹了一下鼻血,叫道:「你父亲
大彻大悟,毕生罪业已一一化解,你该代他欢喜才是,有甚么可难过的?」说完
向小蝶作了个鬼脸。小蝶登时怒不可抑,举剑要斩。丁春秋向侧踏足,拦在小蝶
身前,高颂:「阿弥陀佛!」
「爹!见人如此欺负我,你也不管!」
丁春秋神情温和,慈祥道:「女施主,请勿嗔勿喜,相随心安!」
小蝶瞧瞧爹爹,再瞧瞧虚竹,气得几乎呕血,一跺脚,恸哭跑走。
「你们都帮他欺负我,我早晚要他死!呜呜……」
第八十四回 又惹旧日埃
虚竹经过这场虚惊,修炼易筋经更加勤奋,但欲速不达,又恐小妖女来寻机
报复,再也不敢独自出藏经阁,饭食都叫缘根送来。余暇时,心里默想那「美人
三招」,目前使不出内力,希冀凭此在危机关头救命,找来缘根演练,不过心里
记得虽熟,做起来却不是那回事,总不能像孟宝玉那样神速闪到敌人身后,无奈
之下,只得变通,参照二奴的擒拿术,渐渐将动作琢磨得有模有样。
第一招,缘根从后抓住虚竹衣领将他拎起,虚竹挣扎着去搂他脖颈,却趁机
去搔他腋底的「极泉穴」,缘根一忍不住发笑,身子便软下来,虚竹趁势抓住他
领口,举起他身子摔出。第二招,虚竹俯伏地下,叫缘根伸足踏住他后腰,突然
钻向缘根胯下,但并非真正钻过,只一作势,左手抓住缘根右脚足踝,右手抽出
靴子里的匕首,虚虚点在缘根小腹,缘根便不敢再动分毫。第三招,虚竹将双手
反负背后,让缘根拿住他手腕,他突然身子向后一撞,十指抓向缘根胸部,人身
胸口「乳中」和「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缘根虽明知虚竹不会
真正用力,也自然而然向后一缩,虚竹接着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跨在缘根
肩头,双手拇指按住他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尽管使不出内力,但手脚
比普通人灵活,每次都将缘根按得头昏眼花。
自创这三招,虚竹在缘根身上屡试屡中。缘根一是让这位小师叔开心,二是
确实不易躲过,便连连称叹神奇。虚竹好生得意,心里想像小蝶被他拿住,大骂
下流,却无可奈何,便给这三招起个名字,叫「英雄三招」,心想:「英雄尽管
难过美人关,但自古英雄也不问出身,小妖女若骂我下流,我便说出这是『英雄
三招』,她自然哑口无言。」
但过了二十多日,小蝶一直没有来,石语嫣已经到了打开纱布的日子。虚竹
紧张万分看着苏星河慢慢解开层层纱布,石语嫣闭目一会儿,慢慢张开眼,美丽
的双眼先是朦朦胧胧,顷刻间变得晶莹湿润,黑亮的眼珠微微一转,双眸便涌出
迷幻如彩虹般的光彩。
虚竹的心一时止了跳动,一声「师娘!」几乎脱口而出,仿佛闵柔正在眼前
活转过来,正无比亲切地看着他。
石语嫣微微转头,瞧瞧四周清晰的景象,心里不禁惊喜,忽地想到这是娘亲
的眼睛,眼圈一下子红了。虚竹慌了手足,「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哭坏了眼睛
可怎么好!」石语嫣听他语意真诚,不由感激,含泪一笑,轻道:「木头,这些
日子谢谢你了。」石语嫣自幼时在名剑山庄中了冰魄神针的剧毒,这是她第一次
称呼虚竹小时的名字。
虚竹浑身一震,心里越发想起了师娘,不仅眼中的容貌越看越像,其神情也
极其相似,心底涌出一个念头:「听人说,人的眼睛里藏着一个人的魂儿,难道
师娘的魂儿,随着这双眼睛,也给了小师妹么?」
石语嫣见虚竹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眼中竟似深情款款,慌张垂下头去,心里
吃了一惊,脸上蓦然发烫。
午后,石语嫣到母亲坟前叩头大哭,虚竹百般劝慰,怕她哭坏师娘仅存世上
的一双眼,但石语嫣又想起父亲,越哭越伤心。虚竹听她哭念到石清,心里顿然
不愤:那个慕容兴临死前,分毫不关心你们母女,这还值得你想念么?师娘对他
那么好,他却偷偷包养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妖。
虚竹忽然十分惊异,孟宝玉原先手无缚鸡之力,只过了这么几年,居然变得
如此厉害,难道就是当初闵老庄主宁死不说的武功?这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秘密
一直没告诉师娘,便向墓碑又庄重磕了三个头,心想:「无论是情是仇,此刻都
烟消云散,何必再让师娘伤心,闵老庄主的死,还是永远埋在自己心里吧。」
石语嫣回到藏经阁,忽然说要出家为尼,少林寺不收女弟子,石语嫣便决定
投向他方,且毫不犹豫,道是心意早决,即使眼睛未好,也一样要出家,当即向
老和尚辞谢。
虚竹无奈又无言,此时没得到阿朱的任何消息,老和尚也没思虑出医治阿朱
的方法,便说暂回京城,正好与石语嫣一同下山。
二人经过山脚下的那个茶栈,见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一切已复平常,石清和
那些兵士们的尸体也不知哪里去了。二人进去少歇,跑堂向虚竹使个眼色,到他
身旁悄悄道:「大人,梁将军知大人在山上,走时留下了一队亲兵,一直在以备
大人调遣。」虚竹很出意外,小声道:「梁兄想的真是周到,不过我现下正要去
京城,他们么……」虚竹沉吟着瞧瞧在一旁正触景伤情的石语嫣,忽然有了一个
主意,贴近跑堂耳边,向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出了茶栈,虚竹买下两匹马。
石语嫣本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便乘马随虚竹向京城方向缓缓而行,走不多远
遇上飞驰而来的段誉。
「石—?啊!是慕容姑娘!」
段誉叫了声,见石语嫣眼睛复明,喜不自胜,而石语嫣面色一黯,扭过脸去
没有理睬。虚竹摇头一笑,暗叹:「唉!比我这个『二呆子』还更呆,唤声什么
不行,偏偏叫她最不愿意听见的『慕容』二字!」问段誉何往。段誉听虚竹说去
京城,便说自己也去京城。虚竹当然知道段誉的来意,待他转过马头,与他并肩
而行,悄悄说了石语嫣要出家之事。段誉大吃一惊,抓耳挠腮盯着石语嫣,满腹
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出了少室山,便见一所尼姑庵,石语嫣进去投奔,但庵主坚辞不收,石语嫣
只得继续前行,走了两日,沿途经过两个尼庵,庵主皆坚决不收弟子,言语十分
客气,却又不说出理由。石语嫣好生郁闷,而虚竹暗暗好笑,原来他令那队亲兵
急急先行,将京城沿途的尼姑庵一律吩咐好,今年内不准收弟子入庵,越是漂亮
的越不能收,不然当作淫窝抄了。官兵前些日子在少林满山遍野抓人,那些庵主
都是知道的,哪里再敢得罪官府。
三人乘马再行,离京城越近,尼庵越少,走了五、六日,才终于又见到一个
尼庵。庵主依然说明不收弟子,石语嫣滞留两日,苦苦哀求。庵主不得已,说出
官兵吩咐之事。石语嫣大为惊疑,眼光向虚竹探寻过去,虚竹忙东张西望,佯作
与自己无干,但如此奇怪之事,他居然无动于衷,石语嫣和段誉皆生疑。
离开这所尼庵,前方就是京城地面,虚竹脸上不觉喜形于色。石语嫣却不肯
向前走了,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感激。但我只当你是一个
好心人,从没……从没过其他想法。现下经过这么多事,你对我越是好,我越是
羞惭难过,我……已不配留在世上……」石语嫣说到这里,梨花带雨,强忍一会
哽噎,再道:「段公子,你若真为我好,便容我静静地了结此生。你去找个清清
白白的好姑娘,快快乐乐,白头偕老,我心里也就真正安乐了。」
段誉听石语嫣话里意思,倒像是为了躲避自己才出家,登时面上灰白,心如
刀绞。
石语嫣转马上了小路,并不知此路通向哪里,其意是与二人分道扬镳,催马
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马,回头唤道:「木头!」待虚竹到了身边,她心里又
十分为难,终于开口道:「你记不记得,我将一个锦盒给你……?」
虚竹吃了一惊,不免尴尬,不知石语嫣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嗯嗯,是的,那时你不知我身份,我也不好与你相认,真是不知怎么感谢
师妹,若没有那盒子,我早已不活了。」
石语嫣听了这话,目光露出悲哀,心里苦道:「即使你与我相认,我也不知
自己姓慕容,现下才知道,爹爹当初为何送我去曼陀山庄,他又怎知义母能给我
去毒,其实她是爹爹的另一个妻子,而义母早就清楚我的身世,不然,她为什么
不许我……不许我见他!」
原来是叶丽丝察觉到石语嫣对慕容复生了情愫,才定下那条奇特规矩,不许
山庄来男人,见一个,活埋一个。
虚竹这时也想起,当初他跟踪李梦如,才冒失闯到了曼陀山庄,才见到阿朱
那双晶莹粉嫩的小脚,也见到了狐媚难言的叶丽丝,而李梦如挟持段誉,不过是
为了得到六脉神剑,又何必非要将他挟持到姑苏慕容?难道她对石清的真实身份
早有了怀疑?
石语嫣低头难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并不知那盒子里有什么,义母说盒子
可救你一命,但你知不知道,她为何救你?」
虚竹脸上直发热,自石语嫣有了师娘的眼睛,他看着石语嫣,便总觉见到了
师娘的魂儿一般,此时好像被师娘当面揭穿了丑事,不由尴尬之极。
石语嫣的脸上也越来越红,细若蚊声道:「她……她……有了孩儿。」
「啊?」虚竹真正地大吃一惊。
石语嫣慌张又道:「义母回去波斯,不会再回来了。她曾叫我发过誓,为她
保守这个秘密……你听后便忘了吧。」说完头也不抬,向山野里一勒缰绳,纵马
越跑越快。
虚竹惊立当地。
段誉在后呆呆瞧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也没心思去听,只自叹自怜,盯着
石语嫣背影,想着自己终生要苦苦思恋,郁郁寡欢了。
石语嫣平时不惯骑马,体力也弱,驰骋一程,香汗淋漓,驻马回望,不见了
虚竹和段誉的踪影,空山寂寂,唯有树间的鸟雀鸣声,便信马由缰,一会儿想到
慕容复,一会儿想到爹娘,酸楚迷惘之中,又想起了义母,当初叶丽丝摸着自己
隆起的肚子,总是温情微笑,似乎对谁是孩子的父亲并不关心,并曾说过:女人
有了孩子就像草木有了根。
石语嫣当初对此好不理解,此刻却心中一热,发呆片刻,面色忽然惨白,心
想:「我肚中会不会有了孩子?」这时林密路陡,阳光不至,颇有寒意。石语嫣
顿觉冰冷绝望,跳下马,登上山,打算寻到断崖,了结此生,但心力交瘁,攀到
半山腰,已体力不支,忽听得随风飘来呀呀童声,不觉循声转到向阳处,见依山
而建一个用木栅栏围成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座小巧幽静的草房。
虚竹和段誉一直远远尾随石语嫣,二人闷声各想着心事,突然见石语嫣弃马
登山,这才吃惊起来,跟着石语嫣匆忙赶到院前。
段誉念出:「净心庵」
虚竹愕然,这里竟是间尼庵?如此偏僻,那些兵士多半吩咐不到这里。
二人恐石语嫣恼怒,不敢大模大样闯进去,偷偷蹲在栅栏边窥看,见一小孩
在草房左旁玩耍,大概四、五岁,只穿一件肮脏肚兜。
段誉忽然惊讶道:「三弟你瞧,那孩子在地上画着什么?」
虚竹注目瞧去,见那个小孩双手拿着麻草,一面逗引蚂蚁,一面在地上画着
线条,左手画方框,同时右手画着圆圈,似乎无意所为,笔画却毫不停顿。虚竹
第一眼没觉什么,再瞧下去便十分惊奇,心想:这个做法看似简单,但自己依样
可做不来。
吱呀一声,草屋开了门,走出一个白面皮的中年尼姑,孩子十分惧怕,仰头
瞧那尼姑,不敢动弹。那尼姑从地上拿起一根竹条,劈头盖脸打去。孩子的屁股
和后背肿出几道红痕,缩头伏在地上,一手护着头,一手扑拉地上的蚂蚁,稚声
叫道:「不怕,不怕,你们快跑,快跑回洞里。」
尼姑似乎存心跟孩子怄气,跺脚踏了几踏,踩死许多蚂蚁。孩子大惊,抓起
几只活蚁护在手心。尼姑见状,扔下竹条,伸手去夺孩子手里的蚂蚁。孩子忽然
将手掌捂在嘴上,居然将蚂蚁吃进肚里。尼姑大怒,扬起手来一巴掌挥去,孩子
头大身小,自来站不稳,受了一击,一骨碌滚在地上,头脸俱是泥土。
虚竹和段誉瞧着那孩子,皆大为不忍,见这个尼姑如此凶恶,不禁十分担心
进了屋的石语嫣。
尼姑怒气冲冲,走向院后,后院有个柴门,向外伸出一条小路,小路前方的
不远处,露着半间茅屋隐在林木中。
虚竹和段誉进得院内,东张西望来到屋门前。见那孩子趴在地上,扑扑吐出
几只蚂蚁,原来他刚才并未真的将蚁吃下肚,他半边脸被尼姑打得通红,但盯着
地上乱爬的蚂蚁,却十分得意,拍手叫道:「宝宝回家喽,回家喽!」
虚竹又生惊异,这孩子双手能一心二用,挨了暴打却不哭不闹,真不知他是
聪明还是呆傻。
段誉弯下腰,问那孩儿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儿瞧瞧二人,回道:「我姓周,我姐姐姓周,你是不是也姓周?」
段誉笑道:「哦,不是,我不姓周。」
那孩儿疑惑地想想,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不姓周,接着又瞧地上的蚂蚁。
「咦!你们是谁?」
忽然传来娇甜清脆的声音。
二人惊讶回头,见从院外进来一个青衣女子,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约莫十
七、八岁年纪,脸蛋圆圆,吃惊的目光忽然闪耀出喜悦,叫道:「是你?」
段誉怔了一怔,叫道:「啊啊……是你!」
那女子似笑非笑,道:「你早忘了我吧?还记不记得我姓什么?」
段誉惊喜道:「钟灵姑娘,你这么美丽可爱,任谁也不会忘记。」这话一说
出口,便觉自己大有挑逗之嫌,顿时有些脸热。
那女子脸上一阵晕红,神色甚是欢喜,嘴上嗔道:「你出了万劫谷,再没来
瞧我,我好生恼你。」
虚竹早觉得这少女的声音有些熟悉,当听到段誉叫出「钟灵姑娘」,再听到
万劫山庄的名字,登时惊呆了双眼。
段誉忙向钟灵介绍:「这位是我的结义兄弟,名叫段虚竹。」
钟灵瞧瞧虚竹,向他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去了段誉。
段誉再向虚竹道:「这位钟灵姑娘,是我的好朋友,她是万劫山……」说着
奇怪起来,吃惊问钟灵:「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斜了一眼,低下头道:「这会儿叫得这么亲热,可就不
早来瞧我一次。我爹爹过世后,我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后来……后来我有了一个
弟弟,我便陪她在这里静养。」
虚竹闻言,立时万分不安,才知刚才那个尼姑是甘宝宝。
段誉也很吃惊,瞧瞧那个孩子,问道:「是你弟弟么?刚才我问他,还以为
他说是姓周。」
钟灵噗哧笑道:「是啊,他脑瓜不大灵活,古怪的很,自从学会说话,便将
『钟』念作了『周』,我纠正他无数遍了,他总是执拗不肯改。」钟灵此时笑靥
如花,嘴角边现出一个小小酒窝。
虚竹心中一荡,暗道:「这钟灵长高了不少,越瞧越像之前的甘宝宝。」
忽然传来一声:「什么人?」那个尼姑走了回来,虚竹吓了一跳。
段誉上前礼见:「伯母好!」
甘宝宝双手合十,微躬还礼。
虚竹万分不安地躲去段誉身后,偷眼见甘宝宝白皙如故,但脸庞削瘦,鬓发
杂白,而且神色清冷,面含怨怼,虚竹与之目光一对,不由退了一步,不料段誉
闪身让出,郑重将他介绍给甘宝宝。虚竹只得心惊示礼,不敢抬头,甘宝宝却是
面无表情,对他浑不在意。
原来五年前虚竹奸淫甘宝宝时,从傍晚到黑夜,光线始终昏暗,虚竹受阴阳
和合散的刺激,面目狰狞扭曲,现下身形又变得魁梧,不比之前那么矮瘦,因此
即便甘宝宝明知实情,也轻易认他不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