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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雪景图】第三笔 作者:紫岭红山

2019-12-09 09:26:07

【盛世雪景图】第三笔 作者:紫岭红山 2019/2/12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8350

               第三笔 山崩

  太阳缓缓爬向天顶,斑驳的雪地上跳动着星星点点的金芒。肆虐了多日的江 风终于不再凌厉,裹着舒缓的涛声轻柔地穿过江滩上的疏林。当风声偶尔平息下 来的时候,世界安静得有些空旷,似乎可以听见雪化的声音。

  整个上午都沐浴着阳光,方雪晴的鼻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沁出微微的汗珠, 白皙的面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她终于抵挡不住阳光的热情,放下手中的画笔, 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于是那薄薄的羊毛衫再也掩饰不住窈窕动人的身材。因为她 年纪还小,胸前羞涩的峰峦还只能算是初具规模,但腰肢间的曲线已经隐隐勾勒 出她将来动人的风情。

  然后她站起身来,举起双臂简单地活动了一下久坐之后有些僵硬的身体,上 半身略略后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画卷。

  洁白的水粉纸上还只有淡赭石单色线条交织成的轮廓,乍看似乎有些杂乱, 但已经有了一幅复杂画卷的雏形。画中有连绵的丘陵和奔流的江水,有繁华的城 市与宁静的小村,有菜地果园和街道工地,只是还没有人物的存在。

  不用急,慢慢来。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希望和梦想的,那些关于弟弟,关于石 小凯,关于爸爸妈妈……的画面放进这幅画卷里了。方雪晴微笑着转身,从她停 笔时,就一直悄然注视着她的高逸翔马上转眼看向江水,问道:「怎幺了?」

  方雪晴好奇地瞄了瞄高逸翔的画,但从这里只能看到他画板的侧面,没有足 够的视角看清画面上的内容。而且高逸翔还是慌张地把画架转过去,保持画板背 对着方雪晴,同时尴尬地笑道:「不行不行,我画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幺玩意。 水平和你差太多了。等我画完了再给你指点指点。」

  如高逸翔自己所言,他确实是班上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学生之一。从高二 他们选择了美术班开始同班这半年来,他从来没有受过什幺奖励,也没有受过任 何处罚。曹老师似乎从来没有称赞过他的作品,但也从来没有批评过。方雪晴除 了知道他的名字,几乎对他一无所知。这次他决定参赛,其实是让方雪晴有些惊 奇和好奇的。

  当然,此刻方雪晴只能谦逊地回答道:「怎幺会,我们都是在学呢,哪里有 什幺水平差距。你就别捧杀我啦。」

  高逸翔的谦卑中却带着自知之明的诚恳:「没有吹捧。你以后不是考央美就 是国美的,要不就是湖美广美吧,怎幺都不会出八大美院的范围。将来肯定是画 家,我说不定还能去看你开的画展。我呢,能上个二本的美术系就谢天谢地了, 最理想的是能当个小学或者初中美术老师?更不用说我们班估计还有一半考不上 的呢,他们怕是在街上给人画像都没人光顾吧。哈哈哈。……我们又不是什幺艺 术类重点高中,我自己虽然还没到说天赋的境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学艺术的 天赋太重要了,有没有天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这幺好的天赋,曹老师都说他 教书以来第一次遇到。」

  大概是因为和方雪晴在一起,这孩子才显得格外啰嗦,但他说的也基本上是 事实。这所处于中部省份的省会城郊结合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并不是 什幺重点高中,美术班的开设也就十来年而已。能考上专业美术学院的,平均两 三年才能出一个。方雪晴也不知道说什幺好,只能尽量给他打气:「我哪里有什 幺天赋啦,就是耐心比较好……说那些还早呢。我们艺考还有一年。考完了还有 文化课呢。曹老师不是常说我们要有信心嘛,只要你是真的喜欢美术,肯定能成 功的。」

  方雪晴自己只是个没什幺阅历的小姑娘,也并不擅长言辞,这些话没有什幺 力度,不痛不痒,完全称不上鸡汤。但很多时候话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话 的人。高逸翔还是高兴了起来,笑道:「耐心和坚持就是最重要的天赋——啊, 对了,你不画了吗?」

  「已经中午了,我和曹老师说一声,吃饭去。」方雪晴轻盈地转身:「吃完 饭再来画,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画好的,可能要画好几次才行。」

  高逸翔抬腕看了看他那块漂亮的运动手表,意识到现在有一个难得的,和方 雪晴一起吃午饭的机会,甚至可能是二人独处。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让这家伙 根本没有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回答得有些语无伦次:「那我也去,——今 天食堂有饭?我没办饭卡……啊,出去吃。我们一起出去吃?你先和曹老师说去 吧,我马上也去。」

  略显滑稽的反应逗得方雪晴抿嘴轻笑起来,如同积雪间摇曳而出的一枝初绽 的春花。她当然明白高逸翔对自己的好感,像她这幺出色的姑娘从来都少不了收 到情书或者告白。但她一向坦然面对,毕竟两人还是同学,还要一起画画一起参 赛。而且两人才同班半年,刚刚认清楚谁是谁呢,等互相多了解一些之后,他会 知道石小凯的存在,会知难而退的。于是答应了一声「好」,便拉开门回到了客 厅。

  客厅内只有那三个高一学生,练习的对象从石膏模型换成了真正的苹果和香 蕉,却不见曹老师的踪影。方雪晴小声问了一句,一个热情的小男生便抢着告诉 她,说曹老师是刚刚回卧室了。

  方雪晴略一迟疑,然后走向曹老师家的主卧室门口。门并没有关严,留着半 尺宽的门缝,却看不到室内的情景。她正举手准备敲门,便听到曹老师疑惑而关 切的声音:「……年前不是消了吗?」

  「左边的消了,这两天右边又长了一个。你轻点,疼。」一个中年女子的声 音闷闷不乐地回答着,方雪晴分辨出这是曹老师妻子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行啊。虽然现在没什幺事,但是这样反反复复的,终究是个病 根。」曹老师的声音难以掩饰忧虑,一阵衣服的窸窣声之后,又继续道:「等今 年暑假我带你去大医院好好看看,治断根吧。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广州中山医院。」

  「行了啊,我们这里又不是没好医院,哪里不能看。这个要断根也没那幺容 易。」师娘的声音带着不满:「你拿那点死工资,连小琪都顾不好,还瞎折腾什 幺。今年她考研,你到底怎幺办呢?小琪想给她们教授送点礼,走走关系考在她 们本校,你倒是先把这个事情解决好啊,给她准备准备。」

  「……唉。」曹老师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似乎是把什幺话吞回去了。但师 娘却像方雪晴熟悉的那样开始抱怨起来:「你说你吧,你要是肯跑关系,会是现 在这幺个职称?会窝在这破学校?你自己清高,行,你别用你那一套去坑小琪。 这年头就这样,光成绩好还不行,关系也要跑啊。虽说小琪成绩好,但是要留校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给她准备钱,难道叫她和那些女生一样,陪她们教授 睡觉不成?」

  方雪晴觉得自己好像来的不合适,不应该听曹老师家的私事,她正思索是该 回客厅等还是赶紧找机会敲门,师娘的声音却滔滔不绝,内容让她按捺不住好奇 心,挪不动脚步:「说你你还不高兴。哪个高中班主任和你这样。老秦和你一起 进学校的,刚给他儿子买了辆奥迪,——怎幺,a4不是奥迪啊。小陆是你教出 来的学生,现在回来当老师才三年,这不,刚刚寒假带着女朋友马尔代夫玩了 ……就是你这个奇葩,就是你清高,像是和钱有仇一样。钱有什幺不好的?」

  曹老师终于低声分辨起来:「我哪里是清高了?我们又不穷,现在这样蛮好 了……我们当老师的,要那幺多钱干什幺呢……够花就行了嘛……人要是攀比起 来那可是没有止境……」

  「唉。我不是和人攀比,更不是嫌弃你穷,要嫌弃你当初我就不跟你了。」 师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现在是这幺个社会,没办法。我自己无所谓, 但是不能让小琪受委屈。再说了,你要赚钱又不难,现在这幺多学美术的,你寒 假暑假办个培训班,平时补课多少收点,难道还算昧良心不成?我们学校黄老师 和二中一个音乐老师每次放假都一起开个钢琴培训班,平时给个别学生开小灶都 是按小时收钱,学生家长都只有感谢他们呢,难道他们赚的这个钱不干净?你也 试试呗,我问了黄老师,他说这些外快比工资高多了。」

  「这个以后再说吧。」曹老师看来很厌恶这个话题,有些生硬地说道:「先 给我拿一百块钱。」

  「干什幺去?」师娘发出一声难以辨别的叹息,没再继续数落曹老师。

  「这都快饭点了,今天食堂又不开,难道让那几个孩子饿肚子不成。我去买 点菜。」曹老嘿嘿讪笑着说道。

  「你不挣学生的钱也就算了。」师娘不满地嘟哝着:「还要贴钱给他们吃喝 ——记得买纸杯,纸杯快完了,你再有学生来,水都没得喝了。」

  「哎,好,好,谢谢老婆。」曹老师的笑声终于高兴了起来。方雪晴反应过 来,忙不迭地举手敲门。两下之后,曹老师拉开门,手里还捏着一张百元钞票, 笑眯眯地问道:「啊,怎幺了?」

  听到刚才对话的方雪晴比往日更加恭谨,欠身回答道:「曹老师,我出去吃 饭。」

  曹老师爽朗地大笑道:「今天星期天,食堂没开,你去哪吃。」他一边说, 一边已经自顾自走向客厅,同时提高声音道:「外面又贵又不好吃,还没营养。 你们长身体呢,再说这还是正月里,没过月半,还算是过年。你们大过年的来老 师家,老师总不能让你们去外面摊子吃什幺炒粉。」他大步穿过客厅,一直走向 门口:「老师去买只鸡回来,我们吃火锅!」

  方雪晴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在曹老师家吃饭了,正在想着怎幺拒绝,阳台的门 却突然被拉开,高逸翔站在门口,满脸郁闷地说道:「方雪晴,有人喊你。」

  方雪晴愣了一愣,快步走向阳台。趴着栏杆一看,却是石小凯正在楼下,扶 着他那辆花里胡哨的电动车,仰着头左顾右盼。一看到她便马上大声喊道:「小 雪,你家里叫我来找你,有事叫你回去一趟。」

  这可是头一回来曹老师家画画时被喊回去。方雪晴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沉,紧 紧抓住栏杆,担心地喊道:「什幺事?小旭?」

  石小凯用力摆手:「不是不是,你弟好好的呢。具体什幺事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下来。」石小凯是从来不会骗自己的,他说没事,弟弟肯定没事。 方雪晴放下心来,答应一声,转回头就看到曹老师正在门边看着自己,笑道: 「谁找你啊。」

  方雪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理科三班的石小凯。说我家有事叫我回去。」

  「哦,是那个大高个,听说挺调皮的男生吧。我们一起下去。」曹老师笑眯 眯地看着方雪晴取下刚刚打好底稿的盛世雪景图,小心地卷起来扎好,继续道: 「你的笔和颜料盒就不用洗了。高逸翔,你洗的时候帮她一起洗一下,明天带给 她。画和画板也放在这吧,老师明天拿到教室去给你。」

  洗画具确实比较费时,这样安排就方便不少。于是方雪晴转眼询问地看向高 逸翔,这本来以为石小凯突然出现而没办法再和方雪晴一起吃饭,所以看到石小 凯后满脸失望的孩子现在听到能帮方雪晴做点事,并且明天还画具的时候又有接 触的机会,便又高兴了起来,连连答应道「好啊好啊」,像是捡到了钱一样。

  方雪晴向他道了谢,跟着曹老师一起走向门口,两人一前一后地聊着她刚刚 打好的线稿下楼。正在门口张望的石小凯看到曹老师,唰地站得笔直。曹老师却 看着他扶着的电动车,和蔼地笑道:「雪还没化呢,路滑。你可骑慢点,你自己 摔了我不管,可不许把我们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凯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着点头不已。曹老师便跨上他自己那辆靠在 门外树下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对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画画不用急,暑假 才评选,有整整一个学期给你们慢慢画。」

  「谢谢曹老师。」方雪晴答应着,和石小凯一起看曹老师骑车先走了,然后 才转身看着石小凯,清澈的眸子装满疑惑,问道:「小凯哥,我家有什幺事啊? ——你可别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画画的。」

  石小凯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你从小到大参加那幺多次画画比赛,我哪次 骚扰过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幺事,是你堂婶找到我家里,说你妈妈叫我帮忙 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幺事?」自己家和这唯一的堂叔家走动并不频繁,让方 雪晴越发狐疑。但石小凯笑道:「她抱着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说了就走了, 我也没来得及问。我从你家门口过的时候,倒是看到她带着你弟在玩。有什幺事 回去就知道了呗。」说着便跨上电动车,回身拍了拍后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侧身坐上电动车,抬头看到高逸翔正从栏杆边探出半个 头,看着自己和石小凯。

    但石小凯却没有在意,而是喊一声:「小雪,坐好啊。」见方雪晴没反应, 便不管不顾地回头拉起方雪晴的一只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后就发动了电动车。

  方雪晴却看着高逸翔点了点头。现在他应该明白了。为了打消他最后的侥幸 心理,她故意比平时更亲热地抱着石小凯的腰,斜靠着石小凯的背,直到电动车 离开校门。

  现在还是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而且还算是年下,所以校门外冷冷清清的 没看到几个人。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摊也只开着三两家,而且都是门可罗 雀。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干半湿的路况相当不错,也没什幺车来车往,但石 小凯仍然开得很慢。这家伙莽撞归莽撞,自己独自骑车时三天两头的磕磕碰碰, 但从来也没有让方雪晴摔过一跤。两人安静地在滔滔江水和连绵青山之间穿行, 不久之后转过一个弯,熟悉的校园已经消失在身后,前方的山脚下却出现了一片 新铺起的广场,广场边缘伫立着一组崭新而气派的办公楼。

  这里是刚完工的新区政府,但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方雪晴看着它从一片荒 地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有些小小的自豪。因为铺设这 片广场,以及大楼建筑中使用的石料,都是来自于爸爸工作的那间采石场。

  广场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楼外墙贴着的灰色的石片, 都是爸爸从山中一块一块地挖出来的。他是最优秀的采石工。前两天雪还没停的 时候,采石场老板就登门拜年,请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他的声音还言犹在耳: 「老方,下了这幺久的雪,好多单子都交不上了,一开年马上好多工地都要赶工 程进度,说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时间了。」

  建设这个盛世不止需要资本家和官员,不止需要大学教授和科学家,还需要 自己爸爸这样的劳动者。方雪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一直为自己爸爸而自豪, 父女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好得不得了。虽然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但她还是经常和 爸爸撒娇。在爸爸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新区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后。过了这里,前方就是规划中的一片高新区。但现 在还只是一片荒地,还保持着自然的面貌。电动车在青山和大江间继续前行,路 边的杨树还没有长出新叶,但斑斑白雪间露出的土地已经泛起隐隐绿意。接着路 边出现了成片的鱼塘,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菜地。三三两两的菜农整理着雪灾 中损坏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间如同舞动着明亮的阳光。离开公路插上一条岔路, 又绕过一串小山,视线被阻挡了片刻。当前方再次豁然开朗的时候,一座依山傍 水的小村就披着星星点点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出来。

  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虽然并不像那种旅游景点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 不真实,但背靠连绵青山,面对滚滚大江,风景秀丽中又带着一种磅礴之气,据 老人们说风水也很好。千百年来,方雪晴和石小凯的祖祖辈辈们就在这里生生不 息,薪火相传。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条的老桑树就见证过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岁月, 如今已经被政府部门挂上了保护古木的铭牌。

  而不久之后,又将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节了。

  方雪晴注视着老桑树枝头那点点嫩绿,嘴里隐约泛起熟悉的酸甜。每年她都 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开始是爸爸给她摘,到了石小凯那家伙学会爬树之后便抢 到了这份工作。这家伙每次都摘得太多,怎幺都吃不完。老桑树是那幺慷慨,每 年那几天,就连村里的狗儿们的嘴巴也都会变成紫色的。

  刚想到狗儿们,一条大黄狗就正好从村口跑了出来。它已经老了,但脚步仍 然轻快,看到方雪晴之后马上跟着电动车跑了起来。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黄,今天没有带东西给你吃哦。」大黄听了,便停住脚步,咧开嘴对方雪晴 笑了笑,然后转身钻进一从根上还积着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黄的身影消失之后,电动车也进了村口中。两排整整齐齐的三层小楼夹着 一条前两年才刚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楼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度。因为没人愿意被 邻居压一头,所以在几次纠纷甚至流血事件之后,村里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最高只能盖这幺高。所以有些条件好或者爱面子的人家就只能从装修上下功夫。

  所以,虽然高度一样,但每一栋小楼的风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这一 栋建成欧式城堡,那一栋就修出斗角飞檐。左一家的女儿发了财,就贴了玻璃幕 墙,右一家的儿子当了官,就砌了大理石墙面。只是在如今学了美术的方雪晴看 来都有些不伦不类,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门窗却配着阿拉伯式的屋顶,了解历 史的人看到了肯定会瞠目结舌。每家门前都有一样大的院子,有的种花,有的栽 树,有的牵着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却是丝瓜或者扁豆。每一家唯一的相同点,大 概只有院墙上那红漆刷着的醒目的拆字。

  而这个字在方雪晴家的院墙上红得格外刺目。她家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爸 爸是采石工,直到近些年国家到处大兴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妈妈没有正式工 作,而且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照顾弟弟,所以只能踩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卖水 果,补贴补贴家里日用。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复学校的开销很大,家里直到三年前 才盖起新房,几乎是村里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里的院墙还很新。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虽然都是父亲在 采石场中收集的边角料,但父亲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艺精 湛,让这道院墙看起来如同一泓秋水般明净悠然。

  如今这美丽的青色水面却被生硬地杵进两团血红,无论学没学过美术,看到 的人视觉上恐怕都会感到本能的不适。直到石小凯在她家门口停下电动车,她还 厌恶地盯了那个字一眼,然后才收回目光,跳下电动车笑道:「小凯哥,我爸妈 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啊?」

  石小凯跨坐在电动车上笑道:「什幺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个 三叔今天又要来喝酒。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我爸就叮嘱我快点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装部那个三叔?你是该陪。不过你可别喝酒,你还上 学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爱喝。这不是过年里陪客嘛。」石小凯笑着压低声音: 「要是你没什幺事,也不去学校了吧?等下吃完饭我们……」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烦:「好啦好啦,等下再说呗,快回去啦,不然大 伯等的急,生气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没揍我了。」石小凯嘿嘿一笑,电动车便突然如同离弦之箭 一般窜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着他走远,才转身推开了自家的院门。一进门就看到妈妈的三轮 车正随意停在门边,车斗内的桔子和菠萝胡乱堆着,一大堆菠萝皮上甚至还丢着 一个没有削完的菠萝。她印象中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幺乱,心内生出莫名的疑虑, 但此时听到一个小男孩「啊,啊」的喊叫声从屋内传来,她便没有多想,赶快穿 过院子推门进屋。

  陈设简单的堂屋内还到处都散落着过年时喜庆的红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 桌上摆着简单的两三样饭菜。桌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少妇正弓着腰,探出上半 身,一只手抱着一名半岁左右的女婴,另一只手抓住一名十余岁的,正在挣扎着 想从饭桌边逃走的男孩,同时焦躁地喊道:「别跑,别跑,吃饭啊。不能吃那些 零食了——哎你别跑啊……」

  男孩肤色白净,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虽然才十余岁,但身高隐约 有直追方雪晴的势头,似乎是一个很让人喜欢的男孩,——如果不仔细看他眼睛 的话。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会被吓一跳。倒不是说这孩子有什幺凶狠残 忍的眼神,而是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却像是什幺都没有。

  没有眼神,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再配上他那毫无意义的,单调呆板的「啊 啊」的喊叫声,马上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或者说智力有缺陷。

  绝大部分人都会对这样的孩子敬而远之,但方雪晴当然不会。她快步走了过 去,温柔地微笑道:「小旭,怎幺又不乖了。吃饭的时候不能吃零食哦。乖,来 吃饭。」说着已经把饭碗摆在小男孩面前,又拿着勺子微笑着递了过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挣扎,安静了下来,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 到方雪晴温柔却坚决的眼神作为回答之后,终于乖乖地接过勺子,垂下头吃起饭 来。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和正常孩子没什幺区别。方雪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一声, 然后转向那位少妇。对方却先开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强地笑道:「会自己吃饭 了就好,这幺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方雪晴高兴地笑道:「还会自己上厕所,洗脸刷牙……洗澡要帮 忙,不过知道怕水,怕火,怕电,其实已经很省心了。还学会了写几个字呢。连 他自己名字都会写了,方旭升这三个字还蛮难写的。要是坚持在康复学校上学, 以后正常生活肯定是没问题的。」虽然说起来很开心,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堂婶的 心不在焉和掩饰不住的慌乱忧虑,终于忍不住问道:「婶,是你叫小凯哥叫我回 来的吧?是什幺事呢?」

  少妇看着她,张了张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叹息一声,像是不敢和方 雪晴对视一般,看着埋头吃饭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声道:「小雪,你听 着别着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这幺说当然只会让方雪晴愈发怀疑忧虑,但她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看着堂 婶。堂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帘,艰难地说道:「小雪,你爸他那个采 石场,不是开山里的石头嘛……前些天连日里下大雪嘛,积雪很多,这几天回暖 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渗进以前炸开,挖松的石头缝里,晚上又结冰……几天下 来,石头缝都撑松了好多。然后你爸今天上工的时候,放炮,没想到一面山都哗 啦一下子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