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上 作者:皮皮
fu44.pw2014-10-20 11:12:52绝品邪少
正文 作者:皮皮 一 故事现在就开始吧。尽管天还没有亮透,他却从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醒过来了。他看看床头的夜光表,差二十分六点,又看看身边依旧熟睡的妻子,侧着身子宛如一截缺损的古城墙。 他点着一支烟,背靠着床头坐着吸烟,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寂静中他能听见妻子的呼吸声和闹表指针移动的声音。 他叫尹初石,周岁也快满四十一了。今天以前他的生活和别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的生活或许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结婚十几年,有孩子偶尔也有几次艳遇,但都成功地瞒过了妻子,因此家庭生活风平浪静。在事业上,大多有了坚实的基础,离这辈子想达到的目标至多还有一半路程。面对这样的生活境况,也许该满意了。当然,满意几乎是很明显的心绪,可是有时候四十多岁的男人总还是在满意之外保留一些别的情绪,这情绪常让他们莫名其妙地躁动或者说是烦躁。因此准确地说四十多岁人的生活是一只裂缝的鸡蛋。 比如正在吸烟的尹初石常常想问问别的男人,是不是他们有时也无比痛恨床。有一次他试着就这个话题跟楼上的贾山聊聊,但贾山立刻很猥亵地笑了一下。尹初石记得贾山说了一句,“别处不见得比床上更舒服。”可这并不是尹初石关心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在眼下他躺着的这张床上,一切对于他来说都越来越不容易。前天他在办公室看见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壮阳需要科学指导》,他奇怪自己居然没笑。 突然妻子翻身,四肢抽动几下,又仰面躺好了。室内的光线渐渐明朗起来,他能看见妻子脸上很细微的表情。他发现妻子的双唇开启着,头用力向上顶去,脸有些扭曲,仿佛正在经受某种疼痛。他第一个反应是妻子正在做梦,也许是个恶梦,所以她很紧张。接着他发现妻子的身体伸得笔直,然后向上拱起,像一座即将崩溃的桥。她的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想它一定是苦涩的,因为他感到几分妒意。妻子很显然正在做着一个跟性有关的梦,而且她在梦中达到了快感的顶点,她几乎因此抽搐了。在他跟妻子睡觉时,他还从没见过她有这样的反应,她总是顺从而安静。想到这儿,他甚至有几分愤怒,他决定叫醒妻子。这时,铃声响了。他伸手去抓床边的电话,妻子也醒了,抓过去的是闹表。是闹表不是电话。闹表的铃声和电话的铃声太接近,他曾多次建议妻子换个闹表,可她总是说,她喜欢这个闹表。 妻子把闹表放回床头柜上,转身将手臂搭在尹初石的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睡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妻子伸个懒腰,“今天小约第一天开学,我得早起,给她做小米粥。” “做梦了吧?”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妻子惊疑地问。 “而且梦的颜色还不浅呢。”尹初石说完跃上妻子的身体,并动手去解妻子的睡衣扣子。“应该有条法律规定,女人睡觉不准穿该死的睡衣。” “别胡闹了。”妻子说。 “你在梦里跟别的男人睡觉不是胡闹?” “嗨,真奇怪,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你达到了高潮。” “我想,那个男人是你。”妻子说着伸手抚摩丈夫的脸颊。 “别这么容易就逃过去了,梦里私通也是私通。” “别胡说,你真的现在很想么?” “是的,尽你做妻子的义务,我好久没像现在这么想了。来吧。”他说完认真地去吻妻子的嘴,但却不感到应有的激动。被妻子色情梦所激起的欲望并不十分饱满,需要他不停地努力鼓舞。三年前告别福建的那个女记者之后,他还没有过别的女人,他心里很烦乱,于是粗暴地去扯妻子的睡衣。 电话铃响了。妻子伸手抓过电话,说了一声“喂”,然后又放回了话筒。 “谁?”他问。 “断了。”妻子说。 他再也没有兴致接着做这件事,从妻子的身上滚落下来。 “我饿了。”他说。 “好吧,我这就起来。”妻子说完起身,在睡衣外面又穿上一件毛巾浴袍。她看一眼衣柜旁边的挂历,九月一日,被她用红笔圈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三周年的纪念日。 “要不要我也起来做点贡献?”丈夫在床上问。 “算了。”妻子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因为她突然想丈夫从没做过早饭。尽管他做过晚饭和午饭,她的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凉意。她觉得早饭不同于午饭和晚饭,至于怎样的不同,她想不太好,但朦胧中她感到如果一个男人为妻子做早饭,一定很美好。不过,这个世界上从没为妻子做过早饭的男人多得吓人,妨碍什么了?她一转念离开了卧室。 她叫王一,是个不讨厌厨房的知识女性。几分钟后,煮粥的热气混合着拌咸菜的芝麻油的香气充盈了小而整洁的厨房,王一感到平静祥和。有时她不明白为什么时下最时髦的论调是号召女人离开厨房,她认为只要是女人就能在厨房发现乐趣的。 女儿房间的闹铃也响了,去卫生间路过女儿房门时,尹初石用力敲了两下:“快起来,小懒虫。” “小约,起床。”王一也打开厨房门喊了一声。 过一会儿,王一听见小约的房门哐噹一声被推开了,接着是女儿敲卫生间的门。 “快点儿,爸!”小约嚷着,“真烦人,又不是你第一个上班,总是先占厕所。” “别闹了,马上。”尹初石的声音。 “你又在马桶上学照相了?”女儿靠在卫生间的门前咕哝着。 尹初石没再回答,电话铃响了,小约迅速跑过去,抓起电话:“喂,喂?喂?说话呀!不说话打电话干嘛呀!这年头净是疯子。”小约说完又冲回厕所门前,大叫,“我马上尿裤子了。” “别威胁我,”尹初石走出卫生间,身后还响着抽水马桶的声音,“谁来的电话?” “问公安局去吧。”女儿说完插上了卫生间的门。 尹初石走进厨房,看见妻子正用长柄的不锈钢饭勺搅动锅里的米粥,热气绕着她蒸腾向上,也带来惬意温暖的气氛。但这些并不使尹初石有什么特别感受,习惯了的东西,常常使人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拥有。他给自己倒一杯凉开水,对妻子说:“小约这孩子嘴真刻毒,油嘴滑舌的。” “我倒是担心别的。”妻子说。 “担心什么?” “她从不说自己的事,总是说同学的事,这个怀孕了,那个谈恋爱了……” “也许她自己没事,所以不说。我看她比正常还正常,心理健康着呐,整天大咧咧的。” “我不这么认为。小约跟别的女孩于不同,自己有一套主张呢。” “有主张没什么不好,总比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随帮唱影强。” 三个人坐下来吃早饭时,尹初石祝贺女儿又开学了。女儿说,没什么好祝贺的,开学又不是放假。 “你不觉得有书读是一种幸福吗?”尹初石问。 还没等小约回答,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刚要起身去接,小约大喊一声:“别动!” “别闹,小约,去接电话。”王一说。 “不是我闹,是电话闹。我刚才接过一次,那人不说话。”小约说。 “真怪,我也接了一次,也没人说话。” “啊哈,我明白了,这个神秘电话一定是找我爸的,也一定是个女人,一听不是我爸接电话,马上就掐断。妈,你可得留神啊,阶级斗争复杂呢!” “成,我听明白了,我发誓我不接这个电话,不然游一趟长江也洗不清罪名。” 电话铃依旧响着。 “你必须接,不然就是心虚了。”小约说完看了妈妈一眼。尹初石看见母女俩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便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关上房门接电话了。 很快尹初石又回到了厅里,他看见两个女人瞪着四只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便说:“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谁?”小约马上问。 “你奶奶。” “不对。”小约说。 “她让你今天晚上放学去吃饺子。” 三个人又接着吃早饭,几乎总是小约在说话。 “小米粥可比牛奶好多了。”她说。 “过两天你又会反过来说。”王一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小约说完又冲向尹初石,“对了,我刚才忘了回答你,这世界上啊有很多种幸福,光有读书这一种幸福是远远不够的,懂了么?” “懂了。”尹初石故做认真地点头。 “懂了就好,我上学去了,再见吧,爹和娘。” 望着女儿离去,他们互相看了看,心里想说但没说的那句话是:女儿长大了。他们又继续吃早饭,一时间好像无话可说。王一期待丈夫能提起结婚纪念日的事,每个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庆祝一下的。但是这个晚上他们并不做爱,这也渐渐成为了传统。因为新婚之夜王一的脚扭伤了,因此他们总是在第二天晚上亲热。但是尹初石没有提起纪念日的事,他吃完了,点着一只烟,抽起来。也许他忘了,王一想,如果他忘了,她绝不想提醒他。在王一看来,提醒也是一种强迫。 尹初石看着妻子低头吃饭,几缕散发落在白皙的脖子上。他感到歉疚,这段时间他常在暗房干到很晚,回家时,王一已经睡着了。他并不是每个晚上都必须在暗房呆到那么晚。他担心自己在逃避什么。想到这儿,他升起一缕微弱的欲望,夹杂着内疚,他想去扯开妻子的衣服,可他坐着不动,另一种图景却在头脑中弥漫开来:要是她现在扔下手里那块该死的馒头,要是她敞开衣襟,露出她一点也没下垂的乳房,要是她突然把他的头搂进她的怀里…… “今天干嘛?”妻子的问话打断了尹初石的想入非非。他掐灭了香烟,也掐灭了欲望,并为自己希望妻子放荡的念头感到羞愧。 “上午乱七八糟的事,下午开会。” 电话铃又响了,王一起身抓起听筒,然后又愤然地将听筒挂上。 “真讨厌这样的人,纯粹神经病。” “没人说话?” “下回你接吧。我讨厌疯子。”王一说完开始收拾碗筷。 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在电话铃响过四次之后,拿起听筒。他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大声问:“谁?”厨房的门也开着,尹初石知道王一也关心这个电话。“噢,知道了,你好,你好。”他说完看一眼站在水池边的王一,用脚将厨房的门轻轻踢上。“关于哪方面的?”说着他又用脚将厨房门打开,“当然,当然我有兴趣,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容易。”尹初石说着继续用脚玩着厨房的门。“行,不过……”他继续听着,然后说,“不过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他听着,接着说,“我知道,行,行,好吧,就这样说定了。再见。” “谁呀?” “电视台的一个人,想出一本画册。”说完,尹初石走进卫生间,在下巴上抹上剃须膏,心情多少有些飘忽忽的。电话里是个轻柔的女声,这声音让他产生巨大的兴趣,想象有这样轻柔声音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样。 “你不是前天刮的胡子么?”王一路过卫生间门口,随口说了一句。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王一已经穿好了衣服,深古铜色绒衣,外面是浅米色套装,裙子刚过膝盖,小腿得到了充分的显示。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外套,站在镜子前比试。 “前几次电话会不会是这个人打来的?”王一一边整理皮包,一边问。 “不会的。”尹初石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知道?” “你不是说前几次是一个疯子么,疯子不可能在电视台工作。” “你可是好久没穿这件外衣了?有重要应酬?”王一说时口气酸溜溜的。 “正因为好久没穿我才穿的。”尹初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合计要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妻子,免得不必要的猜忌。 “又刮胡子又穿漂亮衣服,看来内容很丰富。”王一说。 “你穿得也很漂亮,想必也有应酬吧?” “我去上课。”王一说。 “我去上班。”尹初石说。说话时他已经有了一些敌对的情绪,打定主意:如果王一不正面提问,而是像市井妇人那样旁敲侧击,他绝不主动告诉她,他将跟谁约会。 与此同时,王一也打定主意不问打来电话的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觉得如果她问会显得她太没肚量。但她心里的确十分恼怒,为什么尹初石只说是电视台的人,不说男人女人呢?电视台又不是和尚庙!而且根据她已经听到的内容,尹初石是要和这个电视台的人见面的。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还是尽快离开家好些,免得为一些琐事认真吵架。她一直认为不好的情绪只要换个环境,是可以躲开的。 “我先走了。”她的口气缓和些。 “好吧,晚上见。”丈夫的口气也缓和了。可是没人能肯定这三次电话是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二 -------------------------------------------------------------------------------- 中文系办公室有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叫刘淑芝。她似乎总是在办公室整理发放需要人们填写的表格。稍有空闲,她马上跟任何一个可能碰到的人谈孩子多可爱,丈夫多可气。好多人违心地叫她刘老师,因为他们常常背后说刘老师像被大学生甩在农村的土对象,坐在系办的模样,就像来上访的。这天早上,她一看见王一迈进系办的门槛,立即发问:“哎,王老师,你说咱家的电话有多该死啊?!”她不等王一回答那电话该死的程度,接着又说,“一接不是断了,就是找什么张三王二麻子的,这不是出鬼了吗?” 王一勉强笑笑,她无心就电话的事跟她谈什么。刘老师提起可笑的电话,又勾起了她离家前的情绪。她只想打听一下留学生开会的地点有没有改变。 “咱家那死鬼还出差了,有时候半夜也来电话,我一说喂,就断了。” “是吗?”王一被她的话吸引了。 “你说能不能是咱家那死鬼结下什么仇人了?” “你丈夫接电话,电话也没人说话吗?”王一问。 “他没接电话,他出差了。” 王一无可奈何地笑笑,离开了系办。她的情绪又回到今天早上自己家电话的怪现象上,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但她马上赶走了它,除非事实摆在她面前,否则她不会相信尹初石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走在整洁的校园,王一多少平静下来。各式各样的绿色植物已经透出明显的秋意,偶尔便有落叶随风起舞。匆匆赶往图书馆的学生大都是独自一人。王一常常有兴趣了解这些在上课时间去图书馆的学生,他们中有多少可能是逃课的。上午校园的静谧和谐偶尔被驶过的汽车打破,这使得沉浸其中的王一有机会从路边的反射镜里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她为自己得体的装束感到满意,但并不得意,因为丈夫从没评论过她的穿着,别的男人当然更不可能。 王一赶到外办的会议室时,会已经开始了,站在门口,她也听见里面的讨论声。她轻轻推开门,在门边一个空座位上坐下,然后跟旁边的一个蓝眼睛的男人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不认识这人,但她想此人可能是外教。 站在会议桌顶端的白老师是负责行政的老师。课程安排、吃饭就寝都归他管。此时,他正说着有关方面的规定,一个黑人留学生打断了他的话,他说:“白老师,还是先玩儿点儿真的吧。”他的话故意加重了“儿”化,引得哄堂大笑。王一也笑了,身旁的外教对她说了一句汉语,王一没听清,但应付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真的?难道我说的这个是假的?”白老师说,“你别瞎起哄,德力加。” “我没瞎起哄,白老师,我说的是真正的事儿,比如说,食堂的牛奶,一天比一天稀,明天就快跟白水一样了。这事你得管管。” “这事我管不了,这是牛的事。”白老师说完大家又一阵大笑。 “笑什么,这天总下雨,一下雨草上就净是雨水。牛吃了带水的草,奶能不稀么?”白老师说完自己并没有笑,一脸严肃相。但其他的人都笑死了,有好几个围着会议桌坐着的留学生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去了。王一尽量控制自己笑不失态,她发现身边的男人也蹲到了地上,两手紧按肚子,笑得受不了了。王一想这人也许是个年纪不轻的留学生,笑起来就跟孩子似的。 “值得笑成这样么?让老天爷别下雨,牛奶就浓了。”白老师说完朝王一眨眨眼。王一会意地点点头。白老师是个很幽默的长者,王一喜欢他。 “下面请这学期的新汉语老师跟大家见见面。”白老师说,“这位是王一老师。” 王一走到白老师跟前,朝大家点点头。她很快发现学生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因此决定用英语说自己的开场白:“我虽然教过汉语,但教留学生我的经验不多。我愿尽我的所能与大家共同学好这门课,大家都是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学校学习,所以我作为老师也当尽全力。如果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需要跟我交流,我不在这儿的话,也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王一说完转身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会议室的记事板上。然后她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正抱着她放在长沙发上的皮包,细长的手指在那上面不停地敲打着,仿佛节拍应着心里哼唱的旋律。 王老师讲完后,白老师问大家,除了牛奶的事,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买个不用喂草的洗衣机吧。”德力加又嚷了起来。“水房的洗衣机不行了。” “等天不下雨的吧。”白老师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离开了。 王一回到刚才的座位,发现拿着她皮包不停敲打的男人不见了,只有她的皮包还在忠实地等候她。她坐下来等着学生都走完了,才离开会议室。她刚出门,就被等在外面的刚才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拦住:“你好,王老师,我叫康迅。”他操着流利的汉语说,接着又用英语说,“英文名字叫莫里斯。” 王一听了他的介绍笑了,好像他是个取了个英文名字的中国人。 “你好,我叫王一。” “您的英语真好。” “马马虎虎。”王一不想久留,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会议室聊几句。” 他们一同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的空气中还弥留着香烟香水混杂一起的味道。 “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帮助我。”康迅试探地问。王一发现康迅微笑时面容温和得像个老人或者说像个听话的孩子。 “还是用‘你’称呼吧。”王一说。 “好的,是这样,我是经济系的英语老师,其实我在这儿工作只是为了把我的博士论文写完。” “你写什么题目?” “关于仿声词。” “仿声词?”王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喵喵,汪汪,稀哩哗啦……” “有意思。”王一说。 “可是对我来说很难,我一直想找个英语好的中国人帮助我。” “可我不知道我对仿声词懂多少。” “可是你懂汉语。如果你不反对,我就想时不时地麻烦你了,当然这帮助应该是有偿的。” “你大可不必这么想。有问题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6679048 ?” “你的记忆力真好。” “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方便?” “当然最好不是夜里。”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作还要做家务,一定很忙。” 王一一时没说什么,她想,一个研究仿声词的外国人能如此理解她,不免让她吃惊,也在她心里引起一个小小的波澜。 “你从哪儿来?”王一故意转了话题。 “澳大利亚。”康迅话音刚落,走廊里响起一个女声,呼喊着康迅的名字。接着是个金发姑娘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对不起,你的电话。”那姑娘对康迅说。 “你让他十分钟再打来。”康迅说。 “是康妮。”金发姑娘加重了口气。 康迅依旧迟疑着。王一马上说:“你去接电话吧,我也该走了。”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行么?五分钟。”康迅说着离开了,走到门口他又补充一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请一定等一下。” 康迅又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王一不在了。但他像相信太阳注定还要出现一样,相信王老师会回来的,他决定等着。 在康迅去接电话的时候,进来一个留学生,他说他叫斯蒂夫,无论如何请王一到他房间谈谈。王一发现这个学生的神情不同常人,怕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便答应去两分钟。王一跟着斯蒂夫到了他的房间,立刻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甘草味。斯蒂夫要为老师沏杯茶,王一拒绝了,她担心他的茶难以下咽。 “我有一个困难。”斯蒂夫说,“我有时候就动不了了。” “那你该看医生。”王一说。 “我没病,我只是有时候不能动。” “为什么?” “要是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就能动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在我不能动的时候给我补一下课。相信我,我不是个坏学生。” 王一笑了,她在心里已经命令自己几次了,离开这房间,可她依旧站在那儿笑着。 “也许谁都有不了解自己,有不能动的时候。” “好吧。”王一离开时感到开始让她厌烦的斯蒂夫倒也有几分可爱。人的性格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噱头。 路过会议室时,王一想起康迅,她想他回来见她不在,肯定走了。不过,她还是拉开门往里瞧了一眼:康迅坐在会议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对不起,”王一进来,“我想你已经走了。” “可我想你肯定会来的。” “是那个斯蒂夫把我叫走了。他让我有时间给他补课。” “你觉得他不正常么?” “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这儿的多数人认为他是神经病。” “你也这么认为?” “不,我认为他是个好孩子。我跟他聊过,他的家庭有一点不正常,这给他的影响不小。你知道,一个家庭对一个人童年的影响是致命的。我非常理解他,我希望人们能更多一点关心他,而不是取笑。” 王一同情地点点头。 “你知道他母亲直到现在还不断地打扰他,比如她有一次寄给他六双带洞的破袜子。还有一次寄给他一百个避孕套。以至于让斯蒂夫这孩子见人就问,需要不需要避孕套。他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因为他没有女朋友。” 王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康迅说。 “你的汉语真不错,我甚至怀疑我的汉语水平是否能帮得了你。” “那你帮助我的英语吧。” 王一和康迅都笑了。康迅从身后拿过一本画册,是“澳大利亚牧场风光”,题目之下是一片绿得使人心慌的辽阔草原。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我不是城市人,我是从这片草原来的。”康迅说着用手指敲着画册,仿佛要特别强调一下这片草原。“你拿去看吧,什么时候还给我都行,但一定告诉我,你认为最美的牧场是哪一个。” 告别了康迅,王一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边的市场。她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最后来到花店想买十三支玫瑰。不管尹初石是否想得起来这个纪念日,她都决定庆祝一下。同时潜意识中她一直相信丈夫不会忘记结婚纪念日的,不说也许是想做作文章,给她来个意外的惊喜。 “我买十三支玫瑰。”王一对卖花的姑娘说。 “买二十吧。就剩二十支了,给您打折。” “可我结婚才十三年啊。” “数量并不决定一切。” “等我结婚二十年的时候再买二十支吧。” “您看,天快黑了,剩下七朵我卖谁啊?” “卖一个结婚七年的人。” 卖花姑娘不满意地为王一包上了十三支玫瑰。王一走到花店的窗外,听见卖花姑娘自言自语地说:“像你这么不好说话的女人,明年就得离婚,还二十年呢!” 王一感到愤怒,但一转念又感到忧伤。这个不友好的卖花姑娘也许是对的,任何一个婚姻中的人谁能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结了婚就是蒙上眼睛走路,迈出一步是一步。王一想到这儿,不禁被自己的情绪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 三 -------------------------------------------------------------------------------- 抱着玫瑰花,拎着许多吃的东西,在森林公园的门口王一犹豫了。这座城里最大的森林公园在她家和学校之间,王一常常步行通过公园去上班。但现在她拿的东西实在太多,最主要的是她想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抱着一束玫瑰在公园里走,似乎有点扎眼。 但她还是买了门票走进了公园。每当她有烦心事时,她都会跑到森林公园从古树下找到慰藉。看着一棵棵百年的参天古树,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是一个和永恒无关的小生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过分烦恼呢?也许只有自然界的某些东西才能最大限度地与时间相伴接近永恒。 今天,她没有在任何一棵树下驻足,她觉得上班前的那点不悦差不多已经消失了。她宁可快些赶回家做饭。但是接近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深深的遗憾从心底涌起。她曾希望丈夫能和她一起来这儿散步,哪怕不是常常。他的确陪她来过几次,但后来便丧失了兴趣。他说,结婚前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都耗尽了,现在该喘口气了。她很想问丈夫是不是还爱她,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结婚以后就不要坚持继续革命了?丈夫说要坚持,但宁可以另外的方式坚持。比如,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发扶手上。总之,王一清楚地感到,她将永远一个人在这里散步,直到她走不动的那天。 回到家,王一环视了一周门厅,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小偷也没来。平时她常常一个人先回家,但没有今天的感受。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让她觉得那么旷凉。也许她觉得至少在今天,丈夫应该早点回家。王一走进卧室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她决定给尹初石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邓么?”电话接通后,她问对方。 “我姓王,请问找哪位?” “对不起,听错了。我找尹初石。” “尹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点多吧,您是谁啊?” “我是他妻子。” “啊,您好,我是刚分到报社的,姓王。叫我小王吧。” “他过一会能回来么?”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本来部里下午要开会,尹老师把会挪到明天了。” “好吧,谢谢你。还有,你可不可以给他留个便条,告诉他回家吃晚饭。” “没问题。我把条子放到他桌上。” “再见。” 放下电话,王一的头脑立刻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城市地图。这张地图显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静所在:公园、咖啡馆、安静美丽的街道、空旷的广场……她有种预感,她的丈夫此时此刻正在其中的一处,而且不是独自一人,他甚至为了这次约会动用了部主任的职权。 王一离开卧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 sure?这个花瓶是她在美国进修时带回来的。她买它并且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这行字:你肯定么?她觉得眼下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仿佛在谴责她无异市井妇人。于是她多少有些释怀,着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吃晚饭的,无论他此时此刻在哪儿。 五点四十分,尹初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随着炸鱼的香味,他看见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时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绣花台布,第一个反应是来客人了。但门口并没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么?”王一在厨房里不肯定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妻子,轻轻带上门,来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车,脑子里开始盘算送给妻子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了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已经快到商店打烊的时间,店里人不多。尹初石在化妆品箱包柜台浏览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适合的礼物。突然他奔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首饰柜台。 三年前,当他和福建那位女记者缠绵的时候,就动过给妻子买个戒指的念头,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吧。但最终还是没有买,他觉得这样的逻辑关系很可笑。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选了一个18k 镶红宝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贵,他给王一买礼物还从没嫌贵过。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与他见过面的另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与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乔,好像除了她,没人再适合这个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难让人忘记。 “天呐。”他轻叫了一声。服务员以为他忘带钱了,停住了包装动作,看着他。 “包好,包好。”尹初石说,并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这位女士之间所发生的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火花儿,不足以成为他给妻子买戒指的动因。“我真完蛋,给妻子买个戒指用得着东想西想的么?只要我愿竟,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给她买个戒指,她是我妻子啊!”他在心里又责备了自己一通,随后离开了商店。 尹初石又一次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围绕着玫瑰摆好了三个菜。他脱鞋时,王一端着最后一道菜——糖醋鱼走进厅里。 “真有口福。”王一先开口。 “我有个好老婆。” “刚才你回来了?” “没有。”尹初石为自己想都没想就撒谎,心里难过一下。 “刚才我炸鱼时好像听见门响。” “错觉。” “你从哪儿来?”王一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见留条才回家吃饭的。 “外面。” “没回办公室?”王一解下围裙,坐好,等着尹初石开葡萄酒。 “没有。小约今晚不回来了?”尹初石似乎不愿就他的行踪多谈。 “不回来了,就我们两个。”王一说,“你干嘛不问问,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菜,为什么买花?” “我干嘛要问,我又不是脑痴。” 王一笑了,为丈夫说出“脑痴”这个词感到意外。 “你开始说大街语言了。”王一说。尹初石将酒倒进高脚杯,红葡萄酒好看的颜色引人胃口大开。 “大街语言伟大着呢。” “今天下午去见什么人了?把安排好的会议都取消了。”王一笑眯眯地说,纯心开个玩笑。但尹初石却有些不高兴,因为王一在他背后打听。 “打听这事费不少工夫吧?”尹初石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偶然听说了。” “偶然?怎么没听说别的呢?” “你怎么了?好像心怀鬼胎似的,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下午给你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小王告诉你回家吃饭,他顺便说你取消了开会。” “你真蠢。”听王一这么解释,尹初石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我能不回家吃晚饭么?”可是他话音刚落,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为自己的虚伪。 “我想你今天下午见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王一端起酒杯说。 “是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尹初石故意拖着长腔。 “是……”王一也学他。 “是大老爷们儿罗。”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说点什么吧?!”王一说。 尹初石也举起杯子,但是心里突然乱了。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上,他接二连三地撒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说的,王一也不会因此生气的。可他撒谎了。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不知道该对这十三年的婚姻说什么,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他看见笑意一点一点地从王一的脸上滑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说。 王一并没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无话可说了。”王一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尹初石拉过王一的手握紧,“在刚才那个瞬间,我思绪很乱。我们结婚十三年了,这不是很好表达的感情。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也是正常的。别生气。” “好吧,我不生气,我只是很伤心。”王一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看着自己做好的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别这样,你总是挑更厉害的伤人话说。别这样。” “我伤人?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让我说什么呢?”王一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总是在这样的字眼儿上做文章,你是大学教授,不觉得你太孩子气,太无聊么?”尹初石火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 “烦透了。”尹初石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红在台布上移动着,扩散着,这让他想起了小乔丝巾上的血迹。 王一又抓过酒瓶,尹初石一把夺回来。 “够了,别闹了。” “嘘。”王一将食指放到唇边,“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呐,我们别吵架,行么?别在今天吵架行么?”尹初石恳求着。王一为尹初石的诚意打动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但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尹初石又一次握紧妻子的手。 两人重新举杯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使人想到一个沉重的东西爆烈了。两人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着屋顶。 楼上住着一对结婚七年但拒绝要孩子的夫妇。丈夫贾山是尹初石的大学同窗,现在报社的同事。妻子吴曼是个医生。他们常常吵架,吵架砸东西也是经常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巨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单元的邻居,除了他们,谁都不会去贾家劝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们都失去耐心了。还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邻居的理解能力,这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在楼梯,在楼前,甚至在大街上,经常搂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还亲热。因此,私下里有不少人管贾家两口子叫神经病。 尹初石和王一等待着新的动静,然后判断这次吵架的“规模”,是否需要他们都上去。一阵寂静过后,又传来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声音。尹初石会意地看了王一一眼,王一点点头。尹初石穿鞋上楼,他想不好,刚才那阵寂静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尹初石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尹初石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王一呆会儿。”尹初石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走了,他会以为我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我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我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尹初石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对优秀摄影器材的尊重,尹初石拼命也要保护这架相机。他冲过去,也用自己的手护住相机。他也试图去夺,但吴曼没深没浅地往后闪,尹初石怕她把相机撞到墙上,只好放弃夺过来的打算。 “贾山,你服个软儿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 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我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尹初石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王一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王一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尹初石对王一使了个眼色,王一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尹初石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尹初石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王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我没气找气。”王一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卧室。他问王一想不想看电视,王一说不想。于是尹初石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起点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紧张地抓住尹初石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尹初石说:“也许他们在做爱。”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王一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我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尹初石搂着妻子问。 “至少我们不那样吵架。”王一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尹初石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话筒…… 四 -------------------------------------------------------------------------------- “喂?”尹初石说话时,另一只胳膊仍旧搂着王一。 电话里没有应答,但也没有挂断,尹初石隐约能从杂音中分辨出对方微弱的呼吸。他没说话。 对方也没有说话。 尹初石冲着话筒“喂”了一声,他看王一的反应,她闭着眼睛。他想如果对方再不说话,自己就胡乱说两句话挂断电话。 “我睡不着。”小乔的声音像是耳语。 “是么?”尹初石声音像往常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此他多么竭力地控制自己。“这事比较棘手,另外找个时间再说吧。” “不,请别挂断。”小乔急切地说,声音依旧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里。 “那怎么办?”尹初石选择王一无法从中判断性质的语句。 “我知道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不合适,可我必须打。我得知道。” 王一离开尹初石的怀抱,背对着他将棉被盖住头。尹初石用腾出的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底下嗅着。 “嗯,也许,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问题太多。”尹初石说。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吧,老乔,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点结束电话,王一蒙头躺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妻子在你身边吧?” “对。” “懂了。” “好吧。” “我太没分寸了,我一直以为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这会儿已经变成老乔了。” “跟这没关系。”尹初石尽量将口气放温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逼你对我的感情做出回答。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还不认识我。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吧。” “可我太爱你。我已经丧失理智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时候往你家里打电话?” “嗯……我看这样……” “不,别要求我挂断,我自己会挂的。”小乔打断尹初石的话。“我马上就挂。” “好吧。” “但是请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诉我一次就行了。” “什么?”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乔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我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我只要求你一点:别欺骗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东拉西扯,一个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射中了他的要害。他还想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无法对它说不。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沉默着。 “你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旧缄口,他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有理由拒绝袒露心迹。 “你要是马上挂断电话,就说明你愿意再见到我,我这么想行么?” 尹初石挂断了电话。他没考虑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挂断电话会不会引起王一的怀疑。他关了台灯,点着烟。“我这么想行么?”这句话娇嗲,任性,惹人爱怜,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尹初石。 烟头的红光,随着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知道他得熄灭这红光,转身对妻子说点什么。 他动手将王一头上的被子拉开,然后抱过她的头,搂进怀里。 “蒙着头干嘛?” “我怕打扰你吞吞吐吐的电话。”王一好像并没有生气。但尹初石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人为难的一件事。” “什么事呀?” “出画册的事。” “怎么了?” “对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么?” “要求我的这部分……哎呀,不说这些事了,太烦。”尹初石说着把手放到妻子的乳房上,她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凉?”尹初石说着用力握紧,温暖的肌肤盈满了他的手掌。 “来吧,把衣服脱了。”他轻声说。 “明天。” “忘了那该死的传统吧。现在!” “电话响了。”王一开玩笑。 “天呐,你可真会扫兴。”尹初石说着把头靠到床栏上。 “你说,要是没有电话,家庭会不会更稳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着你睡吧。我没有理论,只是等着明天。” “幸福有时只是一种个人感觉,非常不确定。” “这话听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对不对?!” “你真的想现在要么?” “算了,还是按规矩来,明天。” “对,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王一说着依顺地贴近丈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尹初石听着妻子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智力问题:什么女人紧紧地贴住你的身体,你能无动于衷?——妻子。他有时这样排解自己心中的烦躁。他看着暗中隐约可见的家具轮廓,预感自己将要失眠。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思绪会回到今天的午后,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回忆。他觉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无道理地强大。他四十一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并没有因为小乔的迟到而变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见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景致。 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点,早上在电话里小乔跟他说的是两点,他为此推迟了该由他主持的例会。他从没见过这个叫小乔的女人,但在心里已经开始讨厌她,因为他不喜欢迟到。 这是一家卖三明治和点心的咖啡店,来的大多是讲究情调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店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与其说尹初石仍在等待小乔,不如说他愿意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感受一下久违的生活轻松。 他把街心花园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详了一遍,围拢一处的老人在打牌,另几个散淡地聊天;他们旁边有几个年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用粉笔在地上乱画。靠咖啡馆这侧的出口处,有个长椅,一个在尹初石眼中还过分年轻的姑娘坐在那儿不时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把头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边的小伙子几次试图拥抱她,或是抚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闪开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里的相机,最后都没动。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给他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目光中的人们活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们老了,或是还没长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总是无法回避压力。压力无处不在。 “对不起,”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尹初石并没有把目光从街心花园那儿收回来。因为已经超过约会时间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与人约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旁边。 “真抱歉,我来晚了。” 尹初石笑着用手拍了一下头,他终于回到了具体的情境中。他说,“天呐,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说……”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话头,他已经发现这个女人颇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风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释就会让女人觉得不那么沉着。 “你是小乔吧?” “对,我是。”小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微笑中还透着歉意。“我进门前,根本没想到你还能在这儿。” “我只是忘了离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印象里,人们总是急于离开。” “那可能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 两个人的交谈马上进入了相当融洽的氛围。尹初石觉得这个小乔又聪明又放松,很乐意与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筒,轻轻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没说话,微笑着歪一下头,友好也有几分调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马上打开了封筒。服务员过来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小乔飞快地说,随后又小心询问尹初石,“行么?” 尹初石点头,他发现这个小乔的一举一动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又有年轻姑娘的活力,让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圆领宽松毛衫,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前胸。根据这种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毛衫上星星点点缀着白色,尹初石觉得该有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与毛衫上的白色呼应,又可以让她裸露的脖颈和前胸,那种耀人眼目的美朦胧些,也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看完照片咱们能谈的具体些。”小乔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开牛皮口袋,眼睛看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照片,头脑还在想她的脸是什么样的。 服务员送来两杯热咖啡,尹初石没有抬头。他看完照片时说:“都是落日这一时间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没有躲闪地停在小乔的脸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样凑到了一起,让她的脸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动,让人总想再看她一次。他觉得她脸庞的魅力是飘游不定的,但却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么理想。我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我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尹初石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我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我叫你小乔?”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乔。” “是这样,不过,我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我爸是美术社总编,我在那儿出书。” “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尹初石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我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参加这个册子?”尹初石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我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我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尹初石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尹初石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办?”小乔突然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的顽皮。 “那要看是谁了?”尹初石丝毫也没提防小乔,像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开玩笑一样,他从容洒脱。 “比如我。”小乔说。 “你开什么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说。“我……” “你是想说,抓紧一点就能当我父亲了?”小乔接过话说。 “可不是,在旧社会……”尹初石说。 “在新社会的偏远地区你也能。” “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个时间,把我的照片给你送去。” “我没开玩笑。今天我约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尹初石明知故问。 “我爱你。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乔说话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同时她也有些胆怯和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乔看上去并不像神经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华有个冷餐会,你还记得么?是欢迎香港摄影家代表团的。” “记得。”尹初石想了一下说。 “我也在那儿。” 尹初石肯定没见过她,不然他会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见我。” “你吃了隐身药?”尹初石想开个小玩笑,缓冲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 “我扛着摄像机。” 尹初石没吱声,他不喜欢扛摄像机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机的女人。他觉得这些精确的器械破坏女人的韵致。 小乔从背包中拿出两本BETKAM带子,尹初石低头瞄一眼,是三十分钟的带子。“是什么?”他问。 “你。”小乔说。 “我?”尹初石仿佛受到了敲诈。 “要我大致复述一下这两本带子的内容么?我已经看过几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气。 “一开始是你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谈话。你们站在一个角落。老头端着盘子,边吃边说,你拿着一杯澄汁,听他说。这时有个特写,你衬衫的质地相当不错,是亚麻加丝的。” “你的脸,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骗我,我也没法儿不相信它。”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爱唠叨的老头,开始四处溜达。你观察女人。有时先看她们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们的脸。如果哪个女人腿长得美,但脸不美,你的嘴角就会出现嘲讽的笑。也许你妻子长得很美。”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我?”尹初石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尹初石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我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我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我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我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尹初石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我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我快憋疯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尹初石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我……”他费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我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尹初石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气,“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我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五 -------------------------------------------------------------------------------- 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我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王一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王一。王一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王一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王一说,“我想我该走了。我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王一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 转403 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该留神我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电话,这样,我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我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王一说。 “也喜欢我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王一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我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王一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王一有没有带伞。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王一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我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王一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王一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我这把伞。如果你忘还,我会想你喜欢我,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我是外国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我也一样。在我的国家,我也很难放松。” 王一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王一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王一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我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王一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我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我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我点信息?”王一开玩笑。 “我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王一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尹初石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小乔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光线很暗,尹初石走近时,小乔动手点着桌上的红烛。“欢迎你。”她说。 “你常来这儿么?”尹初石把摄影包放在脚边,他问小乔。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说着在桌上扫了一眼,没有价目表。 小乔把精巧的白色价目表从屁股后面的椅子上拿出来,“你找这个?”说完,又将它塞到屁股后面。“今天不用看这个。”她说。 “这么潇洒?”尹初石点烟。 “两杯马提尼。”小乔对走近的小姐说。 “不常这么潇洒。” “不过,还是请你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里的钱够不够让我们顺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喝完酒我们去游泳,然后去四楼吃晚饭,然后再回这里继续喝酒。”小乔兴致勃勃地说。 “然后我们一起到顶层跳下去殉情?” “为你我愿意。”小乔认真地说。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很可爱,请让我看一眼。” 小乔把一直放在桌角,并没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个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开看看。”小乔说。 尹初石解开口袋的系绳,里面是簇拥一起的人民币。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计有四、五千块钱。小乔又将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开,往尹初石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仍然是钱。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关好,然后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过小姐送上来的酒,一干而净。他将双臂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他说,“喝了你的酒,然后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 “去哪儿?”小乔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儿就行了,用不着管我。”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小乔委屈地说。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为你。”小乔固执的语气,让尹初石心动,但他不露声色。说真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小乔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现在他已经跟着她转了。他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的经验。 “你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钱装在枕头套里,跟着爱人在北非大沙漠乱花钱,心里痒痒?” “对,你也看过那本书啊?”小乔俏皮地明知故问。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线也随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结帐。这时小乔说:“去我家看看那盘录像带行么?” “行,”尹初石爽快地说,“只要离开这个跟穷人过不去的地方。” 小乔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楼里。居室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串在一起的房间。门厅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墙壁,挂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别是房门,厕所门,厨房门,居室门。尹初石弯腰脱鞋时,感到室内气味十分清爽,好闻的洗涤品味儿,好闻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谨地停在第一个居室里,他环顾四周:一张小巧的写字台,书柜、台式音响,长沙发。小乔从里间探出头,招呼尹初石进去。 “你的卧室?”尹初石又开始四下打量。 “电视在这儿。”小乔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电视是一块羊剪绒的厚垫子,大约有四平方米。垫子的左侧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没放,这侧墙壁拉着一层白纱帘儿。电视机的左侧挂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正对着地板。让尹初石感到新鲜的是,镜子嵌在一个油画柜里。“什么意思?”他指着镜子问小乔。 “活动油画。”小乔正跪在地上摆弄录像机。尹初石一时没太明白小乔的意思。他坐到垫子上。 “你就睡这垫子上?” “对,像猫一样。”小乔说完,打开电视机开关,把遥控板交到尹初石手上,“看吧,我去弄点茶。” 尹初石打开电视机,小乔离开了。他等待那些彩条过去。画面全黑,渐渐转白,像最艰难的黎明的到来。他估计这个黑起最起码有五秒。然后是他的特写,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沉静的脸被侧面的光线烘托着,十分冷峻。他将夹着烟的手伸向脸庞,这时叠入了另一个画面,仍旧是他的脸,他在微笑。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乔迷上的是什么。他关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等待小乔进来。他想告诉小乔,她爱上的这个男人跟他没关系。 小乔端着茶盘走进来,看一眼关上的电视没说什么。尹初石等着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镜子底下,当镜子里有他和小乔的两张脸时,他说,“你看,你爱的不是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小乔没说话,盯着镜子看。“你我都明白,镜头是最不真实的。它有太多的主观意愿。你该清醒了。” 小乔伸手在镜子上用指尖摸抚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而后久久地停在唇上。虽然小乔的手指只是在抚摩尹初石在镜子中的映像,他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法把持的冲动。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要轻轻扳过面前背对他的这个女人的肩头,然后亲吻,然后按着惯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险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会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胆怯来得和他的欲望一样强烈,而且他不知道这恐惧出自何处,肯定不是来自头脑。他的头脑眼下像一个繁忙的浴池,湿热混乱。 小乔久久地盯着镜子中的尹初石。尹初石这时突然明白了小乔“活动油画”的含义了。他们两个人从镜子里看起来,很像一幅题目叫《遭遇》的油画,僵持着。尹初石怯怯地将目光调整到与小乔对视的高度,小乔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尹初石好像受到了这目光的提醒,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预感。” 在他和小乔刚刚走过的这段路途上,被小乔撒满了爱情。如果路上撒满灿烂的爱情,人们自然不敢随便踏上去。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不,应该说像所有不希望家庭破裂的男人一样,尹初石不害怕艳情,但在艳情以外他更加小心。 “对不起,”尹初石朝旁边挪动几步,“我想我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也许我该走了。” “你还没看完带子呢。” “我想不看也能知道一个大概了。” “你害怕了?”小乔问。 尹初石又一次感到被击中的,但击中的部位是他要拼命掩盖的。他走到外间,停留了一下,觉得无话可说了,便又往外走。 “等一下。” “还有事么?” “永远也不再见面了?”小乔倚在门框上凄楚地问尹初石,她的表情孤独无助,又一次让尹初石感到心疼。他想立刻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摩,驱散她姣好脸上的愁云。 “别这么说,已经认识了,有时间就不妨在一起聊聊。”尹初石依旧站在原地。 “请别马上走,抱抱我,哪怕就一次。”小乔突然请求他。 尹初石感到一阵眩晕,如果现在不马上走,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无法避免。 “对不起,我真得走了。”尹初石含糊不清地咕哝几句,径直离开了小乔的家。 来到大街上,尹初石像一个缺氧患者似的大口呼吸着冷空气,但心跳丝毫没有减弱。小乔说“抱抱我”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惹人怜爱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尹初石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击,他从没在任何别的女人那里包括妻子,发现如此动人的撩拨。 但他还是挣脱出来了。他现在不是在小乔的床上而是在大街上。他甚至为自己的大丈夫气概暗自高兴。他看看时间还早,便直接回办公室了。 六 -------------------------------------------------------------------------------- 王一并没觉得自己故意等着尹初石回来一道吃饭。但直到女儿小约七点半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时,她还没吃晚饭。尹初石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但他却没打电话告诉一声,她想。和小约一起吃晚饭时,小约问她玫瑰花是谁买的,并说作为家庭成员她不仅是最后一个发现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对这笔开支一无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诉女儿,对不交银子的家庭成员,老天爷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还行。 “我没交银子,这是事实,可我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点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到晚上七点多。还不是为你们两个卖命?” “为我们?”王一不解。 “当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学。” “不上学干嘛呀?” “干嘛不行?!流浪远方,拣废纸卖钱,十五岁嫁人,可干的事多着呢!” “小约,你可是真的长大了。” “才发现呐?!不过,您别太当真,我在我班还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约说得十分得意,“我们最成熟那主儿说,她最渴望喜欢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么?” “哎,你别喊,也别跟别人说。她让我跟任何人都不说的。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让我一不留神给抖出来了。” “好吧,我不说,不过你没这么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说了么,大不了就是拣拣破烂儿什么的。反正是没有压力就成。” “你在学校觉得压力大么?”王一认真地问。 “有点儿,不过,我同学讲话儿了,中国人民谁没有压力啊?”小约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聊,便说,“妈,这玫瑰一买多就俗了。” “什么意思?” “人家买玫瑰只买一支。” “那是因为兜里没钱。” “行了,你可别像我爸似的,总以为别人没钱。”小约看一眼王一又说,“我班有个男生存了十二万块钱。他让我看过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他说,他爸给他娶媳妇儿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你转个学校?” “行了,我这个学校已经够好了。”小约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她还得拿出一些时间准备明天的功课。王一心里很疼女儿,但又不能下决心让她去流浪或去拣破烂儿。似乎有一种潮流,即使她是一个老师,仍旧觉得并不十分健康,学生应该这样学习么?但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脱离这种潮流。这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卧室里倚在床上,听小录音机。她怕音响影响女儿学习。她拿起波伏瓦的《女宾》,接着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惯好不好,她常常同时读两本或是三本书:临睡时读的书放在床头;上班空闲时间读的书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必须读的书放在案头。她换了一盘磁带,是澳大利亚“三兄弟”演唱小组。她最喜欢他们的一首歌叫《阳光》。波伏瓦的《女宾》是她读得最慢的一本书,她常常无故停止阅读,陷入对作者波代瓦的种种猜测中。因为这故事来源于波伏瓦的直接经验。最困扰王一的是,一个女人,无论波伏瓦,还是一农妇,能对丈夫的情人产生理解。她觉得这很了不起,但没把握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想到这儿,她庆幸自己没碰上这样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龄,乐观一点儿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认为太老了。 电话响时,她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即将九点,她想一定是丈夫打来的。 “喂。”她已经听出是康迅有外国味儿的汉语,但还是等他问完话才回答,“我就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经听出来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国味儿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点儿。你想问我哪一种动物的叫声?” “什么?” “仿声词。” 康迅没有笑,也没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汉语以外的麻烦事。 “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太晚?”康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 “不。”王一关掉了录音机。 “刚才是‘三兄弟’小组的歌儿吧?”康迅问时,思绪完全没在这个问题上,这个王一已经感觉到了。 “是,你怎么了?” “我很想见你。”康迅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 “出什么事了?”王一关切地问。 “我收到一份电报,五分钟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说。 王一考虑了一下,说什么话安慰康迅是适宜的。最后她只说了句“我很难过。” 康迅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王一很着急,她问,“你还好吧?” “我很难过。”康迅说着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兴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可他是你父亲。你想回去么?” “电报里她告诉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么?” “这对你太不方便,是吧?” “对,有一点儿。我女儿一个人在家。” “不,你别担心吧。我已经给你太多麻烦了。” “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我在美国有过体会,有时候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康迅说着哭了。 “嗨,康迅,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 “你离开那儿,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听街上别人的说话声,多走一会儿,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儿,睡一觉,明天你是一个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呐!” 康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劝导他的话改变了,猛然从悲伤冲入激动。电话另一端的温柔娴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听么,康迅?” “好的,我出去。后天你有课,是吧?” “对。” “后天我没课,后天见。” “好的。”王一挂断了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她为康迅难过,觉得男人无助时像个孩子。 尹初石没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气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办公室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依旧沉浸在与小乔分手前的状态里。他想起她说,“抱抱我”,便喉咙发紧,可他却不断地想起这句话,和小乔说这句话的表情。他试着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着便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他离开办公室去找主编谈一件业务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刚才的这句话说给他自己很合适。 他没敲门就推开了主编秘书的房门,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对不起。”他拉开门看见新闻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编女秘书的胸上。他道歉之后很快退出来了。很显然主编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如今还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调情的男人么?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见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那为什么他要小心,而且因为小心错过一个这么迷人的姑娘?也许她和别的想得开的女人一样,也许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危险”,也许她懂得极好的分寸,也许她了解婚姻之外,男女游戏的规则……也许……也许啊! 他找出小乔的名片,拨通了她家里的号码。 “喂。”小乔的声音一响起,他立刻按断了电话,然后他背上摄影包离开了办公室。 人也许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一次欲望。 小乔站在门口,礼貌地请尹初石进来。小乔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后悔又一次来到这儿,但他没有理由马上退出去。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尹初石坐好后说。 小乔依旧站在卧室的门旁,就像刚才她站在那儿说“抱抱我”一样。她不说话,眨动着眼睛看着尹初石。尹初石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小乔眨眼睛,噘着嘴唇的诱惑不亚于那声“抱抱我”。 “我希望我刚才不太礼貌的离开没让你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他说。 “为什么离开呢?” “你知道我结婚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妻子人很好,我们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有个女儿。” “你想说你很幸福?” “我应该这么承认。”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乔问。 小乔的提问让尹初石狼狈到了极点,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说:“是啊,问得好。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对不起,我走了。”尹初石说着站起身,像个受委屈但却不争辩的孩子。 “不。”小乔几步跳到尹初石跟前拦住他。她抓着他的衣襟。“别走。请原谅我刚才的话伤了你。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快要死了。” 尹初石一动不动站着,任凭小乔摇晃他。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害怕破坏你的婚姻,我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尊重你的婚姻的。我不会要求很多,不会的,我只要你拿起我对你的爱。” 尹初石依旧山一样地站着。 “相信我,我不会破坏你的婚姻。别害怕,抱紧我,抱紧我……” 尹初石缓缓地抬起手臂搂住小乔,让小乔的身体轻轻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们像两朵轻轻碰撞的云,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们发疯地拥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像云融化在火山口一样,他们彼此吞噬了对方。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然后小乔抬起头,踞起脚,将唇靠近尹初石的脸。她轻吻着,她的吻若即若离,掠过他的面庞,延伸到他的喉节,转而是他的耳廓。她那么轻柔,以至于让尹初石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开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脸在他的衬衣上摩挲着。她喃喃地耳语着,“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衬衫么?” 尹初石费劲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快僵死了。他还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 “就是这件。”她解他的衬衫钮扣。 “我不知道。” “这是缘分。”她把手插进他的衬衫,在他的肌扶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它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小乔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他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的烈焰,迅速在他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胀起来,就快无法呼吸了。他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乔抓过来,将她丰满的唇吞入口中。这嘴唇是他见到小乔之后的第一个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经开始发疼,但他不要挪开。他把手插进小乔的头发,用力将她推向自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让他的身体颤栗。他张口咬住小乔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觉得从前他根本没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着的一切。 小乔突然挣脱尹初石的亲吻,拉着他奔向卫生间。她打开淋浴,最初的凉水让尹初石打了个寒颤,但温热的水接踵而至,从他们的头上流过。他们对面站在水中,闭着眼睛倾听对方的呼吸。过一会儿,尹初石动手脱小乔已经淋湿的衣服,但依旧闭着眼睛。 当他们都像初到人世那么赤裸时,他们缠绵地拥抱,感到相识已久的亲昵。水从他们的侧面流下去。又从他们的另一侧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却永远无法熄灭激情。 小乔突然关上了淋浴,她跪下亲吻尹初石。尹初石惊恐地将双手举向半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中无法站立。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才不至于被这样的亲吻融化,但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乔,一路亲吻着向卧室移去。这甜蜜的路程漫长遥远,可谁在乎呢?小乔躺到厚垫上,像垫子上的一个美丽图案。她朝尹初石伸开双臂,“来吧。”她说,“来吧。” 在他最初进入的瞬间,他的激动让他自己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被蚀掉,却有一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我爱她,我爱她”。他明白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人们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不为什么,他知道,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突然觉得奇迹相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个女人如此融合一处,甚至感到灵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的技巧,忘了也该把她带向那个最后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关照女人。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但那持续的昂奋并没有因为遗忘而减弱。他感到小乔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她伴随着他。他说,“跟我一起来吧。”他看见小乔全心全意地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拉着小乔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安静,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也很难察觉呼吸的声音。他们并排躺着,手拉着手。 “刚才我觉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说。 “为什么会想到死?”小乔问。 “也许是因为太美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永远留住它?” “也许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别这么说,我爱你。” “要是我明天死了,再不会感到遗憾了。感谢上帝,他让我拥有的太多了。” “你能为我而死么?”小乔伏在他身上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声音坚定而大声地说:我能! 于是他点点头,丝毫没想过恐惧。好像因此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死亡就近在眼前,他也无法驱逐刚刚消失的美好。 王一一直没睡,听见尹初石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看看表,十点一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尹初石进来,这和他平时总要先打个照面的习惯相反。很快,她听见卫生间淋浴的声音,不免心动了一下。他们要在今晚做爱的,是“新婚之夜”美好传统的延续。 她拿着丈夫的浴袍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被插上了。她敲了一下,门打开了,热气扑面。 “我也想冲个澡。”她说。 “我马上就洗完了。”尹初石从妻子手里接过浴袍。 王一回到卧室,丝毫没有多想,因为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和她同浴了,他总是强调女儿会怎么想。王一认为这样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但她仍旧时不时地想和丈夫同浴。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招呼王一快去洗澡,他说这会卫生间很暖和。这之前,他已经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塞进阳台的竹筐里了,他希望王一很快就会开洗衣机洗那些衣服。王一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觉得每根骨头都那么舒服。“做男人有时真他妈的不错,”想到这儿点上一支烟,“这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不过是些美好的瞬间,也许就够了。” 王一回到卧室,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他说吃了,接着王一问他去哪儿了。 “疯人院。”尹初石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去哪儿干嘛?” “想搞点照片,疯狂面孔写真集。”尹初石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来就先冲了个澡。” “有什么感受?”王一问。 “他们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尹初石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撒谎,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敏感了。他曾多次对王一撒谎,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否则他从不撒谎,大多时间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女人,因此也很长时间没再撒谎。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不是很无耻,但随后他总会得到安慰:他是不想伤害妻子,因此才撒谎的,至少动机是好的。这表示他爱,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圣贤。但他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从不撒谎。比如,那些女人问他爱不爱妻子时,他总是不含糊地说爱。爱不爱问话的女人呢?回避不了的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他觉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不撒谎,让他有种很君子的感觉,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谎一样。 “你没疯吧?”王一打趣地问。 “快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同时扭头看妻子,她正脱去她的浴袍,洁白身体像一道白光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双手。 王一躺在丈夫的怀里,沉浸在丈夫浴后的体味里。她伸手去抚摩丈夫赤裸的小臂,而后扯下他的睡衣,将双手探向他的双腿。他一动没动,尴尬地忍受着自己身体的无可奈何。他觉得难过极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乔。今晚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妻子在一起的。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声说:“我有点累,过一会儿。” “明天吧,你累了,我们睡吧。”妻子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体谅地为丈夫盖好被子。 “你真是个好妻子。”尹初石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歉疚。“嫁给我你后悔了么?” “没有。” “我不是个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不晚么?” “你真的是个好妻子。” “你也是个好丈夫,你给我安全感。我知道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撒下我一个人的。女人还要什么呢?” 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妻子,并在心里问自己:“我能从此再不去找小乔么?” “我不能。”他在心里回答。他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七 -------------------------------------------------------------------------------- 康迅没来上课,王一多少有些担心。上课时她想下课后去看看他,可还没等她离开教室,一个金发留学生交给她一封信。她说,是莫里斯让她转交的。王一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莫里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时她也想起来这个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迅去接女朋友电话的那位。 学生陆续离开了,王一坐在教室里打开信。上面写着英文,是用打字机打的,最下面是康迅的中文签名。 “亲爱的老师:这是我第一次旷课,我是指您的汉语课,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把握保证自己总能平静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毫无缘由地走近你。我想离得近些,很近,看着你的眼睛,它们是褐色的。有时我觉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课铃声便响了。 当然,今天的下课铃声还会准时响的,但我还是决定逃开。我想,还是先给你封信好些,我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许多事也不能像中国人那样透彻地了解。我担心,或者说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让你因此遭到痛苦,这是我最不希望的,也是无法忍受的,但我的确已经爱上你了,在看见你最初的几分钟里。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许也有孩子。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应该有人爱你,需要你。这我能猜得到。 我会遭到拒绝的,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无法赶走这念头。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释地拒绝我,我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告诉我不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过渡一下,让我的错觉留得稍久些:你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在犹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从没在森林公园碰见过你,但我凭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儿,而且是一个人。我看得出你和自然的东西有种天生的联系。永远也别斩断这联系,因为这是你可以永生依赖的。对于女人而言,这不同于爱情;对于男人来说,这不同于信仰。自然像时间一样超出了前面的两样东西。如果我走进森林公园,而你刚刚离去,我会从空气中发现你的气息,也能从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一点也没夸张。爱情就是要把人变成这样的。那间教室已经让我领会这些。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否则,我永远也无法结束这封信。感谢你电话里你鼓励我的那些话,它们像阿司匹林一样好用。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也发了电报。在信里我告诉她,我愿意试着去理解,她为什么没离开她丈夫,也想为此原谅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没离开他,也许就该成为我原谅他的理由。我的母亲也会感谢你的,她会从我的信中第一次发现,她儿子的心中充满了爱。 这和你有关系。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我用打字机写了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用手写这封信,就像愿意在一个使我得到整个世界的契约上签字一样。但我的手写体很乱,很不好认,包括我的同胞在内,也很不容易认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间产生误解。我一直认为误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再见。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角度照射进来,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叶的响声,秋天已经在这里了,王一的心仿佛还滞留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丈夫谈恋爱时,因为住在一个城市,也没有长期分离的时间,因此从未写过信。王一甚至没去想想这封还捏在她手里的情书是有怎样的份量,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学生,无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要用风浪搅扰她呢?让她只看见蔚蓝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她终于把信装回信封,又装进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将这封信跟康迅联系起来。在已经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还是个有些幼稚的小伙子。这封信里那么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多好啊!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提醒自己已经在为全世界操心了。但这信的确是康迅让那姑娘交给她的。王一心乱了。 王一拿着康迅借给她的那把伞,来到他的房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门却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房间里没人。她疑心自己走错了,但马上看见了一面墙壁一样大的压膜画儿,辽阔的绿色牧场,羊群还在远处,但看得出正朝这儿走过来。绿色的画面让房间充满生机,王一使劲嗅嗅,并没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伞放在身旁的一个杂品架上,并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她站在门口,好像这就不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巨幅牧场画下面是一个单人床垫。对面是在中国任何一个廉价家具市场都可以买到的那种三屉办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只体积很小的打字机,此外是一些别的文具,桌面上东西不多,也不凌乱。桌子旁边是一个木头简易书架,也有一些中文书。书架上面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地上铺着草编地毯,窗户敞开着,房间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窗户总是开着的。王一想,这陈设无法让人相信主人曾经在监狱呆过那么久。 王一离开康迅的房间,将门用力带紧。她走近楼梯时,发现给她信的金发姑娘正倚在楼梯对面的墙上吸烟。王一笑着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老师,我叫珍妮。”她主动介绍自己。“我能跟你谈几分钟么?”她转而又用英语说。 “当然。”王一说。 珍妮左右看看,问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现在没人。王一来到珍妮房间,发现是两个人合住。珍妮说,“莫里斯是外教,应该住对面的楼,但他喜欢住这儿。”王一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看见自己进康迅房间了。 “康迅去哪儿了?”王一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这样好些。 “是的,他没去上课,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没课。”珍妮的英语没有明显的口音。“他给你的信上没说他去哪儿了?”珍妮又问。 王一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不友好,便说,“信跟他去哪儿没关系。” 珍妮又点着一支烟,没再说什么。王一有些发烦,珍妮请她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赏沉默?!“有事么?”她问时尽量把语气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问。 “你知道这信?” “我早就知道,从他离开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的学生或是他的老师,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反正会有一个女人。” “怎么样?” “他爱上了。” “你认识康迅很久了?” “对,在大学时就认识了。” “你很了解他么?”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说。 “我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我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因为他爱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懂,但我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王一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王一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王一,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事。王一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王一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王一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王一有了那么强烈的直感:康迅也在这里。王一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王一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 跟他在一起,她觉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觉。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她一时想不清楚,但这两者肯定不同,她这样认定。她起身离开长椅,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容地朝家走去。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她以为她找到了一条适当的路,面对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时一样对他,像没读过这封信一样。 她应该回到刚才离开的道路,并沿着它一直走到公园的东门。但她没有,她向前,绕过灌木丛旁边的一条小径,她想在这之后,再返回刚才的路上。在她快要离开小径时,灌木丛已经极为疏朗了。她能看见不远处一棵老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男女。男人背靠老树,坐在地上,他侧对着王一的方向,他的腿上坐着一位与王一年纪相仿的女人。王一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在公园里坐在男人的腿上,这并不寻常。即使坐在丈夫的腿上,在公园里她也不能。如果那个女人愿意或是察觉了,她可以很轻易地看见王一,但她不愿意,因此也没察觉,她正盯盯注视着头被她双手捧在近前的男人。王一这时发现,这个男人是贾山,而女人却不是吴曼。 八 -------------------------------------------------------------------------------- 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园里的事让她感到十分为难。她想,这差不多是几十年来她碰到的唯一道德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碰见的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完全没了主意。告诉吴曼,她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同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应付的?大多数是不告诉当事者,但却四处传扬。这种做法是王一所不耻的。她承认,吴曼并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许在公园的当时,她会走过去指责贾山,而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吴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记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动,贾山的所为对王一触动太大,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憎恨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后,回家与妻子吵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恶劣。想到这儿,她很同情吴曼,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将她看到的事告诉吴曼。 电话铃声响了,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吴曼。 “你在哪儿?”王一连忙问,她想此时吴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树。 “我在家。”听吴曼这么说,王一松了口气。“你晚上有事么?” “没什么事。”王一说话时,才看见压在电话机旁边的便条,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王一说完瞄了一眼条子,“对,没事。我刚才看见初石留的条子,他临时有事去龙城了。” “那太好了,来我家吃晚饭吧。给小约留个条儿,让她放学也上来吃,你就别做了。” “好吧。”王一答应了。 王一被吴曼让进屋之后,马上觉到周围有些异样。她仔细看看,发现是厨房与厅房之间铝合金玻璃拉门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吴曼阻止王一脱鞋,她说,进这个家的人永远都不要再脱鞋,因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隐藏起来的碎玻璃。王一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厅房与起居室间的拉门也是如此。 “什么时候?”王一问。 “上午。”吴曼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 “为了进出方便。”吴曼口气依旧,王一猜想吴曼故意表现,以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王一不忍心穿鞋踩在吴曼家的地毯上,但吴曼执意要她这样做,她说,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脱鞋。王一说,这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吴曼说,世界末日也许真就不远。谁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没有癌细胞? “你要是能相信我,就跟我聊聊,”王一和吴曼分别坐进对面的两个沙发中,“也许比憋在心里好些。”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处个好朋友,但我总觉得你不容易接触。说真的,我有点自卑,你们三个人都是学文的,而我是学医的,除了手术刀,我不如你们懂得多。你看我平时大呼小叫的,其实都是不自信的表现。”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让王一很感动。 “以后你可别这么想了,我这人不太爱交往,但也不自信。”王一转了话题,“你和贾山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为什么总这样吵?”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谈谈么?” “能谈,有时一谈谈一宿。谈好了,就觉得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为屁点儿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情趣相投,喜欢玩,喜欢疯,喜欢开玩笑,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反正我挺喜欢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我们在床上也不会那么好。”吴曼说的时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谈论她妹妹的婚姻,这多少有点让王一吃惊。 “你们的生活很有激情。”王一说。 “对,但激情又能维系多久?”吴曼说,“激情就像新鲜水果,也会腐烂。” “怎么了?”王一问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虚伪,明知故问。 “我从没对人说过,一年前,贾山就向我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 王一等着吴曼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同意。我问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说有过,但现在没有。我告诉他,他跟别的女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同意离婚。我不离婚,他就得做我丈夫,尽丈夫的责任。他也没反对,我们这样过了一年,他也不反感我,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怀疑他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幻想。” 王一觉得开始把握不好吴曼的感情基调。她继续认真听她说。 “其实,我说得轻描淡写,提离婚和从没提过离婚,对感情而言绝对是有变化的。我还是很恼火,也挺恨他,但不想离开他。后来,我们科的王大夫,是个男的,跟我年龄差不多,也结婚了。他跟我谈过一次,他是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状态。他说,做医生总是神情恍惚,迟早要出事儿的。贾山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提醒,他甚至很少过问我的工作。所以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提醒。我当时就哭了。他问我怎么了,我简单说了我的状态。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迟早都得做出决定,我说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他说我缺乏一个准绳,去衡量这个婚姻是否具有保留价值。他要我只凭一点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我。” “他没说是不是爱?”王一问。 “他说,爱跟婚姻没关系。”吴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家伙可真是把我给‘提’醒了。我花了一个月时间苦思苦想,结论是贾山根本不尊重我。” “你能保证这结论下得不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事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我发现,咱们家不要脸的事全是我去干。比如说,求人办事了,跟邻居借东西了,跟人说小话了,数不胜数。有一次,我们去听室内音乐会,票卖完了,他让我站门口堵剩票,他他妈的跑一个旮旯儿抽烟去了。还美其名曰,女的好办事。票堵到了,可那场音乐会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觉得不对劲儿,就是因为没发现,让人当傻瓜用着,自己还没发现。再有什么逛商店时,给我开个门儿,坐公共汽车给我让个座儿,诸如此类吧,这类事不能说没有,不过稀少得跟珍稀动物似的,今天我还能举出一两个例子,真说明我记忆力非凡。还比如,去什么地方玩,我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我不想去,最后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会说,三说两说,也不知道从他几姥姥那找来几条人都听不懂的理由,让我觉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让我觉得坏人才去呢。最后还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我陪你。我现在回想他这样说话,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说,你要真想当坏人,我也拦不住你。我智商肯定高不了,这么明显的事,我这么大岁数才绕过来弯儿。我想,也许学什么的也斗不过学文的。” “你也别太绝对,也许别的方面能……” “能什么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节。”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在意小节在意晚了。飞来一颗子弹,他能替我挡住?就算他能替我挡住,这类事,一辈子有一回没有?况且,他还许把我推到前面挡子弹呢?古人就说,干不了小事的人,也于不了大事。哎,你说,王一,谁家过日子总有大事啊,今天着火了,明天撞车了,哪有啊?!” “你觉得他爱你么?” “不尊重我怎么能爱我?!” “你说的,还是那个王医生说的?”王一问道。 “他说的。”吴曼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不可能!”吴曼果决地说,“他这人冷血,他连自己都不喜欢,我保证。再说,就是他喜欢我,我也不会动心的。要是这世界只剩他和贾山,我宁可守着贾山。那家伙体温肯定都比别人低。”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你跟他提了?” “对,这就是结果。”吴曼说着指指那些没玻璃的拉门。 “他砸的?”王一奇怪,“他不是先提出离婚的么?” “我也帮他砸了,互相尊重呗。” “你们呐!”王一慨叹,“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行了,去他妈的吧,总说这些多没劲,咱们弄饭吃,我还有一瓶好酒,Rose,你尝尝,不喝光看,就赏心悦目,颜色好极了。” 吴曼去厨房弄菜,执意不要王一帮忙。她说,她买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王一打开了电视,六点多了,是省内新闻时间。王一大声把正在播放的一条新闻转述给吴曼,市中心医院成功为一个老妇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长在什么地方了?”吴曼大声问。 “脖子上。” “不简单。”吴曼说着端进来两个凉拌菜。买现成的菜,至少色泽很好。 王一整理茶几上的杂物,吴曼又回厨房去了。王一被电视中的另一条新闻吸引了,然后她去厨房,吴曼将刚刚炒好的牛肉片盛到盘子里递给王一,王一端着盘子,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了?”吴曼问道。 “鼓楼百货商店失火了。”王一说。 “严重么?” “五人死亡。” “烧的?” “挤的。” “天呐!”吴曼又接着炒菜,王一也将手里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过去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吴曼进来,吴曼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说,“现在我算是看透了,人呐,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把两个盘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酒柜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这世界上指不定还有多少事要跟你过不去呢?” “是啊。”王一感慨地附和着,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呐,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差别在哪儿啊?差别就在你怎么活这一辈子,有时候还活不够一辈子。高高兴兴,让自己满意过一辈子,还是委委屈屈,让自己别扭地活一辈子,这就是差别。而且还跟别人没关系。高兴还是委屈都绝对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兴,别人就没法儿让你不高兴。真的!”吴曼说着将插进起塞的锣杆儿软木塞拔出来,发出好听的声音,“呼”,仿佛两股气流向吴曼表示赞同,在空中打个响榧。 “来,为好好活着,干一杯!”吴曼将酒斟好,递给王一。门铃响了。 “可能是小约提前放学了,我去开吧。”王一把一口没喝的酒杯放下,去开门。贾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会这么爽快给他开门,更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吴曼。 “是你,”王一很慌乱,她不知道公园里贾山是不是看见了她。“进来吧,这不是你家么?” “初石呢?”贾山走进门,随便问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干嘛?”吴曼不等贾山说话,立刻严厉地责问。 “跟你回来的理由一样。”贾山懒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铝合金框上。 “少放屁,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也许,这些“战争的遗痕”提醒了吴曼,为还隐藏在地上的无数碎玻璃碴儿,她不想向贾山表示友好。 王一很尴尬地站在贾山旁边,吴曼走过去,伸手去拉王一,她的动作吓了贾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吴曼将王一拉回沙发“你接着吃,别让人倒你胃口。”吴曼对王一说,然后又说,“君子我做不到,但不动手我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真要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动动手,你也有能力把我打翻在地,大老爷们么,怕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王一你慢慢吃。”贾山说着去了卧室。 “别总忘不了夸自己,好像谁没见过好男似的。” “你少说几句吧。”王一劝吴曼。吴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贾山在卧室里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吴曼起身离去,王一只好也跟过去。 “你要干嘛?”吴曼站在卧室门口厉声问道,好像面对一个擅自闯入的小偷。 “找我的换洗衣服。”贾山故意说得真切,并且着重强调了“我的”“换洗”字眼儿,好像通过对这些字眼儿的强调,就能让吴曼明白,他不打算回来了。 “你要干嘛?”吴曼果然察觉了贾山强调的用意。 “换个地方呆呆。” “你休想。”吴曼大声说。 “休想什么?”贾山问。 “休想拿衣服!” “为什么我不能拿衣服啊?” “因为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我丈夫的!” “我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我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吴曼笑嘻嘻地说,话音刚落,脸色马上转成铁青。 “够了。”贾山也正色地说道,“外人面前你这么耍,过瘾是吧,真是可耻。” “你比我更可耻!”吴曼声嘶力竭。 “行了,你们各自都少说几句吧。”王一劝解着。 “我拿我的衣服有什么可耻?” “你凭什么拿衣服?” “你要离婚,我凭什么不拿衣服?!” “你凭什么都不准拿!”吴曼突然开始不讲道理,她气坏了。“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为什么?为什么我净身出户?” “因为你是男人。”吴曼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轻蔑,语调也不高。说完,回到了客厅。王一看着贾山。贾山被吴曼的最后一句话击蒙了。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男人,就该被人理直气壮地剥夺一切。 王一对贾山叹口气,因为公园里的一幕,王一也没兴趣安慰贾山。她回到吴曼身边,发现吴曼流泪了。 门铃又响了,再也没人惊奇。王一和吴曼都知道进来的将是小约。吴曼擦干眼泪,抢在王一之前去开门。 吴曼扶着小约的肩膀,将她推到茶几上的菜肴面前,然后动手替小约拿下书包。王一阻止她,“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王一说。 “干嘛我一来,就马上走啊?”小约说着已经扔下书包。她左看有看,发现了拉门的玻璃都不见了。“吴姨,你们家要重新装修啊?”小约问。 “没错。”吴曼将筷子递到小约手上,“我发现小约说话,吴姨最爱听。” “那是因为我幼稚。”小约又说。 “这回你还爱听么?”王一问吴曼。 “得品品味儿。”吴曼说着给小约夹菜。 “吴姨,你又跟贾叔吵架了吧?”小约问得直截了当。 “你说这话我也爱听,一点也不虚。就是吵架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啊。”小约一边吃一边说,口气也尽量模仿大人,“你们就是没要小孩,才总这么吵的。” “胡说八道。”王一先评价了女儿的说法。 “为什么?”吴曼倒是很感兴趣。 “生个孩子,忙得要死,洗尿布,换尿布,等你们把孩子养到我这么大,就不会吵架了,忘了怎么吵,你看,多划算啊,有个小孩儿管你们叫爹叫娘,你们还能白头到老,两全其美。说不定几全其美呐,好处数不胜数。” 王一发现吴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骇人的亮光。她真担心吴曼脆弱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打动了。不过,女儿的话,的确也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九 -------------------------------------------------------------------------------- 龙城东面临海,滩涂开阔平缓,是良好的天然浴场。夏季城里人满为患,当地居民甚至把自己家当成旅馆出租,多塞几张折叠床罢了。但一到秋冬季节,龙城的街道便疏朗得让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强制集中在什么地方,不准上街,中国的城市才会人这么少,大街这么空旷。其实龙城所具有的城市规模,完全是因为夏季旅游才膨胀起来的。当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没有多少过往流动人员,因此除了旅游旺季,龙城给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于人口。 龙城最好的宾馆,在市中心广场的东面,叫龙城宾馆。站在旅馆窗前看不见海,但打开窗户可听见涛声。“海离这儿可近了,顺大堤下去,拐个弯就到了。”四层的服务员刘小红对他们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刘小红觉得这个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从电视里也没见过的。刘小红说完,他们走了,男的四十岁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轻十几岁,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后面。他们是眼下这所宾馆里唯一的一对夫妇,很引人注目。 这对夫妇离开后,刘小红便焦急地盼着赵春花来接班。因为赵春花休班,刘小红已经两天没见着这位好伙伴了。所以赵春花刚一露头,便被小红扯进402 房间。 “啥事儿这么急,老板要开除你了?”刚从农村进城不久,赵春花还没完全脱去乡音,尽管她总是跟着电视里的女人学习。 “开除你吧。”刘小红无心开玩笑,她锁好房门,直奔柜橱。 “这儿住人了?”赵春花看着房间里别人的东西问道。 “一对夫妇。”刘小红打开柜橱,“你快过来,你看!” 赵春花也惊住了:那么多漂亮衣服!两个正当芳龄,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个柜门,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触摸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刘小红还发现衣架也不是宾馆配备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泛着乌光的白铝的。刘小红拿下一件羊毛连衫裙,走到镜前,将裙子贴上自己的身体。“太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好像此时她正在时装店里试衣服。 “这一件呢?”赵春花又将一套毛料套装递给刘小红。刘小红接过套装,将毛裙递给伙伴。“这一件也长。裙子那么老长。”赵春花说,“你太矮了。” “我不矮,是她太高了。”刘小红说。 “她多高?” “像个大洋马。” “哎,你来看这个。”赵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红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绉缎的,赵春花用手一摸,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她又将手缩回来了。 刘小红端详着裙子上部的两条细肩带,“这裙子怎么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带,“肩膀胸脯儿都能露出来。” “人家就是露出来穿的,睡觉时候穿。”赵春花说完又将睡裙挂回去。 “哎,你说,他们睡觉时,这女的穿这玩意?”刘小红好像要证实一下。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起来。她们尽情地把玩着这件袒肩露背的红色睡裙带来的愉快。 “这是什么?”刘小红拿起放在柜角的一个小纸盒。 “看不懂,都是外国字。”赵春花接过来摆弄一下。 “打开看看。” 两个姑娘看过之后,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们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被她们动过的东西,尽量使它们恢复原样。然后锁上402 的房门,回到服务台。本该下班的刘小红又滞留了一个小时。她们猜测这对夫妇的一切,凡是她们能想象的。因为实在也没别的事好做。也因为她们看见的那盒东西。这两个姑娘的年龄加起来才超过三十不远,她们都是第一次见着那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绕来绕去地探讨它的用法,偶尔也关涉拥有它的这对夫妇的品德。她们想,随身带这玩意儿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说来说去,她们都还是只知道小盒子里的东西叫避孕套,外国字写什么她们不管,反正这东西叫这个名。至于用法,似是朦胧着。 赵春花查一下登记卡片,发现这个男的在省城的日报工作。她惊呼,她有个表姐夫也在这家报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我得回家问我妈。”赵春花说完兴奋地合上登记卡片簿,一脸喜庆气。 尹初石和小乔走在龙城的大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亲昵偎在一起的双肩上。尹初石感到由衷的放松和愉快。他已经决定将那件必须办的公事留到最后一天。 小乔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给他看她认为好看的街景。尹初石突然觉得女人真美好,这世界有时因为有她们才会让男人感到愉悦的气氛。 小乔偶尔就要停下来,驻足看一分钟吸引她的风景,让自己在那片风景中沉浸一会儿,这其间她也要抓住尹初石的胳膊,像胆怯的孩子。尹初石发现这“风景”往往是一对老夫妇,缓缓地漫步,或是一对恋人忘情地依偎。他心里很是感动,但又十分害怕将这份感动传达给小乔。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没被小乔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提醒她奔向海边儿。 小乔似乎并不希望马上就到海边,仿佛海边儿是他们这一幸福的最后场景,不必匆忙。她拉着尹初石去逛商店,买些有当地特点的东西,比如贝壳粘成的烟缸、首饰盒等。尹初石顺从地跟着她,昨天到达时的疲惫,已经通过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他觉得精力充沛,买什么,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认为小乔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愿意为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痴地吻着小乔,不仅因为小乔弄的假介绍信使他们同居一室,也因为在火车上,尹初石太多次望见小乔红润的唇,却不能在火车上吻一下。尹初石不希望这晚的缠绵在吻过之后打住,但小乔执意要他先去洗澡。当他洗完澡,便感到了困倦,年龄不饶人。他点上一支烟,等待小乔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但小乔却穿着睡衣睡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小乔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她说,她知道尹初石累了,她让他安静地睡觉。尹初石嘴上说不累,心里却感到温暖。多么可人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儿,选择一块有阳光但能避风的地方,小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台布铺在地上,陆续把包里能入口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手枕着自己的双手,仰面躺下。阳光、沙滩、大海,无人的静谧,身边的爱人,人还要什么呐?!小乔的思绪突然切入了这种满足,她想大声喊出来,感谢生活,也感谢造物主。 尹初石的睑贴近她的脸,她用手拢过他的头。她深情地吻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情人。“这儿多静啊。”她停住又听听远处的涛声,“以后我们常来这里吧。” “好的。”尹初石说着又去吻她。 “好像我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说,好的。” “好的。” “跟我结婚吧。”小乔说。 “好的。” 小乔笑了,她坐起来,看着尹初石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着。她想,女人控制了男人的欲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乔说着会意地看一眼尹初石。 “没错。”尹初石歪倒躺在小乔的腿上。“你脑子里有几个念头?” “两个。” “什么?” “跟你结婚,跟你睡觉。” “这么保守。”尹初石用自己的头去撞小乔的肚子。他的额头觉到了弹性。“你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和气道。” “什么?” “一种日本的玩法。” “和气道挺凶的,你敢玩?”尹初石不相信。 小乔把尹初石的头从腿上挪下来,放到地上,向前走几步,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已经坐起来的尹初石看呆了。他朝小乔走过去,在快接近小乔时,突然拉住她,一个背挎,将小乔摔在沙滩上。小乔一骨碌爬起来,调整姿势,准备再一次接近尹初石。尹初石伸开双臂,像狂风一样将小乔紧紧地裹进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抱得那样用力,好像分开一毫的缝隙他们就会消失在大海的远处。有一个划着小船的渔夫经过他们,起初他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发冷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他看见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笑着摇摇头。当他将船划出一段之后回头,那两个人还拥抱着,这一回他看得久一点,但未了依旧笑着又摇摇头。 尹初石的手麻木了,它们放开了小乔。小乔热泪盈眶地看着尹初石,“我爱你。”小乔说。 “我也爱你。”尹初石说。 渔夫的小船越变越小了。 两个相爱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涨起落下,叠现着美丽的起伏。阳光渐渐火爆起来,小乔脱了夹克衫,只剩下一个背心,她说她要把肩膀和后背晒成红色。她脸朝下躺下。尹初石的手忍不住又去抚摩她光滑的后颈,还有后颈上柔软的茸毛。 “你刚才说结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没结婚?” “没人要我。”小乔说。 “我不开玩笑,我想知道。”尹初石也躺下,将脸凑近小乔的耳边。 “我也不知道。”她说,想一想又说,“有一次差一点儿。” “跟谁?” “一个厂长。” “说给我听听。” “好吧。那次是我给一个朋友出苦力,拍一个专题片,也算是挣外快吧。拍的是一个与外资合资的企业,最后拍的是厂长讲话。我也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见这个厂长。” “又是通过镜头?”尹初石打趣儿。 “这次不是,这厂长就说了几句话。他挺年轻的,估计比我大五、六岁吧。是他开车送我们回来的。他的厂在建义,大约三个小时路程。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最后送我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们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放音乐。办公室主任和别的人在后面谈的热火朝天。” “他的优点肯定跟我一样,傻。” “为什么傻?”小乔反问。 “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己愣不知道,这不傻么?” “他知道,分手时,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要把我送到楼上。我拒绝了。我走过去跟他握手,我说我想跟他单独谈谈。他问我能肯定么?我说能。他就让我和办公室主任都上车。我们去了一个高级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办公室主任很识相,早晨也没过来打扰我们。就是那天早上,我拉开宾馆厚厚的窗帘,突然就想结婚,跟这个在浴室刮胡子的厂长。我跑过去问他能离婚么?他站在那儿,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能。然后我就走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也没再动过结婚的念头。” “跟初恋的对象也没想结婚么?” “别提他。”小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他是个流氓。” “天呐,这我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经不再是名词,人们把它当成形容词用,专门用来形容一种男人。”尹初石调侃地说,“他叫什么?” “什么意思?”小乔警觉地问。 “也许我认识他,该防着流氓一点儿。” “李小春。”小乔说,“认识么?” “不。”尹初石说,“遗憾。” “认识他才叫遗憾呐。” “乔,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坦率地说这些会让我不舒服?”尹初石突然问。 “是你让我说的。”小乔坦率地说。 “我让你说你就说?” “那当然。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干。再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不说就是了。这简单极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尹初石的夸奖十分真诚,他还从未碰见过像小乔这样毫无隐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让他心里敞亮,当然也有一点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说她过去的事么?” “不多,她没什么过去的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小乔问。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来我可以改邪,但却归不了正。” 尹初石笑死了。 “我说真的哪。我想跟你纠缠一辈子,再也不要别的男人。” “是么?”尹初石内心又一次感到恐惧。 龙城之行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到海边儿散步。傍晚,夕阳已经落进海里了,海面一片沉重的铅灰色。明天下午他们将离开这里。尹初石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有些想回去,工作、王一、小约带来的正常生活秩序,让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难过,眼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幸福,不忍心告别。还有,他也觉到了小乔的留恋,她比刚到时安静许多。有时,他们像夫妇或恋人一样,挎着胳膊在大街上闲逛时,小乔默默地走路,无声无息。尹初石问她怎么了,小乔说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这一切,能这样无所顾忌在地大街上闲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尹初石醒时,发现小乔在啜泣,他连忙问原因,小乔又一次说是感到幸福。她说,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哭了。 尹初石感到了一种很深的痛楚。他开始考虑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他能做什么。 “你看。”小乔触动一下尹初石的胳膊。 “看什么?”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为颜色变化。”尹初石说。 “不,是因为晚上它安静了。” “你觉得安静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乔沉静地说道,“我好像第一次认识安静。我得谢谢你。” 尹初石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小乔这突发其来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也不想随便引导她去体会。他觉得小乔是个很诗意的女人,随着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创造的诗意氛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么?”小乔问道。 “任何时候。”尹初石又补充一句,“我希望。” “你真的希望么?” “当然。” 小乔想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问上。“我最爱你的时候是在我们最安静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睡觉之后,我躺在你怀里。我知道你就要睡着了,但你还是温柔地抚摩我。这时候我觉得身体里静极了,从脚趾到头发根儿,我那么爱你,因为那么爱你,我也觉到了幸福。如果这时有人用枪指着我,要杀死我,我会微笑着请他开枪。这么死一点也不难。” 尹初石搂紧小乔的肩膀,他心里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情的巅峰时想到死,小乔是在激情过后的宁静中。“为什么我们都愿意想到死?”他记得以前这样问过她。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乔说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时候,你在床上摆弄那些底片,我坐在窗前看你,海的声音很大,但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我想我能这样跟你守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或者你看报纸,我做饭。也许一起睡觉慢慢就变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这些日常琐事变成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慢慢地我们就老了。” 尹初石的心弦被小乔的想象拨动了。他替她抚平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他们在一起已经过完了一生的时间。“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乔马上否定了。“我在渴望……”小乔没说出渴望什么,她说,“不,我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女人。有你我已经知足。” “你知道法国有个诗人说什么么?”尹初石想改换一下似乎越来越沉重的气氛。“他说,婚姻在家里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对那些不满足于家庭生活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妙语。” “乔乔,婚姻生活有时的确不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结婚了。可是它带来的负面的东西也的确不少。” “也许是因为……” “对,我明白你要说的话,是因为婚姻中的人不那么相爱。可是有时候婚姻比爱情更有力量,它噬掉爱情。” “我永远也不相信这个。”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爱情。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能应付。我以前也不这样相信。但是你让我相信了。初石,别怪我,让我相信爱情,相信你,别拦着我,别让我清醒,我爱你,即使你也要骗我,我还是爱你。” 尹初石停住脚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人能这样倾心于他,爱他。他看着小乔沉迷的面庞,他问:“让我干什么?” “爱我。” 是的,永远。尹初石在心里这样说,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云雾一样及时地蔓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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