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十卷 1-17章 作者:西风紧
【第十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第一章 乱象
“营州必得而复失!”这是张五郎的心腹蔡宾密进的第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
蔡氏是张五郎的丈人家,籍贯同是岭南,以前却并无门楣,不过是商贾之家。当初张五郎遂薛崇训在鄯州时,尚无今日之显赫地位,偶见祭拜亡亲的蔡氏小娘便一见倾心,在旁人的撮合下喜结良缘。世人很讲究门当户对的联姻,但没有绝对的事,当初武则天还出身木材商人。而且谁也没想到薛崇训会开国登基,张五郎会封侯拜将。蔡氏是张五郎明媒正娶的正妻,已经育有一女,今年又怀上了;蔡氏同属岭南人,故而他们蔡家的人和张五郎是很亲近的。
这回跟着他到河北道的蔡宾便是蔡家的亲戚,以前是跟着蔡翁在生意买卖上出谋划策的人,还是一副商贾的头脑,所以就算他说得危言耸听,张五郎还是很淡定,打心眼里不怎么瞧得起蔡宾的见识。
于是张五郎摸着案上的琴左顾而言它,叹了一声道:“此时镇守营州不知何日能返,内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宾愣了愣,忙劝道:“大事要紧,此非将军牵挂家小的时候。”
张五郎不理会,犹自摆弄着面前的琴,他其实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只因薛崇训也是个半吊子,却与喜欢与杜暹一起把玩音乐,这种风气便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下边的一批自喻儒将的将帅,听说殷辞也在请名家指点音律。
蔡宾有些焦急地说道:“营州是东北丝绸之路的要冲,契丹占据此地时获利颇丰,今落入大晋之手他们绝不会甘心,更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已在蠢蠢欲动寻找机会。虽然将军手里有三镇兵马,但明光军精锐之师调走,营州武备大损,情形堪忧。”
张五郎心道蔡宾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头脑,满脑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说:“营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没说到点子上。险处首先在国内,一是要修城势必大举征发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满,就算是北衙派来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变这个现状;二是营州与周边各族对立,河东都督府、幽州都督府两地精锐尽在营州,谨防河北有乱臣贼子叛乱,届时调营州精兵南下又让异族有机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请增安东都督府健兵数量,并将安东镇治所迁到营州,以此长久防范此地。
其次营州长史薛讷进言,之前营州对胡人的政策太过苛刻不利于长治久安。我与薛长史看法相同,故而改变政令,在柳城设置学校,收拢一部分倾向大晋的识汉字的胡人,再任用他们到胡人聚居的州县做官,实行以胡治胡,从而改变营州各地叛乱此起彼伏的紧张局面。”
蔡宾道:“招募兵员训练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时日能见效的法子,恐怕远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两步,低声说道,“当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当所致,却要让将军来承担。若是任命新的河北总管时皇上在宫里,定然不会选将军来趟这浑水。依我所见,河北一旦有事,咱们是无计可施!”
张五郎沉默不语。琴房外面到处都是积雪,东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阴天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大白天的房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盆取暖的木炭,朦胧不清的光线好像是傍晚一般。
蔡宾放低了声音继续劝道:“咱们得尽快上书朝廷,把眼下的处境事先言语一番,皇上和大臣们明眼一看就知道当前局面非将军的责任,而是杜暹遗留下来的问题。如此一来,万一出了事儿,将军的罪责也不大。另外营州相比河北榆关内的地盘,不过是化外之地,若是两线乱起来时,将军宜身在幽州,而将营州失守的责任推到守将身上;加上皇上念旧,念及将军多年追随,必定不会追究将军丢失营州之罪。忠言逆耳,将军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张某岂是那等人?!”张五郎顿时有些不快,“营州的形势我自会上书,但推卸责任这样的事决不能干!到时候真遇到战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负朝廷封疆之重托。”
……营州天寒地冻,土地冻得和石头一样硬,但挖煤、炼焦、烧水泥诸事一天也没消停过。河北道大举修筑工事的政令盖着长安各级衙门的大印,从营州总管行辕到地方州县都要加紧准备,谁也担不起渎职的罪。
汝罗守捉烧炼水泥的作坊在汝罗城郊,但燃料却准备要从五十里地外的玉石山运来,因为那边有个煤矿,将煤采出来后可以就在附近修窑炼制焦炭。
泥土早已冻硬,修窑的工匠奴隶们要先将土烤软,土窑周围燃着好几堆大火,冻得簌簌发抖的奴隶们不自觉地往火堆旁边靠,一不留神就会挨上监工的一鞭子。现场有几个从长安派过来的工匠,另外一些地方哨堡抽调过来做监工的地方军士,绝大多数还是干苦工的奴隶和罪犯。这么寒冷的天气,风大得几乎能将人刮倒,在野地里干活简直就是活受罪,普通老百姓在这个季节都呆家里过冬了,官府要点民丁服役也十分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驱使奴隶和流放犯。
所幸近来国内很多犯死罪要抄斩的家门都改判流放营州,确是给营州带来了不少劳动力。就像滑州崔家又倒了大霉,受家族中当官的崔明善牵连,族中光被流放到营州的就有一千多号人。现在在这里修窑的一众流放犯中,就是几十个是崔门的。崔明善是一死了之了,被宽恕的活人却在这里活受罪,地都能冻硬的气温,那风吹在脸上真如刀割一样,比鞭子时不时抽在背上颈子上还难受。
崔明善犯了什么罪?犯了将女儿嫁给“诬陷天子图谋不轨”的贾焕成了他岳丈的罪,又加上前朝大臣崔日用与皇帝的积怨,不被牵连重判都是很困难的事儿。
窑边上一个铁青一张脸挑着担子的后生正是崔明善的长子崔启高,出身书香门第又如何?现在连贩夫走卒都不如,他的脸上也有一道血红的印子,刚刚被抽出来的,鞭子没打准打到了脸上,没有衣服的阻挡一鞭下去拿是立马见血,难怪他那副表情。
窑中夯土的一个青年也姓崔,见崔启高过来便随口接了两句话,此人与其是崔启高的亲戚,还不如说是同乡,出事前和崔明善家都没怎么来往的,关系十分生疏;而现在被安排在一处做苦力,患难之中反倒熟悉了。
姓崔的后生趁说话的机会歇了一口气,直起腰望向山脚下的煤矿,随口说道:“我堂兄被点去挖煤,之前他还羡慕我只是在外头修窑。如今看来,在这儿被风吹得要死不活,真不如去钻煤洞子!”
崔启高没有搭腔,他刚刚被抽了一鞭子憋着一股气根本没心情和别人扯淡。他爹以前怎么着也是京官,家里也是大户人家,何曾被人像牛马一样对待?况且还不能反抗,他心里清楚得很,反抗会是什么下场。
站在土窑中的后生还想说话,就见一个手持皮鞭的军士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了,后生的额上顿时露出三根黑线,情知被打两鞭子并被谩骂是免不了的。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不远处玉石山下的煤矿那边出了什么事,顿时吸引了修窑的人,本来要惩罚这个崔姓后生的军士也一下子忘记了这回事,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马上转头向山脚下望去。
人们纷纷侧目,只见煤洞那边尘土腾起,沙石滚落,接着就有人大喊起来。这边修窑的很快回过神,有人嚷道:“煤洞塌了!”
很快窑场上就骚乱起来,因为煤矿和焦窑本属于一个工场,煤洞里干活的人很多都是这边的亲戚同乡或者熟人,人们见洞子塌了自然十分担心里面人的性命,如那个崔姓后生的堂兄就在洞子里。
干活的苦工人多,情绪激动就往山那边奔跑,监工军士人少,场面很快就失去控制。苦工们根本不听军士的吆喝,有人见状一怒之下拔出兵器来,有个当头的急忙抓住那军士的手腕:“你想干甚?现在动这玩意,只要见了一滴血,咱们马上会被人群踩死!”
军士们听罢不再阻挡失控的人们,任由这里乱作一团。不一会儿来了个骑马的小官,急冲冲地找来几个士兵吩咐道:“立刻回城去禀报守捉,调兵过来!其他人,收好兵器,拿上锄头去帮忙挖人。”
一大群人涌到出事的煤洞外面挖掘,有埋得浅的真被挖出来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但里面更多的矿工恐怕是没救了。在场的官吏和一个将领看起来都非常紧张,营州各地修工事的、挖矿的地方大小动乱十分常见,眼下这情况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会演变成一场叛乱。
第二章 绝地
修窑的一众人和玉石山下多处矿洞的人都聚拢在出事之处,乱哄哄一片少说也有几百号上千的人,但人多也是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用锄头铲子挖那一小块地方,绝大多数人连挤也挤不进去,只能围在那边干着急,埋在里头的就算没被砸死也活活憋死了。
北风犹自呼啸,风中夹着失去亲朋的人得嚎叫,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就是一曲纯粹的悲歌。
不知谁嚷了一句:“官府不把咱们当人,迟早死在异乡,不如反了!”
众人听到这句反而消停了些,纷纷张望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矿场上得官吏和兵丁都在人群外头,不敢往里面挤;人们寻的自然不是矿场上管事的,而是已经死去的崔郎中的长子崔启高。这种时候,大伙都知道需要一个带头的,这样干起事来才有奔头。奴隶流放犯造官府的反,信的还是有出身有见识的子弟,崔启高的士族身份在众人心里就成为了智慧和谋略的化身,身份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种威望。
崔启高的亲朋同乡都聚集了过来,一个后生说道:“只要公子一句话,咱们现在就起事,立刻能拉起千八百人马!”
此刻崔启高却沉得住气,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一张脸显得比做士家公子时更加坚毅,苦难的经历和粗矿动乱的辽东环境让他成长了。他沉默了许久,对旁边的人说道:“汝罗城只要调来一个团马队,我们这里所有人就会立马被镇压下去!就算躲过了汝罗城的第一轮进剿,柳城还驻扎有三镇健兵一万多精兵,加上营州各地数万边军,咱们这群人等不到发展壮大就要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军,毫无胜算。”
人们听罢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黯淡,绝望的情绪在风中蔓延。一个声音说:“难道咱们只能在这里慢慢等死?”
崔启高回顾左右道:“矿场上的监工此时不敢和咱们冲突,惟今之计只有抓住机会逃走,他们阻挡不住也不敢阻挡。往东北方走,前面只有两个警戒的哨点;出了营州,就向辽水方向跑。哥勿州和辽城地区现在仍是胡人活动的地区,那些胡人几个月前才和杜暹的军队打过仗,和柳城官府关系不善,应该不会帮官府将咱们捉拿回去。”
有人担忧地说道:“杜暹杀了那么多胡人,咱们是汉人跑到胡人的地盘上,会不会被他们直接砍了?”
崔启高咬着牙说道:“我等七尺汉子,就算手里有竹竿,胡人要杀咱们也要拿命来换!”说罢转头看向东边,天灰蒙蒙的东边看不见太阳,只有漫天被风吹起的沙子雪片,茫茫一片就像未知的前程。
“咱们走!”崔启高等一众人拿起铁锹等工具离开狼藉一片的煤矿出事点,顿时就有许多不堪艰苦恶劣奴隶生活的矿工追随。
之前趾高气扬的官吏军士们此刻都不敢上去阻挡,一看就是造反的架势,人数那么多,现在还想上去吆三喝四不是找死么?官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苦工大摇大摆地离开矿山,一大群人在荒凉的雪地里渐行渐远。
过了半天时间,果然从汝罗城来了一团马队,到达事发地点时矿工都快跑完了。带兵的校尉见此情形有些意外,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带兵镇压叛乱,多半情况下出事地点的官吏军士都会被杀光或者提前逃跑,像这回的状况真比较少见,现场的官吏仍然好好的守在这儿。
问明白了情况和逃跑的时间,带兵校尉认为没必要再追了,因为此地离营州边界很近,半天工夫就算是走路也早就出了营州;而带兵出境作战不是一个校尉有权限决定的事,哪怕现在追出去更容易追到。他们是官军,就有规矩和一套军法,校尉现在应该干的事是把情况报到汝罗城守捉那里,听凭守捉的军令。
汝罗守捉对逃跑了几百个人的事并不重视,他最关心的是完成柳城下达的炼焦、造水泥的政令,新来的总管是皇帝的心腹,封了侯的张五郎,汝罗守捉如果能得到张五郎的赏识对前途是大大的有利。而矿场上那点事,除非有人聚众起兵来打汝罗城才严重,现在只是逃跑了,守捉打算从别处再调矿工过去,一天也不能停工;另外管事的官吏居然眼睁睁看着人逃跑毫无作为,也要被问罪。
他的幕僚却不禁问前来禀报的将领:“带头的是什么人?”
将领答道:“据官吏的口述,此人名叫崔启高,是滑州崔门的后人,其父曾在尚书省做郎中,因牵连谋逆案被处死,其族流放到营州,共有一千多人。”
幕僚忙向守捉进言:“逃跑的案犯不简单,懂得避我锋芒、能屈能伸,放任不管恐怕是个祸害,将军以尽快调兵出境将其除掉,以绝后患!”
汝罗守捉不以为然道:“时值冬季东北雪地千里,外面连一颗粮食也无,这些汉人犯人既不会打猎又不会游牧,他手里也没兵去抢掠,在野地里吃什么?不回来投案饿也饿死了,管他作甚?”
幕僚坚持道:“至少派出小股人马探听他们的去向。”
守捉听罢只得随口下令斥侯营派小队出境搜寻消息,回头他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外了。
……
崔启高带着数百人一路向东北逃奔,几天之后并没发现有追兵,情况有所缓和,但同时从矿场上自带的一点干粮也吃完了,又没有帐篷等物,首先面对的最大敌人是自然环境。
他聚集族人和几个年长的人组成一个中心,商量下一步打算。人们被逼急了,认为眼下只有去抢辽水附近的胡人部落,抢帐篷和牲畜才能解决生存问题。但又有人劝诫:“就算得手了一回,接下来也是绝境!得罪了胡人,很快他们会聚集兵马来攻,咱们只有几百人,缺兵器箭矢,绝不是胡兵的对手。”
“先从胡人口里夺食,再投契丹人!”崔启高斩钉截铁地说,他回顾左右继续说道,“在辽东这片地方,各方势力都以本族人为根基,汉人只有在营州站住了脚跟。咱们是汉人,却不能靠营州,单打独斗活不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投契丹才能活。”
有人插嘴道:“契丹正和柳城议和,他们会不会把咱们押送回去,或者干脆砍了,咱们变成羊入虎口?”
“契丹李失活绝不会甘心就此送掉营州,让汉人在辽东站住脚跟。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现在实力受损不愿意和晋朝大规模冲突罢了。”崔启高冷笑道,“只要让契丹人看到我们的价值,就不怕他们不愿意利用。我们能挑起营州边境的叛乱,为契丹兵袭扰创造机会;如果我们的人能回到河北河南,还能闹起国内的起义。契丹人不是想夺回营州吗?河北一乱,营州三镇兵马如果南调一部分,他们不就有机会了。”
一个年长的人点头赞成:“我从滑州被押送过来时,听到风声,朝廷明年开春就要在河北大举修长城,需要大量民丁,就近只能从河北、河东、河南三地征发,百姓怨声载道。公子如果能以滑州为根本起事,滑州临近明年徭役最重的河北,义军便能很快向河北道进取。”
崔启高道:“我正是打算,咱们要派人回到滑州起事,只能靠契丹人帮助,再借道奚的地盘才行。否则榆关一线关隘城堡林立,咱们以逃犯的身份怎么也过不去。这是须投契丹的第二个原因(第一个为了立足生存)。
第三,今后起义若是闹大了,朝廷必会从关中等地调大军来镇压,咱们起事之初地小人少,不是官军的对手,容易在开初就被消灭;所谓万事开头难,只有避过起初的艰难让局势僵持起来,咱们才能以薛氏得国不正、横征暴敛为名义,打上恢复唐室的旗号,进一步干大事。
契丹人同样不愿意看到一个强晋压在头上,加上契丹若能夺回营州,咱们也有策应的功劳。今后能借契丹、奚等胡人共同牵制晋军;也能避晋军进剿锋芒退守到榆关外,与契丹为盟取得立足之地。”
崔启高在干苦工的时候苦大仇深沉默寡言,今天一席话就惊了众人,让人们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说出来一套一套的策略,何去何从提早就有了预谋,在众人心里这不就是干大事的人吗?他变成了一众人的首领便是不容置疑的。
崔启高在做士族公子的时候是从来也没过这样的大抱负,对薛氏夺了江山也不想有什么实质的举动,大不了私下口头上议论几句;但如今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胆略野心反倒成倍地膨胀……因为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当人无所可失的时候,便是掠夺得到的开始。至于帮助异族对付中原有“汉奸”嫌疑之类的,此时对崔启高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厮杀争斗没有其他大义,意义只在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三章 执念
张五郎的奏章到达长安的时间真是碰巧,很是时候。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也上奏了对河北军政民情的见解,并建议朝廷推迟大工程的时间,以稳定舆情。杨思道是个文官,和宫里的当红宦官杨思勖名字相近,却不是一家人;杨思勖本来应该不姓杨,进宫做宦官的人认为有辱祖宗,一般都要改名换姓,就如前朝宦官高力士本姓冯一样。
采访使杨思道的奏章基调与政事堂宰相们的政见“不谋而合”,又加上张五郎这个北衙体系的人也是同样的意见,宰相们就有得说了。南衙大臣在朝里支持张五郎提出的“任用胡人为官以胡治胡、改善东北各族关系、扩大安东都督府建制”的主张;同时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政事堂的办法是采用杨思道推迟征丁修长城的建议。
但宫里没有反应,没有皇帝的首肯,一切主张都是枉然,朝廷无权下达政令。
河中公主在看奏章,见那么多人将东北的事儿说得很急很严重,忍不住就在薛崇训面前说道:“天下是哥哥的天下,大臣们也是一片忠心。”
薛崇训不予置评,神色一点也不见急,面带微笑道:“这奏章不是功课,有的可以马上准奏、有的要送回去让政事堂重新拟奏,当然有一些搁在宫里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干。”
河中公主茫然不解地看了一会薛崇训,微微翘起嘴,带着一丝撒娇的口气无奈地说:“哥哥是皇帝,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薛崇训坐了一会,出门看雪,不一会同在温室殿书房的姚婉也走了出来。他便看着雪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和河中公主一样的看法?”
姚婉道:“郎君搁置奏章,自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薛崇训听罢心下欣慰,不由得转头打量着姚婉,她忙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天气寒冷她脸脖上的皮肤看起来仿佛更白净了。薛崇训脸上轻松随意的表情忽然一改,沉声道:“参与政事的人中,我只告诉你实话。我可能没有更好的办法,大臣们的主张或许是明智之举……但是,河北防略是我年初就决定的事,现在遇到一点困难就要随意推迟更改?我必须坚持原路找到解决的办法,这是权威!”
姚婉微微动容,抬头看向薛崇训的脸,只见他又恢复了起先的淡然,在院子里轻缓飘洒的雪花之中,他眉宇之间的英武之气比以往更加收敛,显得安静了许多。姚婉不禁用仰慕的口气幽幽说道:“只要有郎君在,一切都不用担忧。”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破坏了安静淡定的气氛。薛崇训回头一看,只见长廊的另一头走来了宦官鱼立本,远远地站定就弯腰道:“皇上,边关急奏。呈相公看了说很急,奴婢不敢怠慢,赶紧到宫里打搅您来了。”
薛崇训的目光从鱼立本的脸上扫过,观了神色就问道:“哪里出了事?”
鱼立本道:“西北吐蕃,末氏吐蕃吃了大败仗,山高水远报到朝廷,恐怕是近一个月之前的事儿。那末氏真是不给皇上争气,人口牲畜损失了大半,咱们送过去的粮食兵甲也被夺了不少,要不是当时天气骤变风雪封路让逻些城暂时休兵,继续打下去末氏诸部恐怕已被完全消灭干净了!老天爷帮了他们一个忙,但只要一开春气候变好,吐蕃南北再战,末氏恐怕再也抵挡不住,覆灭就在眼前。”
“这消息是从哪里报来的?”薛崇训问道。
鱼立本忙答道:“回禀皇上,鄯州,从派到吐蕃的晋朝官员那里得到了公文。”
薛崇训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点:“这么说就不是末氏为了内迁故意危言耸听了。”
“是,皇上。”鱼立本的腰弯得很低,虽然没见薛崇训有情绪反常的迹象,但鱼立本仍很紧张,只怪他运气不好恰好今天当值,没报喜就罢了还报了个大忧。这时听得薛崇训说道“我知道了”,鱼立本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问其它,忙执礼告退。
而这时政事堂和内阁两处的大臣们都呆在衙门里,无一缺席,随时等待着皇帝的召见,但一直没有动静。政事堂的六个人都坐在张说的书房里喝茶一边说事儿一边等着,张说坐在上首,其它人分两边坐在椅子上。边疆的具体事情,远在长安的这些决策大臣鞭长莫及,大家能做的只是从大处着手调整策略;就算有日行几百里的快马,此时的通讯仍然很慢,政令见效也需要时间,预计末氏的崩溃和吐蕃战略的瓦解会在明年开春后,可是这会儿真的是拿出办法的关头了,要是等明年开战了再想办法,那是什么办法也不管用。
张说表情严肃地开口道:“时至今日,府兵名存实亡,以健兵为主的武备是国家主力。健兵要领衣甲、兵器、粮草、战马、军饷,这些都是国库负担,好处在常备,坏处是一时无法增兵太多,国库负担不起。末氏的牵制一旦崩溃,吐蕃威胁可能死灰复燃,西域、河陇、六诏都要增兵防备,以保持我大晋对蛮夷族的优势。”
程千里道:“我们没法深入进攻吐蕃高原,只要吐蕃内部没有利用之机,终究是中原大患;而东北反复的契丹、奚占地不过数州之广,人口也少,没有实力对中原造出根本威胁。武备国策重西轻东才是正道啊。”
“程相熟知兵事,看法与我相同。”张说忙拉拢程千里,他沉默了一会又道,“为了稳定河北,须调返河东幽州两镇兵马;要保守营州不失,只能让安东都督府增兵。东北兵力权重太大,营州驻扎的健兵太多了。”
窦怀贞道:“榆关外多是胡人,咱们为何非得迁那么多人过去、驻扎那么多健兵?依我看,杜暹打下来营州也是功劳,封了一个边将征募边军就行了。”
“如果窦相公说的法子管用,营州何以多次易手,依附的胡人何以反复无常?”张说没好气地说。
在政事堂的看法里,攻占营州的负担显然比得到的利益要大,拿商人的话说就是亏本生意。不过攻占此地的杜暹都升官了,这项军事行动也得到了皇帝的承认,现在去翻案既得罪人阻力又大,反正不好办。
当然朝臣们并不认为开疆辟土有什么不对,只是以往在东北的进取都是以收买招降胡人部落为主、直接调兵驻扎为辅,利用政治和外交的办法来降低成本。去年起薛崇训及一众武将出身的大臣极力想在东北扩张,占领营州后区划州县迁徙百姓驻扎健兵,这种扩张和以前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正好当时吐蕃内乱,突厥被驱赶到漠北,晋朝外围的军事压力骤减,所以在营州的一系列行动没有什么问题迹象;这会儿西边吐蕃的局势稍有变动,问题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眼下的问题,如果按照政事堂的政见有非常干脆的解决办法,健兵直接放弃营州,地方兵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丢了也属正常,毕竟那地方活动最多的是胡人,还没有汉化。营州失守会带来很大的牺牲,迁徙和被流放到关外的汉人一旦失去营州据点处境不容乐观;不过晋兵回防河北幽州一带就很容易,那里是汉民已有的土地,水陆交通便利,守卫的成本要小几倍。
另一方面,人们发现辽东气候寒冷,可那里的土地既可以游牧也可以耕作,对汉人来说就十分有价值了;只是迫于晋朝西面的军事变化,心急也不容易消化地盘。
利弊权衡显而易见,问题出在皇帝薛崇训身上,大臣们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对幽云之地如此执着。人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执念,薛崇训正是受了“安史之乱”及宋代知识的暗示,产生了很固执的意识;而他又是一个有实权的皇帝、独裁者,个人的见解对整个帝国的走向都影响很大。
不过现实摆在面前,东北面让步好像是最明智的法子,而为大局着想牺牲一些人一贯是人们可以接受的理念。如果真的要改变营州的策略,那些被流放的汉人以及迁徙的百姓将会怎样?杜暹的铁骑在营州屠戮胡人动辄万帐,风水轮流后的血腥不言而喻。
第四章 海天
冬季来临,吐谷浑这边更早已冰天雪地,冬天还特别漫长。伏俟城王宫里的慕容家和贵族们正坐在一块儿议事。
议事厅里沉寂了许久,慕容宣缓缓说道:“姐姐已封了晋朝的嫔妃,要不你去长安,也是名正言顺。”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臣们竟无一附和,这会儿显得有些尴尬。
倒不是因为汗王的威信不够,贵族们实在是不敢附和,这种事儿汗王作为慕容嫣的亲弟弟可以说,其他人却不能说,半句也说不得。慕容嫣本来是以前的权相伏吕的老婆,当时慕容氏权微,大相伏吕“挟汗王以令诸侯”,吐谷浑大部分贵族都投靠在伏吕门下,伏吕权势极大;后来伏吕倒下了,以前那些贵族该被铲除的铲除,剩下的还要继续生存在吐谷浑,虽然迫于晋朝的压力和慕容氏的崛起纷纷对慕容宣表示了效忠,但是慕容嫣作为伏吕以前的妻子,显然很多贵族更亲倾向主人家的慕容嫣。造成了现在的格局,慕容嫣只是个公主,在吐谷浑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过她同是慕容氏的人,就算权势大,慕容氏的崛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晋朝不倒的话。而慕容宣提出让姐姐去长安,也并非出于内讧意欲从姐姐手中夺权;真要那样的话,慕容宣也不会这样毫无准备地说出来,况且内讧起来他作为吐谷浑的汗王,实力也许还略逊于慕容嫣。慕容氏刚刚爬起来,姐弟俩的心还是在一块儿的。
再者晋朝在伏俟城驻扎有官员和少量军队,甚至有探子,慕容嫣名义上作为天子的嫔妃,她是绝对不敢有丝毫风言风语传出来的,更别说在吐谷浑有家室了。她这样一个处境,心不向着慕容家向着谁?夫家是晋朝薛氏。
汗王慕容宣没见大臣们有反应也不着急,便低头看摆放在面前的棋盘。慕容宣简直是个嗜棋如命的主,只要一坐下来,就算没人和他下,也会对着棋盘琢磨。
这时坐在他旁边的艳丽公主慕容嫣终于表态道:“是得尽快有人去长安。”
众贵族听罢才纷纷附和,有个人说道:“照这样下去,明年一开春末氏定要被逻些城吞下,进而吐蕃兵逼近河陇,咱们就成了晋朝西北边境的挡箭牌。不仅如此,黄河九曲之地等已经变成咱们牧场的地方又得吐出来……”
另一个人愤愤道:“你还想着那些地盘,到时候吐蕃打过来,你说怎么办吧,现在还能向吐蕃人求和不成?”
“乌乞提,言多必失。”有人冷冷提醒道。愤慨的那乌乞提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吐蕃议和可以,但首先吐蕃要废掉慕容氏,这是不容置疑的。慕容家会甘心让出权力和吐蕃议和?乌乞提急忙改口道:“就算咱们打不过吐蕃,晋朝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晋军调大量军队进入吐谷浑帮助他们抗击吐蕃,这真不是简单的说干就干的事,众人心里都明白。
“最好的结果还是让末氏挡在前面,咱们出钱出人都可以。一定要说服晋朝保住末氏,这也对朝廷有利,谁也不愿意看见吐蕃重新合二为一。”
“光靠末氏是不成了,得让晋朝派精兵过去,咱们也能出骑兵为盟。”
慕容嫣回头看向弟弟:“不如让妹妹去长安吧。”
汗王抬起头,微微诧异道:“冬儿?”
慕容嫣脸上有些黯然:“冬儿从小与我们失散,咱们姐弟没能好好照顾她,做姐姐的也不想她再次离开。但冬儿年纪也不小该出嫁了,汗王不是不知道,她一心里想着的是‘薛郎’,我们怎么忍心逼她,索性成全冬儿送到长安,天子定会封个嫔妃。”
“可你也是晋朝的嫔妃,再加上冬儿却是意义不大……”慕容宣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不过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咱们问问她罢。”
……
正如吐谷浑贵族商量得那样,天子薛崇训同样不想看到末氏被吞并或者被迫内迁的局面。不用伏俟城派人来请求,他早就在考虑了,事到如今要保住西北的大好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吐谷浑直接派兵上高原。这个法子最大的困难不是吐蕃敌兵,而是恶劣的自然条件,不适用高原的汉军人马损失和艰难的后勤将为晋朝增加一大笔负担。
若是重心移到西面,河北就要尽量保证无事,营州增兵也是不智之举,连既定的修长城的工程按理也应该搁置……毕竟从外部压力来看,吐蕃在地图上那么大一块,又对中原不善,瞎子都看得出吐蕃的分量。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次他还忍不住在姚婉面前露了一句:“你说退一步是不是会海阔天空?”他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他有时候在反省自己,从斗李隆基开始,每每做事都是孤注一掷,非得争个你死我活,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选择。而现在也应该孤注一掷?
有这种动摇的心思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渐渐地改变着,越来越平和,但越来越没有进取心……在某些方面,薛崇训看到了自己与李隆基的共通之处。或许是拥有的东西太多了,难免让人瞻前顾后。
他也无法从血腥中抽身,无论怎么做,都会有大量的人去死。退一步怎么样?营州那些汉人极可能沦为牺牲品。
姚婉也在他说那句话后劝了一回:“情势有变,就算郎君依了大臣们的意见,也不会影响您的权威。”
薛崇训正站在杜暹献上来的那副大图面前,背对着姚婉正仔细欣赏着图,头也不回地说:“不急。我在鄯州呆过,西北的冬天特别长,末氏也不是完全丧失抵抗,不急于一时。”
姚婉听他这么说,不再多言了,便轻轻屈膝行了一礼,哪怕他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到。姚婉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薛崇训没听见她回答,又随口强调道:“这段时间东西两边都有事儿,大臣们让我太紧张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他好像不是在对姚婉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说。
第五章 闹市
官员的休假不只每十天的沐假,一年各种节气都有假。腊八节又有假期,在此之前薛崇训便单独召见了中书令张说。皇帝召见,见面之前大臣们都会事先猜测会说什么事儿,若是不幸被问到之后回答得吞吞吐吐或者一问三不知,显然是很不好的。张说猜测薛崇训是要问河北道修长城的事,这事拖了不少时间,何去何从是该拿出一个法子来。
张说在宦官的带领下进入内朝,一路上他没说话,心里一直琢磨:皇帝是想接受南衙的建议推辞河北工程,还是刚愎自用坚持自见?这个张说还真琢磨不透,预测不出来。和薛崇训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早在李隆基做太子的时候,张说名义上就是李隆基的老师;这些年薛崇训一步步走过来,直到登基,张说是亲眼看过来的。在张说的眼里,薛崇训这个人缺少士大夫的稳重,反而像个赌徒……张说的观念里这种性子不是好事,偏偏人家赌赢了,这不能不说是命。
万一薛崇训这回真要坚持不推迟修长城的工程,该怎么回答?违心奉承皇帝,张说总觉得不妥;但他还能迫使薛崇训改变想法么?这天下就是薛崇训的。
张说一筹不展,这会儿已经走到温室殿门口,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只见薛崇训正坐在北面的一张软榻上,张说便先行了叩拜之礼,薛崇训道:“起来、起来,地上凉,在这里不必那么多繁文缛节。旁边有凳子,张相公坐下说话。”
薛崇训一脸平和没事似的,张说也只得沉住气道了声“谢陛下恩”,爬了起来坐上圆凳。
“我忽然想起,咱们俩见面说正事的时候多,都好久没出去走走了。想起有一年元宵节一起去游灯市,我好像还作出了一首词……”
张说忙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好词啊!”
薛崇训哈哈一笑:“记性真好,张口就背出来了。”张说一本正经道:“陛下的词好,时常品吟,这不就记住了。”
“最近我在宫里呆得挺闷,想出去走走,可又不想带着大倚仗出行,第一銮驾出行心境又不同,第二这都要过年了,把朝廷地方搞得太忙也不省事,还费钱……”薛崇训笑着说道,最后那句口气重了点,顿了顿继续道,“我就想微服出去走走,就像以前那样,这不官府都要放假吗?张相公有别的事?没有的话咱们俩就在长安到处转转。”
“没有,没有别的事。”张说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心道就算有别的事,我还能拒绝皇帝?
觐见说了一通话,薛崇训连河北的事提都不提一下,而且见他成竹在胸笑呵呵的样子,张说也纳闷:莫非他是早有好办法?但再琢磨又觉得不可能,眼下的状况还有什么好办法。就算张说承认自己谋略不如皇帝(这个在他内心也是不这么认为的),但南衙还有那么几个参与决策的大臣,都不是等闲之辈,大家都想不到那个好法子?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明早你再丹凤街等我,我出宫了咱们便会合。”张说见薛崇训很沉得住的样子,他也就不提正事。
第二天一早张说便穿上了常服骑着马在大明宫南边的丹凤街旁等,只带了一个家仆。薛崇训当然也不可能穿着龙袍出来,他乘坐自己那辆旧松木马车,除了赶车的庞二,身边就三娘一个人。
空气干冷,所幸是放晴了,东边还出现了太阳。这阵子过节,又快年关了,从大明宫丹凤门附近南行就是东市,街上车水马龙,干冷的天气一点也没影响临近过年的气氛。张说正抱拳在马车旁弯腰执礼,薛崇训只是挑开帘子说道:“风吹着冷,道济上车来罢。”
道济是张说的字,出宫来薛崇训的称呼都变了,显然是出于不想惊动人得考虑。提起朝廷中书令那是大名鼎鼎的,但一般人就算听到张说的字还真不知道是谁。马车便在大街上行驶起来,张说问道:“郎君今天想去什么地方转转?”
“随意走走,我还真没想到去哪里。”薛崇训道,“现在什么地方最热闹?”
张说道:“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东西两市,不过市上得人多且杂。”薛崇训笑道:“东市离这边近,那咱们就先去东市转转?”张说忙答道:“郎君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于是薛崇训就让庞二赶车去东市,东市上几乎没有风景可言,放眼处就是车马人流,这里本来就是关中地区最大的交易场所之一,货物应有尽有,远至阿拉伯欧洲的东西这里都买得到。市面随处可见胥役和兵丁走来走去,人口密集的地方更是维护治安的重点,什么跑江湖卖艺的、卖弄戏耍的人也少见,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摆摊的费用不低,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商贾。
薛崇训等人下车四处逛了一番,到处都充斥着讨价还价的气氛,除了看看卖的货物确实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场面看起来还有些杂乱,很多店铺都把货物摆放到街面上来了,薛崇训问张说,张说言商贾要显示货足才底气足。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三娘和张说的那家仆都跟在后面。如果不是薛崇训要来,张说显然是不会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浪费时间的,偏偏薛崇训看起来还挺有兴致的。
走着走着,薛崇训说道:“逛了老半天了,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张说附和道“也好也好”,薛崇训四顾周围,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铺引起了他的兴趣。那门面确实不起眼甚至门可罗雀,不过放在东市这商贸之地反而有点与众不同。薛崇训抬头一看,牌匾上就一个字:棋。
他便指着那牌匾问道:“这个字,道济说说,是卖棋的还是供人下棋的棋馆?”
张说的神色不变答道:“棋馆开在这闹市上一没意境,二浪费店面。大概是卖棋的吧。”
“生意好像不太好……咱们就装作买棋的,过去坐坐叫店家拿棋来瞧瞧,顺便讨杯茶喝。”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
张说笑道:“在这利来利往的闹市,大伙都忙着逐利,也只有郎君才有如此雅兴,仿佛鹤立鸡群。”
薛崇训脸上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咱们也在埋头追逐,只不过不仅仅是利罢了。”
张说的笑容说消失就消失,立刻肃然点点头道:“郎君说得是,我们越是身处闹市越需要郎君这样高瞻远瞩跳出闹市境界的圣人。”
薛崇训笑了笑,不忘回头和三娘说一句:“咱们去棋馆坐坐。”这时只见三娘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薛崇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发现原来刚才做跟班的张说那奴仆不见了。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奴仆,不是三娘递眼色,他还真没察觉。但他很快就不计较了,张说是南衙第一把椅子,薛崇训要是在某些方面不信任他也不会让他做中书令。
三人走进棋馆,一门口果然见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棋,有大有小,以围棋为主,还有象戏、双陆、西域象棋等等,难怪是开在长安东市的店铺,品种可谓齐全。一个穿青衣的小厮招呼了一声,就不远不近地站着,薛崇训等人不问他就没多说一句话。他们逛其他地方时,总是有人笑脸相迎说得他们很想掏钱袋,而这里的气氛让薛崇训顿觉这家店铺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客人除了薛崇训等三人,再无他人。薛崇训随意指着一副棋问:“这个多少钱?”那青衣小厮不假思索便道:“二百贯。”简短的回答再无他话,更不解释这棋为何值那么多钱,象牙做的?薛崇训微微一笑,心说难怪门可罗雀了。
还有个老头,大约是掌柜一般的人物,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连头也不抬一下。
“这里好像不欢迎咱们,道济,咱们去别的地方罢。”薛崇训转头对张说道。
刚说到这里,就听得“叮铃”一阵如风铃一般的轻响,一道珠帘被掀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出来。薛崇训愣了愣,只见那女子穿着素雅,却是十分漂亮,而且笑若春风,走起来扭腰的动作能感觉那小蛮腰十分柔韧,那身襦裙样式的打扮其实有鲜卑服饰的风格,很窄。
女子走到薛崇训和张说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打量了一眼俩人,微笑道:“两位是贵客,这外面的东西不适合两位,可有兴致到清静的坐坐,奴家给你们几件好的品鉴品鉴?”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说,笑道:“刚才我问了这外面的东西的价,一副棋就要两百贯,怕更好的东西就更贵,咱们可能买不起啊。”
女子依然微笑着说道:“东西没有贵不贵之分,只有值不值之别,您说呢?”
“有意思,这个说法有点意思。”薛崇训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要不咱们就瞧瞧去?”
第六章 对弈
几个人被带到了里面的一间小小的书房,闹市的喧嚣仿佛在一瞬间就从感官中消失了。原来这里没有窗户,难怪隔音效果那么好。因此光线也有点黯淡,房间里挂着不少书画古玩,恰恰没有盆景之类的活物,唯有墙角的一鼎香炉里飘出若有似无的青烟,为这里增添了些许活气。摆设和器物看起来十分干净,环境清幽,这里一看就十分讲究。
薛崇训走到一幅画前面细细观摩,想瞧瞧这里挂的字画是不是真迹。这时就听得带他们进来的那女子在身后说道:“先生看出来它是赝品还是真迹了吗?”
“纸张微微泛黄,乍一看有些年头,不过光是这么瞧一会,我却不敢下定论。”薛崇训道。
女子妩媚地一笑:“那张画无论是真是假,它都只是一个摆设。我们这里真正的好东西是棋,二位稍等。”她说罢便转身走了。
薛崇训和张说对视一眼,张说很正经的样子,但两人的目光里显然都有对那个女子关注的意思。张说不能说诸如“您觉得那娘们如何”之类的轻浮话,一则薛崇训是皇帝上下有别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二则张说也想保持持重的形象。不过薛崇训好色几乎满朝皆知,张说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没一会儿,拿棋的那女子还没来,先来了个丫鬟上了两杯茶。薛张二人进来的初衷就是喝口茶,总算如愿以偿。这是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的茶,三娘趁主人不在先试毒。但张说好像一点都没有戒心,端起来吹了两口就喝。
这时那女子拿着一副东西出来,轻轻放在两人对坐中间的几案上。薛崇训一眼看到了一个棋壶的白棋,心里又想:这玩意怕真是象牙做的?
女子微笑道:“白棋是用白玉磨制而成的,来自于蓝田;黑子却取自西域的珍稀玉石;棋罐是河北邢窑的白瓷;棋盘木雕,取木于南海。这副棋的质材来源于东西南北,合在一起却能浑然一体,正如下棋之人的心胸宽若四海;其质地珍贵,却不沾金银,故贵而不张扬,有如君子。这是一副配得上君子把玩对弈的棋。”
薛崇训用手指夹起一粒白子对着门的光线细看,说道:“东西是好东西,可我们恐怕买不起。”
那女子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您还买不起啊?”
薛崇训听话里有话,好奇道:“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买得起的人?”
张说没开腔,犹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女子看了一眼大胡子马脸的张说,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对薛崇训说道:“先生若是喜欢这棋,奴家也不要金银,就用您腰间那块玉交换如何?”
薛崇训愣了愣,哈哈一笑:“我就挂在这里你也瞧得出来值钱不值钱?好眼力!”他虽然穿了一身布袍,里面的白绸在钱赋集中的长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佩戴的玉还真不是等闲货色,薛崇训是称帝了的人,自己身上挂的东西随便一件宝物不是很正常么?
这块玉是宫里来的东西,上面没有刻字,但识货的人拿来细细一揣摩也许真能判断出它的来源,所以薛崇训是不愿意拿玉来换棋的。他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她生得一张瓜子脸,面相在贵族看来不怎好,可眼睛却非常有神,一笑一颦之间都带着勾人的妩媚,让人想起狐狸精;衣着却只青白银三色,刺绣银线也不能影响整体的素净,因此给薛崇训的感觉是媚而不艳;腰很柔韧的样子,腰部平滑的线条和胸脯的起伏浑然一体,十分和谐。而且肤白如玉石磨制的棋子,薛崇训不禁恭维了一句:“君子不像棋,倒是小娘子像这副昂贵的棋。”
女子朱唇轻启,轻轻说道:“奴家不是棋,只是棋子。”
就在这时,张说撸了一把大胡子道:“郎君要不要与我对弈一局?”
薛崇训本来想着问那媚女的名字,但张说一说话,他就忘记那茬了,正好这里的环境让他感觉挺舒适的,便欣然同意:“那便来一局。”
那女子也不拘谨,就近挪过来一条矮凳坐下,将那副昂贵的围棋摆上几案,坐在一旁观棋。
薛崇训的围棋下得真不怎么样,连太平公主都下不过,主要因为这玩意不仅要天赋,时常练习也是很重要的。薛崇训前世不会围棋,在这个时代又是一个武夫,小时候自是没练习,只是会下罢了。而张说却是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棋艺这些东西不是玩得很熟?
果然没下多少手高下就比较明朗了,张说却在心里琢磨:故意放水的痕迹太明显有点不好,不过皇帝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如果让他输了恐怕心里会有点不高兴,虽然他肯定不会去计较。他想罢便轻轻对观棋的女子递了个眼色,不料那女子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一下就看懂了,于是在薛崇训要下烂招的时候就在旁边提醒。
张说故作不太高兴地吭了一声:“观棋不语真君子。”
女子嘴上好不想让,也说了一句:“真没听过谁说奴家是君子。”
薛崇训已经察觉张说和这女人好像认识一样,但张说既然不明说,他也就不点破。而且美女帮着自己,他的心情还非常好,满脸的笑意。
一局下来数路,薛崇训险胜。但是他心里知道张说在放水,而且能将劣势控制在如此小的范围,显然已经全在掌控之中,自己和张说就不是一个等级的棋手。当然表面上张说输了还有话说,是旁边那个聪明女子在帮薛崇训的忙。薛崇训便道:“道济啊,不是小娘子帮忙我下不过你,咱们换一种棋。下象棋怎么样?”
“郎君是指象戏还是西域象棋?”张说问道。
薛崇训道:“就叫象棋,对了这里不是有西域象棋么,就将就那些棋子,不过棋盘用楚河汉界。新玩意,规则也是新的,不过简单,咱们用新规则试试?”
张说点点头:“郎君来制定规矩,无论是不是棋,都是天经地义的。”
薛崇训听罢与张说对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当下便让观棋女子拿来了西域象棋,又要来了一张白纸画当场画棋盘,中间还写了四个字:楚河、汉界。挑出棋子三十二枚各十六,将规则一说,张说立刻就领悟了,“和象戏有想通之处。”
“和道济相处,很省心。”薛崇训随口这么一说。张说忙抱拳坐在椅子上轻轻一拜。
薛崇训摆好棋,说道:“规则就这么着,咱们先来一盘试试。”
于是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象棋就这么被弄出来了,这一盘棋,大约是象棋问世以来的第一盘。薛崇训先手,张说一开始便模仿他的开局套路,并在过程中慢慢领悟。就这么着,张说是第一回下,没想到薛崇训却并不轻松,他忍不住问道:“道济这就悟到象棋的玩法了?”
张说笑了笑:“悟了点东西,不知对不对。”
“你说。”薛崇训伸手做了个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张说沉吟片刻道:“其实这象棋应该比围棋简单一些,无非就是两点:制衡、交换。开始双方各有十六字,有攻有防,难以直接取帅,得先剪除羽翼扩大优势。于是就有了制衡,您要想吞我的马,我便用车看着,制衡又像投鼠忌器。接下来便是权衡利弊的交换,多数情况是各有损失,一般吃亏的一方被迫开始短兵相接交换以此破解其中交叉的制衡。这么一通交换下来,胜负就渐渐明了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薛崇训认真地听完,点头道:“有道理。”然后指着棋盘笑道,“该道济落子了,你是不是要和我交换?”
张说低头看棋盘,故作一副愁眉的样子,若有所思道:“我这是换不换都吃亏啊……可我本来就落了下风,快无兵可调了,若是要和您交换,那就是三子换两子,进一步少掉三子;而我若退一步,只损失一子。还是退一步好,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薛崇训下意识又将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张说不动声色道:“棋已至此,我只有舍得抽身,至少才不会输得那么快。”
薛崇训默不作声,他忽然觉得张说是在借棋在向自己进言,而且效果还不错,很应景。他站在张说的棋盘一方考虑此时的局面,也得承认他的想法是对的,退一步保存实力才能保存进攻的可能,否则一下子损失了三粒可以过河的棋子,真就没啥可能反败为胜了。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观棋的女子也装了回君子,没有言语。薛崇训和张说都看着棋盘,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棋局。
第七章 窈窕
一盘棋下来,张说这次肯定没有放水也认输了,他输得原因和薛崇训输围棋一样,不熟悉。两人放下棋子喝茶休息,张说要去厕所,便起身离开了一会儿。
他走到过道上时碰到了起先招呼他们的那个妩媚女子,便一起转过过道,张说回头看了看对女子说道:“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女子道:“不是张相公派了你们家的那叫什么来的,过来告诉我要来贵客么?”
“算了,这事儿怪不得你,是我画蛇添足。我的意思是我来了,你也不用出来。这厮跑过来带的是什么话,一点脑子都不用。”张说皱眉道,“可你出来就出来罢,说什么‘我是棋子’这种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表现个什么意思!皇上是何等人物,有些话说得也太明显了,你是生怕他不清楚你的身份。”
女子没好气地说:“我也搞不明白,既然您不想他知道,又带到这里来作甚?”
“我怎么会主动带他来?”张说道,“完全是个巧合,皇上自己要来,我还能拦着不让么。萧相是信得过我,才告诉我你的事。现在皇上万一有疑,叫那内厂的耳目一查,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张某怎么好意思面对萧相?”
“皇上会对萧相怎么做,影响他的仕途?”
张说想了想道:“那倒不会,皇上不是小题大做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你要清楚这里面的关系。”他降低了语速,字句清楚地说,“崔家,是和皇上对着干的,崔明善已经死了,其他人流放营州,多达一千余人;你,本来是崔明善的妾,与崔家的关系不比那流放的千多人生疏吧?那么你现在应该在哪?这么一来二去的道理,一理就通,那么你还出来招什么风?”
女子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妾,从来没想着和皇帝对着做什么,我有什么错,为何一定要被送去营州?”
“没做错的人多了。”张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这就得过去,你好自为之。”
他也没去上茅厕,说完话就径直回那间书房去了,见薛崇训正在把玩之前那副昂贵的围棋棋子。但两人没提要买这副棋,张说道:“郎君您看转眼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我先派个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订桌酒菜?”
三娘冷冷道:“闹市上人多而杂,还是换个地方吧。”
“听三娘的。”薛崇训笑道,“今天也差不多尽兴了,不如回去吃腊八粥。”说罢便从软木椅子上站起来,这时那个女子也进来了,招呼道:“二位贵客要走了么?”
薛崇训道:“你这里挺不错,大隐隐于市。咱们有机会再来。对了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女子道:“奴家出身不好,不知姓氏,被人唤作窈娘。”
这个名字让薛崇训的神色微微一变,想起了有关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一件往事,这件事中的女主角就叫孙窈娘。可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孙窈娘也死了二十几年,就算没死现在也应该是半老徐娘,显然不是同一个人……那是武则天执政时期,武承嗣是她的亲侄儿,当时可谓是为所欲为,正好看上了美貌的孙窈娘,结果占有不成反而逼死了她,并且连累一个官宦家抄家灭族,真是一个大大的悲剧。武家和薛崇训的关系往大了算也是一大家子,武则天是他的外祖母,他的亲娘太平公主第二次婚姻也是武家,所以关于武承嗣的那件事薛崇训早就知道。
一算年龄故事里的女子和面前的女子不是同一人,却勾起了薛崇训的回忆,他便随口问道:“真叫窈娘?”
女子轻轻道:“奴家不敢在先生面前信口开河。”
“名字挺好。”薛崇训笑了笑掩饰过去,抱拳告辞。窈娘忙屈膝执礼相送。
一行人出门乘车离开东市,今日正当休假张说不用再去大明宫南衙上值,到了一个岔路口,张说便下车换马与薛崇训告辞。而薛崇训的松木马车继续北行回宫。
马车上只剩薛崇训和三娘俩人,薛崇训便说道:“一会见着张肖,你让他通知内厂派人查查刚才那棋馆,不要惊动人但要查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特别是那个窈娘。”
三娘应了,今天不知怎么多嘴了一句:“我猜下午张说会把那副棋献到宫里来。”
“哈哈。”薛崇训笑了笑,“别把人也献进来就成,我可不想做武承嗣。”见三娘不解,薛崇训便将武则天时期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又道,“棋馆那窈娘的身材挺好的,不过宫里有了那么多女人,我犯不着干那事。”
到得下午,薛崇训在温室殿看奏章,果然有宦官抱着那副棋进献上来,说是中书令张说呈上来的。薛崇训打开来观摩,转头看了一眼三娘,正好三娘也看过来,四目相对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薛崇训发现经常面无表情的三娘此时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说:看我猜对了吧。
薛崇训放下奏章,招呼坐在下首香案边的妹妹:“先别管那些奏章了,来陪我练练棋,今天和张说下围棋实在输得没面子。”
三娘脱口道:“郎君不是赢了么?”
薛崇训道:“还不如输了好。”
河中公主注视了薛崇训好一会儿,说道:“哥哥是真的不急呢?”薛崇训道:“急什么?”河中公主摇头叹道:“我很佩服哥哥真有心思下棋。”
薛崇训笑道:“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还有高个的哥哥给你顶着。本来让你来批阅奏章是让你有点事做,不料你还真上心了。愿不愿意下棋,不愿意让姚婉来。”
河中公主立刻说道:“愿意,难得哥哥有闲心。”
薛崇训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一张櫚木案前,指着张说进献的棋说道:“这副棋不简单,白子取材关中、黑子西域、棋罐河北、棋盘南海,取材于海内四方,把玩起来好像手握江山,有意思啊。”
第八章 雪夜
此时的辽东地区还没有像样的城市,最大的城池柳城的作用也是军事要塞性质,和国内东西两都及运河沿线的那些大城市没有可比性。营州之外连庄稼地都很少,辽阔的土地处于半开化状态,显得荒凉而原始。
今晚风小,夜幕之下飘着小雪,沉睡般的夜色下一切都那么宁静而纯粹。但这只是表象,并不是喧嚣中才有争斗、宁静中就一定美好。黯淡的光线中一群人正在摸黑行进,他们绝大部分是汉人,却穿着兽皮和褴褛的衣服,手持杂乱的各色武器,狼牙棒、长矛、短刀、铁棍、弓箭等等,不分兵种混杂在一起,就如一群呼啸山野的盗贼。其中的首领正是崔启高,手下一帮从营州逃出去的汉人,他们来自王化有秩序的中原,甚至不少人出身士家大族,但是现在人们回归的野蛮疯狂的本性。在辽东这片土地上,一切都回归了原始,这里的生存法则和人口密集的城镇农耕地区完全不同。
气温很低滴水成冰,好在风小,一众人赶起路来倒并不觉得寒冷。裹着毛皮的崔启高问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路不会错?”中年人捧着一个罗盘道:“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错不了,方向也对。”
另一个后生回头望了一眼,后面十几步外有两个跟着的契丹人。后生小声对崔启高道:“契丹人明面上不是在和汉人和谈么,底下动起手却一点不含糊,他们不怕和晋军再次开战?”
崔启高冷哼了一下说道:“你来辽东那么久了,还没悟出来?这地方哪有什么大义可言,都是靠刀子说话!晋军要真容易灭掉契丹,它还和谈什么?桌面上谈是一回事,下来干仗又是一回事,等下干起来别手软,谁手软谁死。”
众人没有点火照明,靠成一团沿着一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赶路,却没人逃跑。此地人烟稀少环境恶劣,离群的汉人很难生存。人是被逼出来的,胆从恶边生,艰难的生存状况让人们个个脸上都浮现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走了大半夜,捧着罗盘带路的中年人指着前面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好像一座小山丘:“那边应该就是黑山堡,契丹人叫赤那堡,都是一回事。”
周围的人听罢跟着停了下来,都伸着脖子往前面望,天气不晴朗既无月亮又无星星,黑漆漆一团看不太清楚,听得有人嘀咕道:“连一点亮光都没有,那是一个晋军的堡?”崔启高说道:“这种在营州边境的寨堡,晚上还能不宵禁?咱们先在这儿等等,找个机灵点的走近点瞧清楚。”
崔启高身边围拢了几号人,其中有个年长的,也姓崔叫崔明铉,按辈分还算崔启高的叔父,不过关系其实比较远在滑州时都没怎么来往,流放到营州后才相认的。崔明铉辈分高但年长体弱,便充当谋士出谋划策。他提醒道:“要不要问问那俩契丹人,契丹人马是不是真来了?”
“赵四,你去问问。”崔启高下令道,“其实问也是白问,他们一路跟着过来的,估计也不知道。这黑漆漆的,除了赵四咱们都不认识路。契丹人要来也是摸过来,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崔明铉一脸忧色道:“如果契丹兵失信,咱们冲过去放起火来,不出几株香时间,黑山兵营的晋兵定然过来支援,咱们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过,情况堪危。”
“事儿真变成那样的话,咱们就散开跑。晋军将领多遵兵法,前路不明不能轻骑相逐,怕中埋伏。不管契丹人咋样,咱们今晚一定得动手,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只是说说而已!”
商量了一阵子,被派过去探路的人回来了,说正是一个堡垒。崔启高听罢就开始布置起来:“晋军边境的堡垒,一般只有五十个兵、马几匹,黑山堡的修筑就快要完工了,防御构筑起来里面的兵马也差不多这个数,另外还有几百号苦工,这些人是肯定不会为晋兵拼命的;黑山兵营估计也最多几百人,马队不超过两队。至于汝罗城的兵马距离较远,我等又不占据黑山堡,不用考虑。我们今晚要干的就是里应外合攻进黑山堡,一进去几百人打晋兵五十还打不过么?等会攻占了黑山堡之后看情况,若是没见契丹人马只见黑山兵营的晋兵就跑,如果契丹人来了,就连夜挖堡垒,给他们毁了!”
众人把崔启高围在中央,都瞪着紧张的眼睛不住点头,悄悄应着。崔启高干脆利索地分好工,便一声令下带着一众人慢慢地向前面的那“小山丘”摸过去。
等走近了终于朦胧地看到了一座长方形的堡垒,就像一座小城池,四面用城墙围着,周围有沟和拒马桩等障碍物。崔启高对汉人军政体系有所了解,被流放到营州后又实地见识过,知道这玩意的作用。在晋朝的边境和羁州,晋军立足的据点是城,当地的主力大多都在城里,而这种堡垒和一些哨点多半是起预警和外围防御的作用。受后勤的限制,边境的堡哨驻扎的人不会太多,不过像这种堡垒如果要强攻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晋兵善于把工事用作边境防御。
这时崔启高等人已经瞧见了墙上有个人影在晃悠,他一会走进箭楼一会又出来走走,缩着手和脑袋在上面簌簌打抖。晚上确实是非常冷,堡垒上又不许升火,当值的军士肯定是难熬一晚。
“点火!”崔启高说道。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有个后生捧着火折子小心地“呼呼”吹气,过得一会儿便亮起了一小朵火光,拿着火折子的后生手都在抖。这时墙上的军士停了下来,好像发现了,忙趴在箭垛上往下看。片刻之后,一个火把就在火折子上点燃,一下子亮了起来,听得墙上那人突然大喊:“有敌兵!快,有敌兵在下面!”墙下的一个汉子张弓搭箭射了一箭,好像没射中,那军士奔到箭楼里去了,一面大喊一面敲起鼓来。
崔启高等人很快点燃了许多火把,顿时一片火光,堡垒上得鼓声也“咚咚咚……”地大作,人声喧闹跟着响起。城下的人也不用捏着嗓子说话了,尽管吆喝奔走,“先到门口去,等着崔家的人从里面开门!”
死寂般的夜色仿佛一瞬间就醒来,在荒凉而人烟稀少的雪地中难得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崔启高一众也没有什么军纪可言,一窝蜂涌到堡门前堵住,听得里面人声喧闹好像内应已经到门口,人们急得用身体去撞厚木门。崔启高大喊道:“别撞,撞它有什么用?”
“啊!”一声痛叫,一个人得棒子上插上了一枝箭矢,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箭塔上有两个人在晃悠。下面带着弓箭的人也向上面还击,混乱之下也不知射中没有,晋兵穿着盔甲,晚上这么乱射怕是很难射死。
正着急时,听得“哐”地一声响大门松动了,众人撞挤过去堡门立刻就大门了,只见门口也有一群穿短衣的人应该都是一些流放犯,后面还在打斗。崔启高等人也来不及打话跟着就冲了进去,只见堡垒中也点起火来。里面有一些木石修筑的简陋房屋,一些拿着兵器的人从屋子里陆续往外跑,一部分人只穿着亵衣。晋兵显然没想到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敌兵就冲进堡垒里来了,可见再坚固的堡垒也容易从内部攻破。其中有个骑马的穿盔甲的人正在大声吆喝,看样子是个武将,崔启高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了他,忙对身后喊道:“弓箭!把那个人射杀掉!”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拉弓一轮箭矢向那武将飞了过去,堡垒本来就小,冲进来之后地方不开阔,射程也短,几支箭都射中了那将领,但他好像没啥事,策马就跑。崔启高忙喊道:“射马!”
“嗖!”地一声,那匹马嘶鸣之下重重地将马上的人摔了下去。崔启高趁势大喊:“杀!”几百号人挥舞着各种武器一窝蜂涌了过去。晋兵还没来得及结阵,便与崔启高部混战厮杀起来。四面箭楼上箭矢飞来,但在人潮中犹如小石子丢进湖里根本激不起什么浪子。晋兵丢掉了长兵器,一个个拿起佩刀和短兵器搏斗,面对近十倍的人还在抵抗,确是勇气可嘉。
先前摔下马的那将领拔刀大喊道:“堡在人在!”很快一些晋兵就向他靠拢过去。崔启高也挥起刀身先士卒冲了过去,他情知杀掉那个将领晋兵才会放弃抵抗。几个汉子已经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不料那将领刀法娴熟,左右游走个来回一刀一个,那几个汉子连招架都不能,只溅了那将领一身的血。前头的乱民大吓,势头竟然一下子弱了许多,人群中纷纷以弓箭向将领招呼,他浑身中箭却还没死,连带旁边的晋兵也中箭多人。
崔启高心一横提着弯刀大喝一声奔了上去,身边的人也急忙跟上护住。人群一涌上去就将那一帮晋兵团团围住,靠近就砍杀起来。崔启高士族子弟学过六艺,弓马骑射样样会点,本想壮起胆和那武将会两招,不料不知哪儿飞过来一根狼牙棒砸在他的头盔上,然后很快就被人掀翻在地,被乱刀乱棍打得血肉模糊。
晋兵失去指挥散乱在堡垒各处被人群殴,死伤殆尽。乱民又往木屋上放火,一时间堡垒中就火光冲天隆烟滚滚。而那些苦工奴隶也被从房子里放了出来,见袭击的人也是汉人,果真他们根本不帮忙,只顾挤作一团围观。
乱民忙着收集兵器盔甲武装自己,崔启高则带人爬上墙观望。除了黑山堡这边火光通明,四下里依然黑漆漆一片,哪里有契丹人马的踪迹?
崔明铉说道:“黑山堡是通往汝罗城方向的必经之地,契丹人要拦截黑山兵营的援兵,在这里肯定能见到动静。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来?”
另外一个人道:“再等会晋军的马队就要来了,要挖毁堡垒来不及,咱们还不如带那些苦力犯人撤走,这么一来就有七八百人,快成气候了!”
第九章 大王
崔启高未见有契丹兵马接应,担心晋兵援军到来脱不了身,便率众人掠了一些堡垒内的盔甲兵器物资,斩了数十头颅,然后裹挟那些苦工犯人一起撤离。
及至天明,崔启高在契丹活动的地盘上见到了一个契丹贵族大贺禄,前几天就是他答应带兵策应崔启高部的,结果昨晚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契丹参与此事的就只有跟着崔启高一起去的那两个契丹小卒,多半是去监视他们的。
大贺禄长了两腮的胡子,此时却满脸的笑意,上来就伸手拍着崔启高的双肩道:“恭喜崔贤弟旗开得胜,好样的!哎呀,昨晚天太黑,我的兵马在半路上迷路了,天亮才找到路回来,实在抱歉、抱歉。”
这厮嘴上用流利的汉话说着抱歉,却一脸笑容丝毫看不到一丝愧疚的表情。崔启高观察营地中的牧民,数量并不多而且都没武装到要打仗的样子,心道大贺禄恐怕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兵。契丹部落大多数都是以游牧狩猎为生,从事农耕的少之又少,他们平时都是牧民,分散在各处放牧以降低军队集结的后勤压力,只有在要打仗之前才会聚拢成为军队;大贺禄的部落都没有集结人马,还谈什么出兵?
不过崔启高当然不会点破,人在屋檐下你还能指责他不成?崔启高便装作吃亏的样子:“我们正想把黑山堡给挖塌掉,不料大贺首领的人马没来,晋兵却是来了好几百。幸亏我们跑得快,天黑晋兵又没远追,不然首领就见不着我了!”
“都怪天太黑,看不见路。”大贺禄忙道。
崔启高叹道:“可惜啊,好不容易攻破了黑山堡,没能给他们毁掉。大贺首领是知道的,晋兵经营营州就是不断修建大小城堡,这次没毁掉黑山堡,很快就会完工,到时候黑山堡周围的牧场都在晋兵的控制之下,你们不敢轻易靠近了。”
大贺禄忍不住说道:“崔贤弟不也是汉人?怎么倒处处替咱们作想起来?”
崔启高愣了愣心道当然是为了讨好你们,这不有求于契丹么?口上却道:“现在占据营州的是晋兵,不再是唐兵。我现在是晋朝的流放犯和逃犯,朝不保夕;在大唐时却是士族子弟,有高屋良田还能当官。变成这般光景,我干嘛要效忠晋朝?”
“说得也是。能杀晋兵,咱们就是自己人!”大贺禄笑道,“今天还有件事,我要带你去见咱们得郡王。”
崔启高忙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能见到大王真是三生有幸啊!”
大贺禄口中的郡王就是契丹的首领李失活,本来应该姓何大何;后来八部契丹部落联盟,改姓大贺,依附突厥可汗;之后突厥衰落契丹向唐朝称臣,首领也被赐李唐国姓,他便干脆改姓李了。唐廷赐李失活赐丹书铁券,并封松漠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等职,名义上拉拢兼并了关外契丹控制的数州之地,不过之后从未实际控制过契丹。晋朝建立后,宣布内外一切官爵照旧,李失活便又成了晋朝的郡王。
现在李失活要亲自召见崔启高,显然是对他产生了兴趣。崔启高确实应该感到高兴,只要晓之利弊说服了李失活,得到契丹的支持并不是难事。所以昨晚契丹兵马没来,崔启高仍然坚持要进攻黑山堡,也是出于向契丹人证明自己这帮人的价值。
崔启高出发之前准备了一下,其实就是向部下交代几句话,让他们把从黑山堡缴获的盔甲和好兵器赠送给大贺禄,想着契丹人或许会回赠一些牛羊牲畜,让他的一众人暂时解决食物问题。
准备妥当崔启高便带着崔明铉、李四二人随同大贺禄的马队前去松漠都督府。松漠府是唐朝设置的名称,也是契丹八部的中心治所,李失活就在那里。契丹本身是游牧民族,同样对筑城、农耕等技术不擅长,却在冶铁制造兵器方面有所发展,关外民族要立足征战是家常便饭。松漠府有一座城池,却是土夯的城墙,无论是防御力和观赏性都十分落后,甚至还比不上营州柳城,因为柳城多次在汉人手里易手,经过多次改造城墙工事已经初具规模。
契丹一共八部,战时能集结数万能征善战的骑兵,在东北地区是一股十分强力的势力,但是受人口限制就算有南下的野心也没有实力进入中原,甚至暂时也没奢望争夺河北的土地,一心只想夺回营州。营州不仅有牧场,最主要的利益是北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能从商业上获利颇丰。辽东更北的地区活动着许多部族,其中地盘最大的渤海国长期和中原进行丝绸贸易,新罗与中原连接的路上交通也必经营州,此地是战略要地。同时又毗邻契丹,长期被契丹人占据,他们想夺回来的意图就很明显了。
在大贺禄的带领下,崔启高等三人进入了李失活的府中见面,只见房子的门口挂着几张动物的毛皮,掀开走进去里面烧着木炭取暖,果然温暖了不少。屋中也没几个人,大约是李失活的亲戚,大部分部落首领是不在这里的,平时都各自呆在属地。
这里的室内程设显得十分粗糙而杂乱,墙上挂着一些动物的头,其中有个斑斓的虎头,上面的一张木桌上摆着一些黄金器物。而李失活便坐在上面的一张铺着虎皮的榻上,看样子大约四五十岁,却不像大贺禄一样长了一脸的胡须,李失活的模样更加精干,脸部轮廓有棱有角,目光也很犀利。
崔启高不敢东张西望,进来就向李失活鞠躬行礼,“滑州崔启高拜见大王。”
李失活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一番崔启高,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了。过了一会儿李失活才开口用汉语说话,他去过长安,也接触过汉人,一口汉话虽然口音不怎么对,却是让人听得懂。
“你在汉人中挺有人脉?短短时间之内就能在黑山堡找到内应。”李失活开口道。
“正好有崔家被流放的人在黑山堡干活罢了,我们崔家得罪了晋朝皇帝,被流放到营州一千多人,我的人脉并不在这里。”崔启高直截了当地说让李失活感兴趣的东西,“真正有根基的地方在滑州,崔家在滑州是第一大族,若是家族在那里反抗官府,滑州州衙都会束手无策。若是大王不知滑州崔家,庐陵崔氏可曾听说过?”
李失活点点头:“有所耳闻。”
崔启高道:“滑州人的祖籍就在庐陵,咱们还能和庐陵崔氏联系,实力声势非同小可。”
李失活沉吟片刻问道:“你说崔家得罪了晋朝皇帝才被流放营州,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唐朝说起,太平公主党和太子争权,黄门侍郎崔日用是太子的人,后来太平党获胜,薛氏一次借口崔侍郎勾结太子残余势力将其满门几百人活活烧死。今年政事堂堂后官贾焕出资开了个茶馆,说话先生在里面讲朝廷不该发动营州之役,为了吸引客人又说薛氏在东北用兵是为了抢掠各族美女……”
刚说到这里,崔启高就注意到李失活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受了点刺激。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主题,听到自己族的女人被淫辱就算是李失活也不会好受,自己统治下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是任何有血性的男人都会视作耻辱的事。所以崔启高没具体说是抢高句丽美女,只说在东北抢女人,当时晋兵是和契丹、奚作战,李失活很容易就会误以为是为了抢他们契丹的美女。
崔启高继续说道:“其实就是在茶馆随便说说的事,不料薛氏勃然大怒,下令处死贾焕,又因贾焕是先父崔明善之胥,崔家本来就与薛氏有怨,因此薛氏又迁怒于先父,将其杀掉,并流放滑州人一千余人到营州做苦力……我本是大唐之臣,今负亡国之恨、杀父之仇,与薛氏不共戴天!此番话绝无虚言,大王可派人打听打听。”
李失活问道:“你想怎么报仇?”
“明年一开春晋人就要在河北大举修筑长城,目的就是为了防御大王的人马,进而步步为营兼并辽东。官府现在就开始从河东、河北、河南等地大量征发民丁,搞得民怨四起,这是一个机会。只要大王帮助我和一些部下回到国内,我将在滑州起事进而向河北发展。届时东北晋军两线作战,左支右绌,大王要收复营州不是囊中取物么?若是你们从饶乐府南下攻击幽蓟牵制晋军,他们更难消灭河北后方的义军。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大王察之。”
李失活冷冷道:“我八部人马能出征打仗的不过数万,联合奚兵也难以超过十万骑,我并不是好高骛远之人,情知无实力争夺中原,只想夺回营州。你就不怕到时候我取了营州却并不策应你们吗?”
崔启高笑道:“若大王是那般没有远见的人,我多说何益?大王的卧榻之侧有一只穷凶极恶的饿虎,您真能安之若素吗?薛氏穷兵黩武四面用兵扩张,吐蕃、突厥、六诏、营州,晋兵哪里没有过大战?国内无事朝廷就要对外用兵,相信大王会很高兴我们在河北河南闹得风起云涌罢?”
“你且在松漠府呆一段时间。”李失活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大贺禄说道,“你吩咐下去,给崔启高的人送一些牛羊帐篷,让他们好好安顿。”
崔启高再次鞠躬结束这次谈话:“感谢大王的款待,我听说在草原上愿意分享食物的人就是朋友。”
李失活应该会找人得到更多的信息然后和八部酋长通气之后才会实质性地帮助崔启高,所以要等一段时间了。崔启高也没闲着,向松漠府请求回到了自己的人马中。
在大贺禄的地盘上崔启高的人得到了帐篷牛羊粮食等物资,构建起了一个营地,他袭击黑山堡之后又裹挟了几百壮丁,现在手里已经有七八百人,绝大部分都是有体力的青壮,是一股初具规模的人马了。
崔启高读书明理有见识有头脑有主见,干起事来一套一套的,在大贺禄的地盘上也没闲着。他对部下说:“若是没有军法行伍,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打黑山堡时如果不是出其不意偷袭、晋兵没来及结阵,咱们几百人打他们一队人马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晓。为何?我们没有建制没有规矩,一旦遇到挫折所有人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结果只能随众乱跑,极易溃败。”
于是他便挑选出精壮的人组成三个步军团,因为没有战马。并任命校尉、旅帅、队正等各级军官,不顾天气寒冷开始操练。其他人作为军随,负责看管牲畜升火造饭以及打造兵器,这些汉人本身就各有技术,铁匠作坊也很快构建起来。没多久,契丹人还想用牛羊牲畜为交换物向崔启高订购盔甲。
崔启高一番治理,部下都知道自己该干嘛了;然后他又与谋士起草军法二十条,每日向部众重复灌输,大伙又知道自己不该干嘛了。汉人本来就勤劳守规矩,一立足下来几百人就搞得有声有色,根本没有犯人和奴隶的做派,很快就让契丹人刮目相看……如果崔启高等人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估计他们还能设法搞到种子开垦军屯种地。
一次大贺禄来观看崔启高的营地,忍不住赞叹道:“难怪汉人如此强大,还有数以千万这样的人啊。”
崔启高道:“几百人和几千万人是两码事,几百人能各司其职亲如一家,但几千万人还能亲如一家么?”大贺禄脱口道:“内斗。”
崔启高若有所思地说:“咱们汉人最擅长的就是拉关系和内斗。”
大贺禄“哈哈”大笑,大约是觉得崔启高揭自己的短比较好笑。
过了一段时间,松漠郡王李失活再次召见了崔启高,答应帮助他回国起义,并愿意资助他钱财,可谓待之甚厚。但崔启高知道李失活和自己又没有什么深交,这么对待不过是为了帮助中原内斗罢了。其实这招晋朝朝廷也经常干,在周边不断想法分裂别国内斗以期制衡,只要利益冲突,自己人制衡自己人并不是汉人的专有。
李失活把这事交给了盟友奚人,奚人的办法是将崔启高要回国的那些人分散护送。此时河北北面虽有山川屏障,但无连续的长城防御工事,少量的人要过境并非难事;另外奚人还通过马市将崔启高的人带过去。有时候战争的形式并不一定是两军对垒摆开作战,多种手段也许也能达到战场上取得的成果。
不料事情在进展中出了点差错,有两个人在河北关隘被查出来是营州逃犯,被抓起来了。拷打后一诈,他们把知道的计划都向官府抖了出来,说要在滑州起事。
正巧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在幽州四处派人考察民情,他又是迎合政事堂主张推迟长城工程的一派,正在四处寻找论据;而地方官知道他的政治主张,出于奉承的心态就忙写了一份细作的供状递到了杨思道那里。
杨思道依据这份供状,派人联系镇守营州的张五郎,知会他送一份崔启高的资料来。张五郎把事儿安排给幕僚,幕僚一查崔启高等流放犯在汝罗城守捉的辖区内,又让汝罗城守捉上报报告。这事儿是几经辗转,还好此时晋朝官府各级政令法令通畅,辗转几回也没耽误了事。汝罗城守捉只得将崔启高借矿山事故率众潜逃、投奔契丹、袭击黑山堡等事儿写成文报了上去。
张五郎的幕僚派人将公文送到幽州,杨思道又多了一份依据。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以供状和营州公文为凭据写奏章上书长安。这份奏章有凭有据,有充分的理由论证修长城可能导致叛乱。杨思道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在河北又立了一功。
第十章 承平
二年正月,气节上已算是初春时节,但关中各地依然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地仿佛仍在沉睡还处在隆冬季节。在这样的天气中,华清宫那如春暖气就显得十分稀罕了。特别是长春殿后面的露天温泉“星辰汤”,那一边看雪花飞舞一边泡在温暖的泉水中的感受意境,如同仙宫。
挂着积雪的树木近看死气沉沉,但远远望去,隐隐地却有一些绿意,在严寒中春天的气息依然悄无声息地透露了出来。
太平公主花了几十亿钱重建的这座宫殿,她是非常喜欢在这里过冬避寒的。与冬天干冷的长安比起来,温暖湿润的华清宫让她觉得肌肤受到了天地灵气的滋养。但夏天她却不喜欢潮湿的环境,甚至前唐的其他帝王也不喜欢。最初皇宫是长安正北的太极宫,但那里地势低洼夏季积水,唐高祖还会犯风湿病,所以才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重新修建的大明宫。
同在华清宫避寒养身的还有她的亲家孙氏以及儿媳李妍儿。李妍儿是号称有了生孕,无奈之下到这里来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而孙氏才是真正怀孕了,现在肚子已经很明显。母女俩常常到长春殿请安,太平公主面对孙氏那个肚子,三人都有些尴尬,因为肚子里面怀的是太平公主长子的骨肉,辈分都乱了。但太平公主什么事没见过,有时候在常人看来天大的事,她也能安之若素;孙氏也决口不提那事,礼节什么的一点不荒疏,她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是个把持得住的人,虽然心里一直处在礼义廉耻的矛盾中。
这天从长安来了俩人:一个是宦官鱼立本,他虽然身为内给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也和薛崇训的关系不错,但鱼立本从一开始就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是宦官也不能忘本,根基在哪鱼立本是有分寸的,所以和太平公主见面不说是明目张胆也没什么需要偷偷摸摸的;另外一个是礼部侍郎刘汉文,此人是普通的南衙大臣,也就是政事堂宰相那边的人,不过他的血脉却是非同小可,有族谱表明是根正苗红的汉朝皇室后裔,他们家的辈分字牌中就有八个字“国永朝正世守汉宗”,刘汉文正属汉字辈。不过大汉帝国已经隔了几朝几代了,现在谁还想着去恢复汉室,不是个笑话么?所以无论是唐朝还是晋朝,刘家该当官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没人当回事。
鱼立本和刘侍郎一同进了华清宫,在长春殿见到当值的女官,就让她进去通报。女官说太后正在静养,鱼立本便道:“太后知道今天杂家要来觐见,你只管去通报便是。”
过得一会儿那女官果然回来对鱼立本说:“太后在后殿,让你们进去叙话。”
鱼立本听罢就和刘侍郎一块儿规规矩矩地进去了,刘侍郎在官场几十年历经两个王朝凭资历混到中央六部的侍郎职位,可他还真是第一回到华清宫来,这地方真不是一般的官僚能来的。沿路侍立的全是宫女,他显得有点紧张只顾埋着头走路不敢多看一眼。
太平公主正坐在一张软榻上动也不动一下,旁边侍立着女道士玉清。这道士几乎成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太平公主身边,太平公主无论处理多么机密重要的事都不会避她,可谓是心腹中的心腹;但玉清也非常清楚,这辈子别想活着离开太平公主,皇家的公事私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软榻前面遮着一道紫绫帘子,厚度适中恰到好处。由于光线的因素,从里面能朦胧地看见外面的光景,外面的殿中却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太平公主既不换衣服也不动一下,就让长安来的人进来了,反正没人看得见她此时的模样。她身上唯一一层轻纱又薄又是半透明的,为了透气的缘故,服用了玉清的御气丹然后静修不能挡住身体透气,否则容易走火入魔。她刚刚修炼完毕,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但身体依然没有动弹,头发上居然还在冒着淡淡的白烟,肤色却非常红润。玉清刚刚是在“护法”,但对她来说可能是种享受,因为太平公主穿成那样,又闭着眼睛专心运气,玉清在旁边护法尽可以肆无忌惮地观赏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太平公主的身材确实非常好,和娇滴滴的普通女子完全不同,那种丰腴精致与霸道大气高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世上只此一人。显然这时的玉清已经完全把当初在洛阳时对白七妹的爱恋抛弃得一干二净了,白七妹皮肤娇嫩胸部坚挺,可是身材和太平公主比起来就比较娇小,就像胃口很好的时候却只能用小碗吃饭总是不能尽兴;但太平公主却雍容饱满,就像可以让人淹没、沉迷在其中。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年她好像越活越年轻,身上竟然没有意思皱纹,在这个时代实在非常罕见。
鱼立本见到远处挂着帘子,就地跪倒请安,刘侍郎也急忙伏倒在地,心里一紧张脱口便呼:“微臣礼部侍郎刘汉文叩见,太后万寿无疆!”
玉清听到鱼立本之外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得眉头一皱,低声说道:“这种俗物也进来了。”
太平公主眼睛都不睁,缓缓说道:“听说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上了奏章,你们跑过来是说这事儿的?”
鱼立本忙道:“太后运筹帷幄,不出宫门半步尽知天下之事!奴婢等正是为了禀报杨思道的奏章,刘侍郎是中书令授意而来。”
他说罢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就向旁边的刘汉文递了个眼色,刘汉文还伏在地上,忙看着地面说道:“禀太后,杨思道奏言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危言耸听,附件有一份乱党滑州人崔启高党羽的画押供状,另有一份自营州柳城的细奏公文,有凭有据。可以断定崔启高乱党将会借机作乱,萧相已急令河北河南各地全力缉拿乱党。但政事堂诸相公以为,当前情势的根本在于舆情,征丁激起民愤。而此时河北等地军备不足以内外应付,为了稳定大局暂停征丁和建造大工事势在必行。”
太平公主仍然没开口,远处的帘子一点动静和声音都没有,太平公主自始就说了一句话,大约是表示自己在后面。鱼立本只得继续接过话来说道:“这是政事堂诸公的意思,据奴婢所见闻,内阁四阁臣其实在这件事上也有人支持政事堂的主张……”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忽然开口道:“天子在做什么?”
鱼立本与刘侍郎面面相觑,太平公主一句话问得他们极难回答。现在长安大明宫不是没人坐镇,还有薛崇训在乾坤独断呢,可这南衙的官都跑到华清宫来了,为啥不找皇帝?显然太平公主知道薛崇训在这事上的见解和政事堂相左,所以大臣们才会派人到这里来说事。
鱼立本底气不足地说道:“皇上不批河北之事的奏章,最近出宫几次了,通过苏学士结识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自称吕翁,从未有名气,在长安云游寺落脚,几次与皇上在东市的棋馆里下棋论道。礼部暗查此人,连度牒都没有,按律法这却是个假道士,不知来自何方。”
太平公主道:“天子信道了是好事,不过有真法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是、是。”鱼立本忙点头,见太平公主今天自始至终没露面,他也识趣不愿多说,更不能要求她向南衙大臣做出什么回应。他便拜道:“奴婢等不敢以俗事过多打搅太后,请旨告退。”
“你们先回去,我另外从华清宫派个人去长安提醒天子,多听大臣们的谏言,这样好一些。”太平公主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不让鱼立本传自己的话,也是避免鱼立本在薛崇训那里不好过,另外找个人就好些了。鱼立本听罢意会其中的细致,顿时感激地叩首道:“奴婢遵旨。”刘汉人也急忙拜退。
人都退走了,太平公主才说道:“你刚才不高兴?”
玉清道:“这种时候进来了个俗物,真是影响心境。”太平公主笑道:“他们连人影都看不到,你真是多心了……我倒是想让崇训也修炼御气内丹,不然他找些来路不明的茅山道士岂不枉然。你的秘法真的不能让男子修炼?”
玉清断然道:“是!气流杂而不清不能得道。”
太平公主笑道:“你曾和他共度良宵,也不见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可不能骗我。”玉清冷颜不语,听到提起那事儿更不高兴。太平公主问话,敢不回答的恐怕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就在玉清只想着修炼之事时,太平公主却不只想那点问题,她随时把握着国家大政,这段时间还真有点担忧。西面吐蕃局势变化,东面又不太安宁,这才真正会影响她静心修炼的心境,现在她少了许多好大喜功的胸怀,多了一些天下承平的愿望。不过太平公主也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人,她仍然不愿意强行干涉薛崇训施政。
第十一章 慕容
鱼立本和刘侍郎跑华清宫这种事薛崇训是一清二楚,内厂的人把他们的行程写得十分详细,不过太平公主在华清宫一直与长安有来往是正常不过的事,他不会做任何事。然后没多久华清宫就派人来传达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希望薛崇训在河北工程上多听听南衙大臣的谏言……谁去报信、又谁去替政事堂当说客一目了然。长安都城官僚特别多,衙门林立,看起来人多又复杂,其实就那么大一个城,很多事彼此心里都有数。
太平公主不是随便能让官僚们忽悠的人,她虽然没有要求薛崇训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但一个提醒已经足够引起薛崇训的重视了,因为它是太平的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压力。
没多久慕容鲜卑的使节上表,使团带着鲜卑公主慕容冬进京来了。薛崇训并不想亲自召见,更没兴趣在麟德殿设宴,直接让礼部官员按制接待,并与吐谷浑谈国事。
窦怀贞在处理政务上也是有点能力经验的人,当即就上书建议册封鲜卑公主为嫔妃,让她住进大明宫。本来吐谷浑就是晋朝的盟国,人家公主都送来了,还能不给个名分?宫中女人无数,又不多她一个。薛崇训很快让人批复了奏章。
吐谷浑使者除了礼仪上的过程之外,不谈别的,就建议朝廷出兵吐蕃,晋军、吐谷浑军、末氏吐蕃组成联军对付逻些城开春后的攻势,杜绝末氏的人口地盘被吞并。吐谷浑想要晋军调精兵五万,伏俟城集结骑兵三万,组成步骑八万进入吐蕃。他们开口就是五万精兵,其实也不算狮子大开口,那吐蕃国不是一般的小部落联盟,地盘在东方仅次于中原王朝,瘦死的骆驼也是第二号强国,要与之在吐蕃境内开战少了七八万人的规模根本就没用。
五万人马的军队远征,补给线又长,这将是天宝二年的一项极大负担。
朝廷还没答应吐谷浑的建议,但上至皇帝下至大臣情知出兵吐蕃势在必行。和河北的进退比起来,为了节约兵力财力而放弃河陇地区的局面是极不明智的干法。薛崇训已经下旨将武功县新炮十二门命名“龙虎大炮”,提前向河陇地区运送。随行有一个神机署的官员,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拿出圣旨摧毁这些大炮。战争的前奏就从那十二门炮离开关中就已经开始了。
慕容冬到长安前已经被册封为修媛,九嫔之列,在后宫的品级是很高的。因为突厥公主与晋朝和亲也是封九嫔,吐谷浑慕容氏与晋朝关系很好,其公主的位置自然也不能低于突厥公主,况且慕容冬是吐谷浑汗王的亲妹妹。
她进入大明宫后,就与护送的鲜卑使者分开了,将由后宫的机构负责接待。这时太平公主、皇后等人都在华清宫,受命掌管后宫大权的人是金城公主。金城公主熟知慕容氏与薛崇训的渊源关系,隆重接待了慕容东,将其安顿在太液池南岸的一处宫室中。
薛崇训回宫听说慕容冬已经到大明宫了,立刻就要召见一起用晚膳。虽然出于政治联姻关系慕容冬成了薛崇训的后妃,但他对这个小娘的感情还在几年前河陇的事儿上。在他的印象里,冬儿是个很瘦弱的小女孩,当时薛崇训在廊州遭李隆基余党暗算险些丢了性命,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身世也不简单,竟然是慕容氏在吐谷浑内斗中逃出来的公主……这人就是慕容冬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薛崇训一向恩怨分明,记得非常清楚。后来慕容氏得到了唐、晋两朝的有力支持夺回吐谷浑的权力,并迅速与长安修复关系,其中一力支持的人其实就是薛崇训。他为何对慕容氏报以极大的信任,除了慕容嫣姐弟的周旋,其实隐藏着的最大原因就是很少参与正事的那个小丫头慕容冬。
还有在吐蕃战争中,慕容冬被吐谷浑大相伏吕挟持与吐蕃赞普和亲言和,薛崇训率万骑袭击吐蕃王帐,极度冒险。那场战役不仅是军事冒险,也有慕容冬的原因。有时候薛崇训干事的目的很简单,并不惜巨大的代价,有点意气用事,所以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具备开国之君的一些特质;但正如张说所言,人的气运得靠命,一场荒唐的冒险却奠定了吐蕃之战大捷的基础……而且他想,当初在廊州通化县时如果不是遇见慕容冬,早就被政敌弄死了,还有后来的什么事?
对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薛崇训内心里有种身为兄长一般的感情,这是完全区别于男女之情的东西。他想对一个女子好,保护她照顾她却丝毫没有占有的愿望,而且能宽容她,这种兄长一般的关爱并非情哥哥情妹妹的借口……薛崇训内心里承认,他对慕容冬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的感情,甚至比他的亲妹妹河中公主等人还要亲。正好像一句话一样,兄弟有时候不是朋友,朋友却常常亲如兄弟。
薛崇训在蓬莱殿叫人准备了四样普通的菜肴,已经坐在桌子旁等着慕容冬了。也许再次见面的场面不够隆重,但他愿意像家人一样与她相处。他坐着的时候也在想,不能让慕容冬成为政治牺牲品,他愿意纵容她出宫、给予她各种自由,让她在长安仍然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他没有想要残害和占有这个丫头,他十分清楚宫廷后妃的锦衣玉食对于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或许如同天宫,但对贵族来说实在是一座囚笼。
等了许久,先来了个宫女请旨,然后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鲜卑长裙的女子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进来了。薛崇训知道她是慕容冬,这时却愣了愣几乎认不出来。慕容冬哪里还是几年前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早已出落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个子比周围的宫女还高半个头,迷人的眼睛比她姐姐不遑多让,一笑一颦之间真是风情万种,皮肤更是有鲜卑人的白,身材凹凸有致,胸前鼓鼓的,在鲜卑窄裙的衬托下身段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十分美好。她穿着一身大红色,金玉配饰喜气洋洋,还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
“臣妾拜见陛下。”慕容冬款款地屈膝行礼,声音如同来自西北天山雪中,发音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薛崇训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冬儿过来坐,一起吃饭。”慕容冬微笑着循规蹈矩地谢恩,高兴地走了过来。桌子上得菜虽然简单,不过看得和谁一起吃,能吃山珍海味的人也很难与天子单独用餐。
“果然女大十八变。”薛崇训呵呵一笑,抬头说道,“酒呢,拿壶葡萄美酒来,这顿饭怎么能没有酒?”其实是他自己吃饭很少喝酒的缘故,真怪不得当值的宫人。
慕容冬轻轻坐下,微微带着撒娇的口吻笑道:“陛下,我的长安话说得怎么样?”
薛崇训点头道:“要是单听声音不见人,多半以为你是汉人,还是在关中生长的汉人。”
慕容冬轻轻说道:“我在伏俟城一切都准备好了,语言、礼仪等等,就等这一天。”她说得非常肯定,薛崇训不禁看了一眼,正好夕阳从直棂窗外洒进来,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色彩鲜丽的流光,美若仙人。她又接着说道:“兄长曾对我说,慕容家和天子家已经有联姻了,朝廷不会再册封吐谷浑的公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娶我,只有你。”
薛崇训听她说得挺玄乎的,不禁说道:“吐谷浑汗王言之有理,你怎么知道使团会带你到长安来?”
慕容冬笑道:“我能感觉到没发生的事,陛下也从来会如期出现。上次伏吕还想送我去吐蕃和亲呢,都到赞普的王帐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伏吕和姐姐都不信,后来陛下不是带兵来了吗?”
薛崇训道:“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认识,所以我才会救你。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是个雨夜,你打着伞经过,我们素不相识,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江洋大盗,却出手相助,那事才非常难得。”
“我第一眼看到陛下,就预知你不是歹人。”慕容冬迷人地笑着,“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不遇到陛下,也不能回到吐谷浑。”
薛崇训情绪复杂地说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没见面时他还想着把慕容冬当成家人一般,因为他原以为慕容冬只是出于吐谷浑的政治联姻,那想得她说得那么玄乎,早就想嫁给自己,那他还能把慕容冬当妹妹一样看待么?况且眼前完全是个美貌的女子。薛崇训心里的念头变换得没那么快,此时自己反而觉得有些别扭,反而慕容冬看起来十分大方,一切如理所当然。
第十二章 孟姜
“皇上又没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里?”兵部侍郎张孝贞在家中接待刚回京不久的杜暹,开门见山就问了一句。张孝贞作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见不着皇帝,也就只有问内阁和政事堂那几号人,所以只能问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没去哪里,我在内朝那边听说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宫里,陪着刚来长安的吐谷浑公主游玩。”
张孝贞皱眉道:“今上午河北采访使杨思道有奏章到尚书省,数地百姓聚众公然抗拒征丁,地方州县官吏恐引起暴乱毫无作为,张五郎的特使束手无策。照这样下去今年春开修长城的决策就没法施行下去,这里面干系重大,杜兄得设法见到皇上进言才对。”
杜暹没有开腔,沉思着什么。
张孝贞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杜兄可得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为时已晚!构筑河北防线拒蛮夷于国门之外,这可是杜兄提出来的方略,一旦这事儿施行不下去,兴许还到不了让杜兄出来承担罪责的地步,但你从此再难和张说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说我在营州时,多次有官吏御史弹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怂恿的?”
张孝贞道:“那还能有谁,不然张五郎是怎么会接替杜兄的?之前攻占营州和这次构筑河北防线的决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赞成的,而支持者首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赞同。如果现在的事儿最终没办成变成一纸空文,张说等人的威望又会有一个提升,这些人几朝元老、长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动其地位更是难上加难,皇上也得依靠他们稳定局势。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让皇上也蒙受决策失误的影响,加上苏晋正在主持科举改革,以后皇上的期望就会转向苏晋,杜兄……兹事体大啊。”
杜暹的脸色不怎么好,一丝怒气没控制住暴露了出来。他心里的想法是老子在边关浴血拼杀真刀真枪搏的功劳,不就是图个出将为相;政事堂一帮人怎么弄的相位?坐在庙堂上动动嘴皮子。这还不算,还背地里算计老子,想把老子打压下去。杜暹就算再沉得住气这时候也冒出一股子无名火来。
张孝贞是信得过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一荣俱荣的关系;不过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说几朝元老张孝贞也是干过几朝的京官了,熬资历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进一步上面的路已经堵死轮不到他,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过来的宰相,最近杜暹屡树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无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之一。所以张孝贞一心想帮助杜暹盖过政事堂宰相一头,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时候的话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开了。
当然张孝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负并不冲突,他多次带兵冒着刀枪箭雨拼杀,血里火里趟过来图个什么?
杜暹安奈住心里的火气,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张兄让我觐见皇上进言,说什么好?”
张孝贞平时也是个随和大肚的君子形象,这时候眼睛居然有点红了,那是燃烧的欲望之火:“还能说什么,揭穿张说的险恶用心,建议皇上一定不能向他们妥协,经过中书门下省的决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征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这样说是不是太过了?”杜暹渐渐冷静下来,“张说的人弹劾我,大多时候只论事,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分寸。况且他在前唐时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
第二天一早,大臣们去内朝转了一圈没见到天子,然后各回各衙,宰相们则回到宣政殿旁边的政事堂,上午首先阅览奏章。按照正规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书省官员阅览,然后交由门下省审议,最后才由中书省交由皇帝批阅。但是自唐朝到晋朝权力格局已经有所改变,尚书省的大员同样挂着中书门下的官衔,所以流程就更简洁了,几个宰相看完就等于三省阅览审议,直接往北面递;不过晋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个不属于三省六部的内阁,这奏章还得过一遍内阁。
杨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阅览过了,今天早上要讨论,弄出个处理的法子出来才送宫里,如果皇帝认为大臣们的处理办法不错就批复“准奏”。
遇到这种有争议的折子,因为政事堂几个大员的立场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后怎么搞一般看谁的人多,要么就是张说拍板,他是中书令。首先是李守一出来骂一通,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老小子就是个愤青,一脸为民做主的调调;然后户部尚书刘安觉得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应先予以警告,之后还不能政令通畅就拿一些人查办。
兵部尚书程千里经常打酱油装深沉一言不发,张说看了萧至忠一眼,老萧就语重心长地说:“诸公可知民间有个传说叫孟姜女哭长城?百姓认为去修长城是九死一生,征丁不顺利是情理之中,咱们应该让地方上的人想办法劝导,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谁来负责?”
窦怀贞也不甘落后,面有神秘的样子:“皇上这两天在做什么?自打吐谷浑的宫女到长安,皇上就宠爱有加,大伙都知道的。既然这样,吐谷浑请旨朝廷调北庭河陇精兵五万南下的事儿多半就成了!明年开春西北军费开支庞大,要是河北咱们自己又逼出事儿来,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宠信哪个女人,和国政有什么关系!”李守一很看不起窦怀贞的做派。
窦怀贞同意鄙视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乱糟糟的胡须和皱巴巴的官服,没好气地说:“不信咱们走着瞧……咦,我说李相,您这话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刚才您可是另一番态度,您究竟怎么个看法?”
“别争这种口舌之利,毫无益处,咱们就事论事。”张说抬起手掌平复他们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里忍不住泛出一丝不快。李守一这厮怎么那般遭人嫌呢?张说觉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刘安还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刘安才在朝里当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里两座园林宅邸,家里随时二十多房妻妾侍候着,什么都有了,不是照样是能臣贤臣?千里做官谁不图点财,政事堂权力那么大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偏偏李守一这厮一副穷酸相,故作清高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大家都又没说不准你捞,你堂堂一个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给你送房子送钱送女人,张说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点头,张说想着自己已经有三个人意见统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态,四个人意见一样这事儿也就名正言顺地办了,当下就转头问程千里:“程相觉得呢?”
“咱们身居庙堂,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萧相之言很有道理;不过刘相说得也不错,地方官执行朝廷决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程千里一本正经地说,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说拉着脸,心里一个念头“说了等于没说”,不过还好,程千里算是两边都支持,算起来萧至忠的意见还是有小小的优势的,加上他自己是中书令,虽然不好乾坤独断不过他的意见分量更重。
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道:“唐朝以来从不修长城,也不见胡人占领了河北,你们偏偏要折腾这劳命伤财的事!尔等摸着良心想想,大笔一挥要多少民丁,会有多少死在异乡,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儿女失去父亲!”
“李相公!”张说正色喝道,“构筑河北防线拒胡人国门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议过的决策,权衡过利弊得失,决策之前你干什么去了?你反对过,怎么反对的,有用吗?好像整个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为民作想,咱们这么多人都是干嘛吃的,尸位素餐?政令已经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现在咱们应该干的是什么,是怎么让决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胡子都气得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圆:“中书令,你怎么想的别以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场讨论就这样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还是办了。散伙之后张说把萧至忠叫到办公书房,问他:“东市棋馆的那个窈娘你碰过没有?”
萧至忠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初作为主审崔门一案的主审官又是刑部尚书,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网开一面的,碰过没有……
张说观察他的脸色,便说道:“叮嘱窈娘,你们的事儿以后别提了,你也尽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个妇人吗萧相心里应该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几趟了……皇上最难容忍的是什么?”
萧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窥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张说点头道:“还有一个,别人逼迫他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书河北的事,由得他,咱们千万别在那事上说半个不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中书令所言极是。”萧至忠看了一眼张说,只见他正望着窗外沉思着什么。
萧至忠知道几个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里关系也不错,但事实并非那么稳当:掌握南衙大权的他们并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来个内阁,里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让张说压力很大。
第十三章 铁枪
初春的大明宫的冬意还未褪去,景色犹如冰宫雪国。薛崇训和满脸幸福的慕容冬在太液池畔散步,他站在慕容冬的面前拉了拉她的貂皮立领,关切地问道:“冷吗?”
慕容冬抬起头微笑着摇摇头:“不冷,比起吐谷浑的冬天好多了,风还小。”
“你没去过华清宫,就在长安城外几十里地,那里和春天一样温暖,听说由于气温温和湿润,花朵儿都提早开了。”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再过一年,等今年年末若是天下更加承平了,我带冬儿去华清宫避寒。”
慕容冬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我听说吐蕃人在西北威胁吐谷浑和晋朝,陛下要和大臣们商量国事吧?可是陛下一连两天都陪着我,会不会影响正事啊?”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正事不只我一个人在做,就算我不辞辛劳同样忙不过来的。大晋朝地广万里人民数以千万,必须要大臣们操持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离不开他们特别是有能耐有经验的人。”
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周围的树枝摇动,挂在上面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顿时漫天都白花花一片,就如晚春的落樱一般好看。慕容冬脸上一喜,“好漂亮呀!”嚷了一句就犹自跑到薛崇训前面去了,在树下的雪花中转起圈来,裙裾随着灵活柔美的身体飞扬。此情此景薛崇训似曾相识,那是几年前在晋王府金城公主在落红缤纷中翩翩起舞的美好,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嘎吱嘎吱”急促的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宦官杨思勖走了过来,弓着背在薛崇训侧后小声道:“皇上,神机署令萧旦进京来了,正在丹凤门外求见。”
薛崇训神色一变,转身问道:“我交给他的事儿办好了?”
杨思勖道:“好像是,具体奴婢也还没详细问,先赶着报皇上这儿来了。”
慕容冬停下来,别具异域风情的眼睛看了看脸黑瘦小的宦官,又把目光投向薛崇训:“皇上有正事要办么?”
“是有点事。”薛崇训从容笑道,“可是我答应陪你三天在大明宫好好转转,这才第二天。这样吧,你随我去见个人,见完了咱们去玄武门外的草场上骑马玩。杨思勖,你即刻传旨,让萧旦到温室殿觐见。”
杨思勖忙道:“是,奴婢马上去传谕。”
温室殿在内朝,离后宫近离南边的丹凤门远,薛崇训有点迫不及待了,先就到了地方。慕容冬和他一起来到这座偏殿,和中轴线上的紫宸殿的宏伟比起来,温室殿确实有点不够气派,不过殿内有假山水池种着各种植物,却比光秃秃的广厦大殿更加舒适。慕容冬听说他要接见大臣,知趣地婉拒了一下,不料薛崇训的心情很好,他非得带她一起,嘴里还前后念叨了两句:“我等的就是这个,希望萧旦不会让我失望。”
进了温室殿,慕容冬就见到香案一侧坐着两个女的,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珠玉华贵、一个穿着青红相间的圆领袍服头戴幞头但一看就是女子,她们正在提着朱笔慢慢地写着什么。慕容冬心情好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姐姐是在帮陛下处理政事吗?”薛崇训指着姚婉道:“她却不是你的姐姐。”姚婉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行了一礼:“拜见吐谷浑公主,我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婢。”慕容冬还没被正式封后妃,所以姚婉也不能叫什么娘娘。河中公主笑嘻嘻地赞扬道:“小公主真是美丽,你的姐姐慕容昭媛(慕容嫣)也这么美吧?”慕容冬自然还搞不清楚状况,就顺口答道:“姐姐比我漂亮多了。”河中公主笑道:“啧啧,了不得。一个妹妹进宫来就让我哥哥魂不守舍了,如果姐姐不是留在伏俟城,咱们大晋朝的后宫还了得,娘家不姓李肯定姓慕容了。”
薛崇训看了妹妹河中公主一眼,说道:“冬儿你先留在这里,你不是很想学写汉字么,去看姚婉写字。我出去一下,传谕萧旦来了直接带到花园里的廊道上来。”
他没有久等,萧旦和宦官杨思勖没多久就小跑着到长廊上来了,萧旦上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伏拜在地,高吼皇上万寿无疆。杨思勖没法,见人家都跪了也只好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行礼。薛崇训道:“平身,说正事。”
萧旦没起来,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双手捧到头顶:“托陛下的福,遵旨用了钢皮锻裹‘火枪’枪管,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铅弹能穿百步之外的木板,请陛下过目。”
杨思勖趁机从冷冰冰的石板上爬起来,接卷宗递上去。在官吏面前,薛崇训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拿着那叠纸仔细地翻阅,上面图文并茂,记载了尺寸用料和试验数据。萧旦还跪着,没见薛崇训肯定他的研制成果好像还悬着一颗心,大气不出一声。杨思勖也躬身立于一旁。
“这是火门枪,而且又长又重估计要两个人才能发射。”薛崇训道。
萧旦瞧瞧擦了一下汗:“陛下画的火绳,微臣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材料,也没能造出机关。杨公公催得紧,所以微臣只好先做出这样的火枪,请陛下降罪。”
杨思勖皱眉道:“杂家催你,意思是让你不要懈怠,可没有叫你拿不合要求的东西糊弄陛下!”
“算了。”薛崇训摆摆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能这么快做出这样的成品已经不错了,朕以为你做不出来的。带了实物进京来?”
萧旦忙道:“有、有。微臣进京随行携带第一批成品火枪十二杆,并有实际参与锻造和试验的工匠十余名,都在宫外侯旨。”
薛崇训把图纸卷宗递给杨思勖:“纸上的东西比不上亲眼所见,你叫他们去玄武门校场,朕要亲眼看看。如果确如你描述的那样,朕决不食言,你马上就升任北衙四品军器监。”
“谢皇上隆恩,臣不敢有半点虚言!”萧旦大喜道。
薛崇训又对杨思勖说道:“叫殷辞带人马随朕去玄武门,搬一些木板到校场做靶子。”
安排妥当,薛崇训便回到温室殿书房,叫上吐谷浑公主慕容冬一起,说要去玄武门骑马。他们出了温室殿坐玉辇北行,慕容冬与他同车以示宠爱。薛崇训说:“咱们汉人过年有个习俗,搬来竹杆砸破‘噼里啪啦’地响,既热闹又有破除旧年坏运气的兆头。今天我陪你去看另外一种更刺激的东西,你可别被吓得摔下马啊。”慕容冬扬起下巴道:“鲜卑族的女子骑术很好,我不会那么容易摔下马的!”
二人有说有笑地去玄武门,殷辞已经带领一队神策军骑兵前来迎接。薛崇训下车,让将士牵马过来,一脚踩到马镫上就翻身上马身法十分矫健。慕容嫣也同样麻利地翻上一匹白马,还不服输地对薛崇训递了个眼色。薛崇训哈哈大笑,对众将士道:“她是吐谷浑汗王的妹妹,现在是朕的嫔妃。大家以后立了大功,朕让吐谷浑公主亲手给你们赏赐宝物。”众将士听罢一阵哄笑。薛崇训策马向宫门奔去,慕容冬也随之跟上,一众铁甲骑士启动战马顿时马蹄声轰鸣声势雄壮。
来到玄武门外的草场上,慕容冬和殷辞分左右位于薛崇训的侧后,其他兵马列队在后,只见远处已经立好了木板。等了一会儿萧旦等人就骑马带着一辆马车来了,向薛崇训禀报,随即让他们展示新式武器。薛崇训转头对殷辞说道:“这种火枪天下仅有,第一批就装备神策军,你要加紧训练,也许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殷辞抱拳应答。
萧旦忙活着指挥手下表演新玩意,只见他们从马车上抬出几杆马槊一样长的东西出来,每杆枪两个人抬着到校场中间,看样子是铁玩意比马槊重多了。马槊的枪杆是木头的,校场上的枪除了一截木柄其他部分黑漆漆的好像全是铁的。那些工匠拿着量具舀火药从前段往枪管里装药,然后装铅弹,最后还要木条送一团什么东西进去堵死压紧。忙了一会儿才装填完毕,两人一组在木板的百步开外排列成横排,队列不太整齐,不过他们不是军士也就不用要求太高了。每杆枪有两个操作,其中一个的肩膀上垫着厚布,扛着枪管,反方向站立面对着拿枪柄的那个人,手里拿着火钳夹一块烧红的木炭,好像负责点火;另一个人瞄准。
准备好之后萧旦一声令下,扛枪的人纷纷用火炭点火,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巨响,浓烟腾起,薛崇训等人座下的马匹没见过这种场面受了惊吓扬蹄乱跑,校场上混乱不堪。
众将士忙勒住战马,过来护驾,但是薛崇训和公主的骑术都不错,已经控制住马儿了。大伙面面相觑,转头向校场中间望去。这时几个骑兵已经策马向前跑去取木板。
有的木板上没有洞也没有任何痕迹,估计打偏了没打中,有两块上却清晰地印着两个窟窿,二指宽的木板在百步之外直接被洞穿,那铅丸要是打在人马身上,效果就不言而喻了。
第十四章 快刀
军士抬着两块被铅丸洞穿的木板过来让薛崇训看,萧旦也伏倒在地解释:“工匠们没有掌握准头,大多打偏了,请皇上降罪!”
薛崇训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喜还是怒,平时无论他是在笑还是在怒身边的人都怀着敬畏和小心。此时只有慕容冬读懂了他的眼睛,前两日他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不是怒火,是为所欲为的欲望之火!慕容冬却感觉有一种寒意,长安的寒意总算来临了。
“朕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薛崇训于马上俯视跪在自己脚下的青袍官员,“你现在便是四品军器监,封旨即可上任。”
萧旦大喜,忙高呼谢恩。
薛崇训又道:“上火药的方式太慢了,军器监立刻改进,称量适当份额的火药用油纸包好以备使用,并设法研制出火绳点火的装置。你上任之后,节制弩坊署、甲坊署、神机署所属匠造工坊,即刻赶制火门枪一千枝交付神策军训练使用,所需经费上报北衙禁军衙门。朕破格提拔你做军器监,寄予很高的期望,你好自为之。”
萧旦叩首道:“微臣定将皇上交待的事办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薛崇训挥了挥袍袖,又转头对殷辞说道:“武器交给你了,创制战术、训练战法的事不能懈怠。对了,火枪射速慢,你可以尝试三段法,用三排火器兵为一组,轮换射击以补短处。”殷辞抱拳道:“末将得令!”
薛崇训策马上前,回顾众将士道:“朕爱护军士,便给你们天下独一无二的利器、最精良的护甲,让将士们少流血而所向披靡,建立奇功。”
殷辞忙道:“众将士便是陛下手中的利器,陛下说打哪儿,末将等绝不含糊。火枪乃陛下钦赐利剑,臣定当打磨锋利,出鞘必杀!”
薛崇训冷冷地说道:“有些人总想和朕为敌,朕灭了他们!”
……回到温室殿,薛崇训没有去书房,而单独进了后殿的一间卧房,慕容冬跟进去忍不住问他:“刚才在校场上陛下的眼睛变得好可怕,究竟是什么人要和陛下过意不去?”
“没有人故意和我过意不去,你多想了。”薛崇训的口吻又恢复了温和,“吐谷浑王室送你来长安,是想让我下旨出兵进入吐蕃稳住末氏,以保障吐谷浑国不受吐蕃兵的直接威胁,我岂能不知?收到上表马上就明白了。我不会让伏俟城失望的,刚才我召见了杜暹,一会你亲眼看着我下旨办妥这事儿。”
慕容冬看着他道:“我是自己要来长安的,和邦交利害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崇训好言道:“你这么想,吐谷浑王城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再说我也希望你因为这事在吐谷浑国内受鲜卑人的歌颂和爱戴,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慕容冬却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她想了想又说:“陛下要调五万兵马,在这儿就下旨么,不用和大臣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薛崇训神色一凌,“就是要让他们瞧着,朕想办什么,一句话的事,用不着受别人的要挟!地方官、御史、朝廷大臣一个个你唱罢我登台,演戏似的,朕之前由着他们闹腾,就等萧旦给朕锻造出一柄利刃,快刀斩乱麻,事儿没那么复杂!”
不一会儿,姚婉过来请旨,杜暹奉旨在殿外求见,问薛崇训在哪儿见他。薛崇训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在书房当着几个人的面说事儿,特别要让河中公主和侍驾的宦官鱼立本也听着,这样就等于事先在太平公主那边打了招呼。
杜暹在鱼立本的带引下进了温室殿书房,只见除了皇帝和鱼立本,全是些女的,当下就埋着头见礼说话,眼睛只看地板。薛崇训笑道:“杜学士有古君子孔融之风。”杜暹道:“陛下抬举,臣受之汗颜。”
薛崇训一面叫人赐坐,一面低头思索。这时杜暹的屁股刚刚坐到腰圆凳上,薛崇训脸上的笑容还在,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今天气色不太好啊,怎么?是担心河北的事办不成?”
杜暹忙站了起来:“臣自营州回来在反思,当初太过心急,导致方略推行不利。臣有负陛下信任,当负全责。”
薛崇训微笑道:“河北的事已经让张五郎去了,你不用再管。当初的决策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派谁去,朕一定会善始善终。”
杜暹不动声色地观察薛崇训的神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依然安心了不少。薛崇训话题一转:“今天召见你,并不是谈河北修长城的事,也不是营州。吐谷浑主动请旨联兵入吐蕃,帮助末氏打赢春季逻些城的攻势,朕想知道你有何见解?”
先说河北安他的心,之后提到吐蕃,杜暹一琢磨明白了皇帝又想让他去西北带兵。他马上就顺着薛崇训的心意说道:“逻些城穷兵黩武之心不死,迟早是要与我大晋兵戎相见。与其放弃割据吐蕃半壁的末氏,不如趁早一战!臣的主张是答应伏俟城所请,联兵决战逻些城。只是……军费耗费,朝中大臣恐怕多有微言。”
薛崇训听他说得干脆爽快,心中大喜,到底是自己没登基之前提拔的嫡系,用起来顺心得多。薛崇训便道:“你可愿意去打这一战?如果得胜归来,朕封你做兵部尚书。”
杜暹吃了一惊,初时还以为皇帝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要知道六部尚书都是政事堂的宰相在兼任,和内阁学士没什么关系,忽然说承诺封尚书,杜暹不免觉得难以置信;片刻之后他又意识到皇帝是不可能信口开河的。他意识到此事干系重大,一时间嘴里像堵了袜子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受召见后杜暹是鱼立本带进来的,中途二人一面走一面闲聊,从鱼立本那里听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年轻人萧旦被提拔为四品军器监的那事儿,之前皇帝承诺过的,鱼立本说天子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会儿杜暹脑子里有点乱,就想起那通话来……这么一琢磨薛崇训是真打算让他做尚书?
刚才薛崇训说那么一句话,语速比较快口气也很平淡,但书房中的杜暹和鱼立本脸色都变了,姚婉也忍不住转头一连看了几眼。河中公主不知道回过神来没有,没什么反应。
这时薛崇训收住笑容,正色道:“从西北抽调五万精兵南下,牵动我大晋朝半壁防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满朝文武,朕都考虑过一遍,唯有杜将军用兵最让朕放心,这张兵符恐怕只有你来接了。”
杜暹这时候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天大的机会就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果断地跪倒在地板上,一拂袍袖上半身全部伏在地上,腔调清楚地说道:“蒙皇上垂爱信任,受此差遣老臣报万死之决心,若战败当弃尸吐蕃以匣盛颅回长安向皇上请罪!”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薛崇训转头对姚婉说道,“马上给杜将军写一道圣旨,封他为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北庭、河西、陇右各镇兵马尽听其调遣,沿途官吏受其节制,违令者可先斩后奏。”
杜暹惊道:“此国家大事,臣未闻于庙堂上提及,这……”
“怎么?朕下的圣旨什么时候不算数了?”薛崇训道。
杜暹道:“臣失言,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一言九鼎。”
薛崇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杜暹面前亲手扶起他:“朕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杜将军回去好生计划战事,其他的事不用多虑,朕在宫中自有计较。你只需把吐蕃兵打回去,让他们断了统一末氏的念头,便是奇功,朕亏待不了你。”
第十五章 手笔
政事堂的大厅在白天还是那样忙碌嘈杂,就算张说坐在里面的书房里把门掩着也不能安静,不过那样的声音并不能影响他的心境,听习惯了还有种亲切感,就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这里本就是晋朝几百个州一千多个县的心脏。一个书吏刚刚为他磨好墨,他便取了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在面前的白纸上不紧不慢地写着工整的蝇头小字。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只见他的侄儿张济世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叔父”,张说的马脸一拉,张济世又急忙改口道:“中书令,昨天杜暹觐见皇上,皇上不是下了道圣旨封他逻些道行军大总管么,还有个事儿,皇上承诺他战胜归来即封兵部尚书。”
“你从哪里得知的?”张说一分神在纸上留下了一团极不协调的浓墨,忙将笔搁下。
张济世道:“咱们派官员去华清宫请安,太后说的……您说内阁的人怎么染指尚书省职位了?”
张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刚写的几个字。另外两个人,一个张济世是他的侄儿,一个书吏也做他的助手很多年了。张说沉默了许久才说起一件和话题似乎毫无关系的事:“前天杨思道的那本奏章,政事堂拟出了处事条呈,是不是已经递到内阁去了?”
“好像昨天就递上去了,内阁每天都有人当值,这会儿奏章恐怕在温室殿。”书吏忙答道。
张说沉吟道:“这种折子非军国大事,温室殿那两个女人肯定代批准奏,咱们政事堂说怎么处理多半就怎么处理,后悔都来不及。”
“叔父觉得那份奏章的处理条呈不好?”张济世忙问。他现在已经升了兵部侍郎,三十来岁就坐到那个位置,谁都知道是张说的关系,只不过大家也就当没看见,张说一个中书令让侄儿做兵部侍郎也没什么不对。
“前天那样禀呈没什么不好,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的政令不能下达到地方。”张说肯定地说。
张济世在张说身边混了多年,也学到了不少本事,听罢恍然道:“叔父的意思是……”张说抬起头制止他:“说话看地儿,明白就行。”
张济世又道:“等批复的奏章下来,需要尚书省执行,在那时咱们还是有办法化解的。”
张说拉着一张长脸,他的表情一严肃起来一张脸十分难看,就像一个长萝卜似的,下巴的大胡子就像萝卜须。
皇帝承诺内阁学士杜暹做兵部尚书?这件事让张说意识到很多与朝政格局有关的东西,但最直接最明显的一个是:皇帝对河北方略是如论如何也不会让步,否则怎么要升提出这个“失误”策略的人杜暹为尚书?不拉出来扛罪就不错了。刚才张济世想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只是张相公没有让他说出来。
皇帝下决心要干的事,而且看样子是不计代价,究竟是什么原因张说一时还不敢确定,他能确定的是此时一定要迎合上意,否则后果很严重。张说的官位已经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但他还远远不是权臣,而且他明白自己也当不了,这个时期的晋朝皇室力量强大,有嫡系势力和嫡系军队。这种权力格局是自上而下的,张说的权力如果有一天失去了皇帝和太平公主的支持,倒下只是瞬息间的事。所以张说不仅要试图控制下面的机构,让政事堂的政令拥有执行效率,也要时刻琢磨上面的心思。
张说想了许久转头看向张济世,用很小的声音道:“奏章下来要经尚书省左右丞之手,你让一个人把这事儿扛下来。”
……第二天宰相们照常有个见面议事,出了个事儿尚书省右丞把一份重要奏章给弄丢了。张说提出知会御史台中丞,此人渎职失误、可能泄露朝廷机密,参劾革职查办。
窦怀贞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真的是官员把奏章搞丢了,当即就建议道:“咱们可以重新拟出一份条呈上奏,让地方官吏安抚百姓。等宫里批复之后便可以发邸报下去,不过多耽误几天事儿,仍不影响大局。”
听他这么一说张说反倒有些纳闷,按理窦怀贞去奉承太平公主几乎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杜暹可能升任尚书他就没从华清宫听到一点消息?张说也不好明说,因为杜暹那事是皇帝口头承诺、皇帝没有说要公开,消息来源也不是正常公文,张说怎么方便在政事堂会议上拿出来?
他便不动声色道:“安抚是一定要的,但是老夫觉得单是一纸叮嘱还不够。为了让年前的河北方略能顺利进行,咱们得两方面着手对地方官和百姓恩威并济。一则下令地方官对闹事的民丁善加劝导,构筑防御也是为了河北安宁更好地保护官民,还要给予那些被征丁的家庭以钱粮、税赋补贴,这不能是一句空话,户部尽快拟出可以实施的细则,如果民夫在边地修城死亡,也要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抚恤条呈,责令地方官实办;二则对于那些办事不力无视朝廷政令的官员,不能如数征丁则革职查办!那些聚众闹事的民丁,经劝阻不愿散去,定是受人指使,这些图谋不轨反抗朝廷之众,必须要镇压!”
李守一马上冷冷道:“两天之间,中书令的脸翻得比翻书还快,老夫倒是奇怪了。”
张说正色道:“现在已经是正月初春了,天气转暖就得开工,但劳力还没远远不够,尚书省的执行力何在,朝廷的威信何在?咱们大晋朝还不到政令不通的时候!”
听见张说口气强硬不像是装腔作势,几个宰相都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其中谁明白缘由谁还蒙在鼓里。不过就算现在还蒙在鼓里的人,迟早也能搞清楚的,但凡做到宰相的位置上谁下边没几个人?
张说的意思是要执行年前皇帝御批的河北方略,刘安琢磨了片刻,自然就最先表态了:“同僚们也应该为中书令想想,河北方略要是延误,宫里头还不是问他?中书令肩上的责任不轻啊,我是赞成这项条呈的。”
窦怀贞和萧至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表示可以上奏,程千里跟着也同意了。李守一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政事堂的条呈经过内阁然后到达温室殿书房,薛崇训是没看到,先让俩女人给看见了,一个公主一个女官都不算掌权的人。姚婉见政事堂宰相们的条呈,就递给薛二娘:“这份得单独放吧,先告诉陛下再批复。”
河中公主薛二娘拿起来浏览一遍就笑道:“还记得昨天哥哥承诺杜暹要封他做兵部尚书的事吗?张说他们肯定知道了,这不着急了。这份条呈批准奏就行了,免得耽搁他们的事儿,到时候见着哥哥说一声就成。”
姚婉小心提醒道:“可是陛下说过重要的奏章需要先告诉他才能批复。”
河中公主提起朱笔,左手托住长袖,不以为然道:“哥哥也会这么批准奏的,放心吧。”她一面说一面就在黑字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秀气的红字“准奏”,然后递给姚婉:“玉玺在香案上,用玺。”
姚婉垂首不语,等河中公主催促时,她抬起头正色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自问没有智慧,但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您可以肆意妄为,但我本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陛下降恩才封了个女官,这份奏章我没有权力用玺。”
“好一个肆意妄为。”河中公主脸色一冷,“你是左一个奴婢又一个女官,低声下气软绵绵的,敢情这个词是藏在棉里的针?”
“我一时失言冒犯了殿下,请您责罚。”
河中公主“哼”了一声:“你是有恃无恐是不是?行,我使唤不动你,我自己来不行么?”说罢站了起来,走到香案另一侧,伸出玉手打开一个木盒,毫不犹豫地就将里面白生生的玉玺拿了出来,大模大样地放到嘴巴面前“哈”了口热气,翻开条呈就拿着玉玺盖了上去。
她放回东西,很不高兴地转头看着姚婉道:“明摆着的事,非要矫情。你就在哥哥面前告我的状去,最好添油加醋说几句坏话。”
姚婉听罢扬起下巴正视河中公主:“殿下多心了,我绝无挑拨陛下兄妹之情的心眼!但是您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这支笔这块玉是谁才可以动的。我们虽然可以在大臣们的奏章上写字,但仅仅是一支笔,握这支笔的手应该是陛下,您见过没有人去握笔就自己写字的笔吗?”
第十六章 气味
到了晚上薛崇训陪着慕容冬安静地吃晚饭,然后溜达着步行回寝宫来了,正遇到等他的姚婉。姚婉是女官在宫里是有官职的人,进出有些特权,要主动见薛崇训还是相对容易的。女官们名义上就是皇帝的妾帮忙管着内务各局,只是大多这些名义上的妻妾薛崇训压根没碰过;以前的皇帝和他也差不多,前朝的上官婉儿就是个女官,名义上皇帝的女人实际上皇帝压根不当是自己的妻妾,允许她出宫居住随意风流。不过姚婉和上官婉儿不同,她本身就是薛崇训的近侍出身。
见姚婉心事重重的样子,薛崇训就随口问道:“今天在温室殿和河中公主争执了?”
“陛下已经知道了么?”姚婉诧异地说,她立刻回忆当时书房中的人,宦官鱼立本不在,除了她和河中公主还有两个端茶送水的宦官,属于内侍省管。温室殿本来不算什么要紧的地方,但自从薛崇训在那里批阅存放奏章,就变成了军机重地,在里面当差的哪怕是杂役宦官都是严格挑选过的,一般口风很紧。但他们属于内侍省管,估计是向鱼立本透露风声了。
姚婉正琢磨着,不料薛崇训无比轻松地说:“猜的,真的。”
他说完径直进了寝宫,在一把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来,招呼门口站着的几个奇丑无比的胖宫女:“还傻着干甚,上茶。”姚婉抢着去沏茶,然后轻轻对那几个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她们忙退出宫门。
姚婉娴熟地做着琐事,然后端着茶杯走过来放在櫚木案上,动作十分优雅轻柔,薛崇训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这样琐碎的小事仿佛也是一种享受,如果没有从小严格的教养从未形成习惯,一个生得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可能从骨子里透出这样一种气质。
“妾身向陛下禀报此事,没有半点私心,就怕公主误解了我……”姚婉一边垂目思索一边委婉道来,条理清晰地讲述着当时发生的事。
但是薛崇训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则根本不用听她说就能猜个大概,二则他主要注意姚婉的表情和唇间的语气了,对于内容本身反而不上心。但是他没有打断姚婉,作势很耐心地听着,他敢保证除了听美女说话,再重要的国家大事都不会表现得如此耐心。
她好像已经讲完了一段,停下来问薛崇训的看法。可是薛崇训压根不知道她说到哪里了,答非所问地说道:“有一本精装的书,里面夹着一朵春天随手摘下来的花瓣。到了冬天,又不经意间翻开,你猜闻到了什么气味?”
姚婉轻轻一歪头,黑眼珠子向上想了想,她不明白薛崇训说这事儿是在暗示什么,因为薛崇训有时候会这样用一些借喻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哪怕是在严肃的朝廷大臣面前也偶尔如此。她只有就事论事回答道:“有花香、有墨香,而且放了那么久,这两种气味该浑然一体,变成了另外一种气味?”
“有道理……”薛崇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面前就放着他描述的那东西,还做了个深吸气的动作,想闻那种气味。姚婉认真地看着他:“陛下闻到了吗?”
薛崇训的目光从她头戴的幞头压着的如丝的头发向秀气的朱唇看过去,点点头:“闻到了。”
但是就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的这种美好和淡雅,反而让他提不起急切的欲望,孙氏给予他的东西姚婉给不了。不过两种他都喜欢。他的欲望和野心太大,什么都想要。
薛崇训静坐了一会儿,才温和而耐心地说道:“河中公主出身贵族,从小或多或少有那种娇惯的脾气,她不仅是我的亲妹妹,最主要的是很讨我的母亲喜欢,而且她到温室殿搅合也是母亲的意思。所以你不用和她争什么道理,省得她给你委屈受;当然也不用怕她,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动你,哪怕是我的母亲,她也是有分寸的。”
姚婉温柔地说道:“只要陛下信我没有坏心思就好。”
薛崇训笑道:“我哪能不信你,难道还信我那妹妹胡搅蛮缠?我看她是死了男人后没人疼才心理不平衡,你可是有人疼的,不要和她一番见识……”
说道这里姚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忙抬起袖子掩住。
薛崇训继续说道:“她一开始来长安时我就说过准许她在宫外居住,看中哪个有才有貌的公子他还敢不从?她偏不,说是为了孝敬母亲,母亲这不都在华清宫呆一两个月了吗?我看唯一的办法还得做皇兄的亲自为她挑一个好夫婿,再嫁了比较好,女人来掺和什么朝政有意思么?”
姚婉柔声道:“陛下,我也是女子啊,你干嘛让我掺和朝政?还不如不封什么女官,就做个奴婢天天服侍你就好了。”
薛崇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叹道:“你不同,你是精通文案的人,学了那么多东西不让你发挥发挥,天天就让你端茶送水,你不会觉得不甘?”
“以前我读书识字,也不是为了当官理政啊。”
俩人规规矩矩地坐着闲扯了一阵,薛崇训心情舒畅,眼看窗外的灯笼已经亮起来,就招了招手,把嘴凑过去像是要说悄悄话。姚婉便侧耳认真听着,只听得他说:“今晚留下侍寝。”
姚婉的耳根骤然微微浅红,垂首微微点头道:“时辰还早,我先去沐浴更衣……换身漂亮的衣服过来。”说罢就起身要溜掉,她的腰肢纤细身体灵活,薛崇训觉得她就像一只泥鳅要从自己的视线里滑走,便飞快地伸手抓她,结果还是慢了一点只捏住衣袖的一角,幸好她没有要挣脱的意思立刻就停下来了。
薛崇训道:“还费那么多事作甚?女人老是想着穿漂亮衣服,殊不知咱们根本就不看重那些东西,她如果真是个尤物,穿什么都掩盖不住。就像你现在穿这身圆领窄袖袍服,不是一样好看吗,身段和线条是遮不住的。”
“那我总得沐浴吧?”姚婉轻笑道,“现在的天气还没转暖,可温室殿书房里的奴婢却不知节约把炭火烧得很旺,一天工夫下来我出了一身细汗,若不清洗一下,陛下怕是闻不到墨香书香,只能闻到汗臭。”
“香汗,怕什么啊。”薛崇训一把搂住她的腰,“让我尝尝美人的汗是什么味。”
姚婉道:“陛下是要吃了我啊?”薛崇训小声道:“只是尝,用舌头,就算用牙齿也不会太重。”
姚婉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变得越来越软,呼吸也不如起先那么平缓,她轻咬了一下朱唇,柔声道:“陛下还要用牙齿?要咬哪里,可别咬疼了我。”薛崇训凑近她的耳朵道:“有两点嫣红轻轻一咬就会便硬俏皮地翘起来,翘的时候更美丽。”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宫门外喊道:“陛下、陛下,鱼公公有急事求见。”
薛崇训听罢心里有点不爽,这个鱼立本本是个很知趣的人,天都黑了还见个毛?他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急事?明天再说!”
门外道:“说是八百里急报,河南滑州谋反!”
薛崇训听到滑州,很自然想到了自己把他们害得很惨的崔家,上次有份派到地方的采访使有一份奏章,说崔家的一些流放犯跑掉了,御史警告他们要造反,这回多半就是那帮人。造反就造反,薛崇训自谋朝篡位的时候早预计到关(潼关)东迟早要出一回事,不是崔家也有孙家王家李家。
他已经有点火了,回头骂道:“让张说和程千里想办法,只要还没打进关中,急什么,都给我滚!”
门外总算没声音了。
姚婉抓住薛崇训的手道:“陛下说过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有坏人谋逆是大事,要不看看奏章上写的情况?不然别人要说我是祸国的红颜祸水妲己之流了。”
薛崇训道:“我最喜欢红颜祸水,只怕够得上祸国的妲己可遇不可求。不用担心,朕的江山不是那么好惦记的。咱们还是继续说牙齿吧……”
姚婉这种婀娜纤细的轻柔,能让他耐心下来细品,却不能放纵出暴风骤雨,不过各有各的滋味,薛崇训不挑食。不管人的心境如何,大明宫的夜还是很安宁美丽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华丽中点缀着点点灯火,犹如一颗颗珍珠。
第十七章 反叛
政事堂里的灯架上起码点着几十支蜡烛,亮得就像白昼一般,当然只是像,光线和白天还是很有差别的,人们身上的细节看不清就连邋遢的李守一此时乍一看都人模人样的。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刚刚被人从卧室里喊过来的刘安,本来兴致勃勃地要玩一对好不容易找到的双胞胎姐妹,双胞胎姐妹也许好找,但又要是美女还要用钱用权弄到手就不那么容易了;但一听到出了这事儿也弄了个兴致全无,他意识到还有更难办更麻烦的事在等他。
有人造反肯定要调兵去镇压,打仗的事儿他管不着,问题是打仗要钱,他当着户部尚书不找他要找谁要……宫廷开支庞大,特别是太平公主随便用点东西都比金子贵,心情好赏那些个只会说大话的名士也大方得很,加上今年的军费预算本身就很高,皇帝一句话就让杜暹调五万大军入吐蕃玩命,那么多人的吃喝军械军饷在刘安眼里就是钱的数目,他们死不死刘安也管不着,问题是死了还要抚恤,反正左右是钱。只求今年风调雨顺,地方上千万别遇到旱涝哭着喊着要钱粮赈灾;还有太平公主已经修了避冬的华清宫,别心血来潮又要修避暑的什么宫。
和这些动辄以亿万计数的钱,刘安自己收点东西享乐一下根本没法比,所以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贪官,也不忌讳被别人知道,谁要弹劾让他去,只要皇帝不想治他,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该干嘛干嘛。
兵部尚书程千里也焦头烂额,现在河北河东河南一带根本无健兵可调,只有靠地方团练,也不知中不中用。
工部缺尚书,几个侍郎却在,他们担心河北一乱修长城的工期,虽然主持此事的是张五郎,但张五郎手下都是些打仗的武夫,具体的工作是工部派人去负责的。
当然最不爽的就是张说了,他是中书令。张说已经怒了:“滑州刺史是谁举荐的?他干什么吃的!”
众人一言不发,有个官员小心说道:“周吉已经在那儿干了几年刺史了,要不找以前的卷宗查查?”没人附和,几年?你娘的咱们大晋朝纪元现在才二年,唐朝时就干刺史的人哪儿去查是谁举荐的?再说在场的有几个人都知道一回事:好像大晋天宝元年时滑州刺史到长安来表忠心并述职,给张说送过一份大礼。
张说不鸟那个发言的人的提议,一肚子闷气忍不住倒出来:“那个姓崔的是从营州逃回来的,能有多少人,一无钱二无兵器盔甲,取个县城也就罢了,是怎么攻破州府的?一个州没兵马吗,全副武装的官兵打一群暴民还丢了州衙,这周吉就是一个饭桶!”
窦怀贞好言劝道:“奏报上说周吉没有死,让他回来问问不就明白了么……他要是没投降的话。”
程千里沉声道:“滑州本来就是崔氏的老巢,虽然一门获罪被流放了许多人,但几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朝一日能根除的,地方刺史手里的团练兵也是当地人,恐怕那些兵将也无战心打崔启高。丢了滑州并不是太大的事,现在怕的是此人的人马流窜进河北,现在河北的民心不稳,若是叛贼善于煽动,声势愈大只是迟早的问题。”
张说问道:“程相可有从速剿灭的方略了?”
程千里神色凝重:“自从中书令主持的兵制改革后,兵源日益枯竭的折冲府已经撤掉了,改以都督府掌兵,真正朝廷能随时用得上的只有都督府健兵;而地方团练兵由于没有朝廷负担军饷装备,他们一是战斗力差,二是只想自保本地的一亩三分地,要到外地作战士气不佳,在不知道叛兵具体战力的情况贸然拼凑团练兵进剿非明智之举。对付这样的谋反决不能打败仗,叛军胜一次造成的影响比战役本身要严重!
附近的都督府只能依靠黄河以北各镇,山南、淮南、江南各道一向无事武备松弛。但是年前为了攻占营州,河东、河北、安东三镇健兵主力已经调入营州,现在是无兵可调。也不知是崔启高运气好凑巧了还是早有预谋,这种时候起兵,朝廷真是难以迅速集结优势兵力进剿。所以以老夫之见,除非崔启高的人马不堪一击,不然想马上扑灭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办法就是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严令各州州衙守土阻止叛兵的活动范围扩大,特别是幽州应该马上委派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主持,此地至关重要,早作预防是必要的;二是尽快从别处集结精兵击溃其主力,再分而治之一一扑灭。东都洛阳和都畿守军不能动,叛军本就在河南,万一没被抓住侥幸攻破了洛阳,半壁震动非同小可。剩下的可以从关北三城调边军,但是关中高原地区道路崎岖,不利于行军;与其调三城兵马,不如从关中平原调关中军、或者长安的三大禁军也很强,还可以沿运河运输装备军械,减少军费开支和民夫负担。”
张说皱眉道:“程相说了一大通,对付地方上的一场叛乱竟然要从关中调兵,兵部的武备是怎么布置的,这样的法子呈上去,怎么向皇上解释?”
程千里镇定地说道:“这不能怪布武不妥,本来山东地区(关中以东)的武备重镇就在河东和河北,连洛阳的兵都不多,一是因为洛阳远在腹地常年无事,二是前朝余孽李三郎曾在那里利用官军谋逆,东都防御以工事为主、所掌兵马仅够防御本地。可是年前为了进取营州,河北河东的健兵精锐尽出,短时间内还没来得及重新弥补;当时发动营州之役本身就比较仓促,几乎没有全盘的准备时间。这样的情势完全是一个空子,恰恰被叛军钻了空子;现在咱们决不能把河北河东两镇的兵马从营州回调,谨防叛贼与蛮夷内外勾结,让营州之战的成果功亏一篑。
若非此时,逆贼崔启高在滑州叛乱,河北河东的精兵迅速南下,半个月就灭了,他们根本没机会翻起什么浪子,最多在滑州境内扑腾几下。”
说到底发生这样措手不及的窘状还是营州之战的副作用,当时发动这场战争朝臣本就不支持,薛崇训也是有点心急了。大家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但是此时此刻谁都不提,现在去指责皇帝有什么用,你的意思是天子当得不合格?
张说踱了几步,断然道:“程相的说法太小题大做了,崔启高不过是一草寇,凭借其老家的地利人和侥幸取得一州之地而已,而且当地的人也不是全姓崔,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着脑袋跟他干谋逆灭族的事。咱们这就要从关中调兵,甚至要动禁军,不是让天下耻笑?
……况且咱们大晋朝的都督府健兵总数也就一二十万,莫不是这万里江山就只有这么点武备?白瞎这么多地方军真的打不得仗,连灭草寇的战斗力都没有要他们何用?这样办,朝廷出钱给他们战时发军饷,再派几员善战的大将下去挑选地方军组成一支大军围剿滑州……谁愿意出任主将?”
程千里忙道:“中书令请三思,若是滑州未失只是丢一两个县城,这样的方略是可行的。但滑州已失,叛军有地盘就有兵有粮,也能临时打造兵器,这样的人马和地方团练兵有多大的区别?加上一方在老巢以逸待劳,一方士气不高,这是很冒险的。以我多年的带兵经验,应该避免打这样的仗,还不如先耗着不打,反正朝廷有天下十五道、他们只占一隅,实力悬殊结果是迟早的事。”
“程相公带兵出身,你以为老夫不懂兵?”张说今晚的情绪不佳,说起话来有点火气,不过他确实是干兵部出身的,兵部侍郎尚书什么官都有过资历。他说道:“兵贵神速,不在他们根基不稳时一举扑灭,等着火越少越大吗?”
程千里道:“若是中书令执意如此,皇上也赞同,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兵部一定尽力配合,但是您别推荐我做那主将,这差事我干不了。”
张说拉长了脸道:“呈相公自打从河陇带兵回朝,出将为相已经没有进取之心了。”
“您不用激我,什么事儿干得了什么干不了,我清楚自己的斤两。”程千里镇定地说。
张说回顾左右道:“没人去,老夫在皇上面前自荐,弃了笔上马还拉得动弓!”
官员们一听急忙劝起来,说您是百官之寮,您去带兵了谁来主持南衙大局……几个靠进士出身加混资历上来的文官顿时慷慨请命,当然政事堂不会推荐他们去带兵,不过他们趁机表忠心给张说撑起面子还是必要的。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用地方口音很重的官话说道:“我去罢,我没建过什么奇功,但是曾在剑南治兵,也曾追随尚书历练过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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