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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难过美人关第二部41-45

fu44.com2014-07-16 11:30:36绝品邪少

             第四十一章  辽王  洪武十一年,明太祖朱元璋封第十五子植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在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  张居正五岁入学读书,十岁通晓六经大义,时人称为神童,在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十二岁去荆州府投考,被湖广学政田顼和荆州府知府李士翱看中,破例提为补府学生。  嘉靖十六年,年仅十三岁的居正去省城武昌参加乡试,在湖广学政、按察金事、监试御史和主考官中间引发了一场要不要让他中举的大讨论,最后在湖广巡抚顾璘的坚持下终于没有录取。  顾璘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和上元县的陈沂、王韦称为“金陵三俊”,其后又加宝应的朱应登,称为四大家(见《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传四》)。他对当时监考的御史说道:“张居正是一个大才,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最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加没有限量。”  他对张居正器重有加,曾将自己的犀牛皮腰带赠送给他,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顾璘的眼光还是有的。  嘉靖十九年,张居正中举人,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入京会试,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三年期满,称为散馆,凡是二甲进士及第的,照例升为翰林院编修。  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见明王世贞《首辅传》)。第六代辽王致格生来柔弱多病,王府的实际权力全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张,有办法,把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当地很有声望。  嘉靖十六年,致格病逝,第七代辽王宪X和张居正同年同月出生,要守孝三年才能袭封爵位,所以大权还在嫡母毛妃手里。毛妃看到宪X资质平庸,只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便不时招张居正入府赐食,让宪X坐在下首,教导道:“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要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  宪X满脸通红,心中充满了惭愤,但是没有当场发作。他和居正从此相识,成为时常来往的朋友,但是在友谊的后面,埋藏着深深的嫉恨。  嘉靖十九年,十六岁的宪X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张居正也于这一年考中举人。辽王宪X就在居正中举的这一天,把护卫张镇召进辽王府,赐他喝酒,实在喝不下就叫家人强灌,最后将他活活醉死了。  张居正和辽王就这样结下了难解的大仇,虽然在表面上,他们还是朋友,还是非常的亲近。嘉靖二十六年,一个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一个顺应时代崇奉起了道教,被嘉靖皇帝封为清微忠教真人。  明代的宗藩在政治上是被剥夺所有权力的,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是宗禄。朱姓繁衍,王室和外戚男子世袭各类郡王、各类将军、各类中尉,女子世袭的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公主的丈夫是驸马,郡主以至乡君的丈夫是仪宾。  明朝发展到嘉靖这一朝,这些皇室的直系、旁系亲戚已发展到数以万计,每人都有岁禄,从郡王的一万石到乡君及仪宾的二百石,中央财政有一半消耗在这上面。宗藩在政治上没有进取之心,便在地方上大量兼并土地,积聚个人财富,辽王府便是这样。  毛妃一死,辽王大权到手,立时抖擞起来,豢养一帮如狼似虎的手下,打砸抢骗,强买强卖,无所不用其极,美女、土地和房屋滚滚卷入他的囊中,成为彻头彻尾的荆州一霸。地方官员看见当今圣上御赐他的“清微忠教真人”牌匾,如何敢来哼上一句?  嘉靖三十三年,张居正的元配顾氏病逝,他心伤爱妻之死,告假回到江陵,过起了长达六年的半隐居生活(见《文忠公行实》)。在休假期间,两个从小的好友重新走动起来,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绳子,他们的命运仿佛总能纠结在一处。  《大明律》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削为庶民。辽王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经常打着求仙访道的旗帜,到数百里外的地方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这次他拉着张居正出来游玩,便是借口去道教圣地龙虎山拜访张天师,却不料在南昌城撞到了方学渐一行,被初荷清纯脱俗的美貌所吸引,一路跟了上来。  那道士转过头来,只见眼前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身量中等,面目清秀,衣冠楚楚,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望向自己,瞧不出什么来历,问道:“你是谁?问这个干嘛?”  方学渐见他四十上下年纪,道袍破旧,模样有几分滑稽,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里却隐隐发出金子一般的黄光,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的人心一般,心中凛然,恭敬地道:“在下方学渐,末学后进,微不足道,不敢请教道长的法号?”  道士“噢”了一声,用衣袖抹去桌上的八个大字,淡淡地道:“贫道姓蓝,别人都叫我道行,其实我的道行是很低的,这几个字是我心血来潮,随意涂抹上去玩的。”  方学渐知他故意推脱,笑了笑道:“道长的午饭不小心撒了,不如由在下做东,弄两壶老酒、几样小菜,小酌一番?”回头吩咐伙计收拾桌子,整上酒菜。  蓝道行天生异秉,少年时出家学道,艺成之后周游四方,靠给人看风水选墓穴赚钱过日。他给人请吃请喝惯了,这次也不怎么在意,拉开凳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仔细端详他的面容,点头道:“好好,小伙子有点善心,看你的面相,也算少有的福泽深厚之人,难得,难得。”  一个小女孩突然跑过来,双手一伸,把一块杏黄色的干净手绢递给他,道:“这位大叔,你的脸好脏,别人都在偷偷笑你,快用它擦擦吧。”正是和山庄众人一起吃饭的小素。  蓝道行呵呵一笑,接过手绢,和气地望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的良心倒好……”才说到一半,移动的手臂突然在空中顿住,道士脸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手指微颤,薄薄的绸绢从他的掌上轻轻飘落,一大一小,四眼相对。  蓝道行突然大叫一声,见了鬼似的,从座位上直窜起来,口中哈哈大笑道:“不得了,了不得,今天全都碰到一起了……”几步抢到楼梯口,也不知在哪里绊了一下,身子打横,骨碌碌滚了下去。  他的笑声突兀之极,偏又良久不歇,笑声中夹着“哎哟、哎哟”的呻吟,酒店伙计的惊呼,和众人的哄堂大笑,声势颇为可观,撼得整个酒楼都似在轻轻摇晃。  方学渐望望一脸愕然的小素,又望望空荡荡的楼梯,摇了摇头,心想:世人都说修道之人都带有几分呆头和轻狂,现在看来果有一定道理。拉了小素的手,回去原来的桌子。  方学渐装作没看见那只苍蝇,在席上劝酒劝菜,谈笑风生,心中却盘算着如何教训他一下。菜好酒好,主人又十分客气,大家吃的都十分开心,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才完。  酒楼的隔壁就是杏花客栈,闵总管过去订了客房,众人酒足饭饱,过去安置行李。下午自由活动,四个马夫要了一辆马车,出去寻找乐子;闵总管带小素上街,买些衣物、玩具和零食;童管家留下来照看受伤的解明道;方学渐、初荷和小昭要去滕王阁玩,老麻熟门熟路,只得再当一回马夫。  方学渐靴子里藏一柄锋利匕首,衣带上挂一把七星宝剑,虎腰里缠一根盘龙长鞭,左臂挽着闭月羞花的初荷,右手拉着沉鱼落雁的小昭,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马车。老麻喝叫一声,一抖缰绳,马车转出客栈,按照方学渐的吩咐,往城外一个荒僻的地方跑去。  出了东城门,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拐过几个弯,道上行人便渐渐稀了,后面急促的马蹄声却越发地响亮。方学渐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车子后面紧跟着五匹骏马,“乌蹄玉兔”当头,那只肥猪色胆包天,果然追了上来。中年书生心情不好,在席上喝醉了酒,没有跟来。  嗖的一声,一道迅捷无匹的银光从他耳边一闪而过,方学渐脑袋一缩,心中暗叫一声“妈呀”,差点吓得魂都没了,对方居然还随身带着如此犀利的弓箭。  瞧不出来那四个傻子一样的王府护卫,看上去木头木脑,杀人的手段却一点都不含糊。  马车一口气跑出十余里地,官道突然一分为二,老麻缰绳一拉,车子转弯往南跑,又奔行数里,远远望见一个茂密的杂木丛林,路径荒僻,人迹罕至,正是杀人灭口的绝佳所在。  方学渐心中叫苦不迭,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一个劲地催促老麻把车赶得快些,再快些。到了人烟稠密的市镇,这些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当街杀人。  辽王府的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不紧不慢地跟着,马车一入林子,登时从后面包抄上来。“嗖嗖”声中,拉车的骏马几乎同时中箭,四声凄厉的哀号连在一起,短促又漫长,听上去分外惊心动魄。  疾驰的骏马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骤然间失去了控制,无意识地向前奔出二十余步,蓦地轰然倒下,庞大的尸身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差点把整辆马车掀翻过来。  四根银色的箭簇穿透马的脑颅,只露出短短的一截箭头,在温暖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寒光,犹如开着四朵妖艳的百合,殷红的鲜血沿着箭杆汩汩而出,顷刻流了一地。  蹄声“得得”,一匹快马自车后跑了上来,那胖子哈哈大笑,道:“车里的小子听了,乖乖把两个美人献上,本王爷就饶你一命,说不定还送你几两银子做安家费。”  车子颠簸得厉害,车厢里的三个人更是颠三倒四,惊叫着滚成一团,四处碰壁,鼻青脸肿。方学渐尽量护着两个老婆,咬牙切齿,痛恨自己居然如此轻敌,不但教训不了这只猪头,还要丢掉自己的小命和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方郎妙计平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命”。  一想到初荷和小昭冰雪一样光洁白嫩的躯体,将被一头肥猪似的家伙压在身下,疲塌滚圆的肚皮,黑黢黢的丑陋棒子,两个老婆在床榻上辗转哀号,痛不欲生,惨不忍睹的情形,方学渐几乎气晕过去,眼睛充血,提起手掌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从靴子里拔出那柄雪亮的匕首,沉声道:“荷儿、小昭,今天是相公害了你们,我现在出去和这几个跳梁小丑较量一番,你们有机会赶快逃走吧。”  不等两人回答,他伸手掀开帘子,正要钻出车去,咚的一声,脑袋上一阵剧痛,和进来的老麻撞了一个正着。方学渐吃了一惊,手中的匕首来不及收回,“哧”地刺入老麻的大腿。帘子一开即合,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同时叫喊起来。  真是出师不利,不伤敌,先伤己。幸好刺得不深,拔出匕首,敷上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小昭撕下一幅衣襟,替他包好伤口。老麻眼睛半闭,靠在板壁上哼哼唧唧,也不知在念叨什么。方学渐满脸尽是尴尬之色,握着那把匕首,不知道先跳出去砍人呢,还是留下来先道歉。  “嗤”的一声,一柄钢刀刺破车帘,刀锋转向往左,正要将帘子割成两半。  方学渐暗暗叫苦,没有这块棉布做掩护,自己这方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的箭石之下,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急忙去抽腰上的长鞭,仓促之间却又如何来得及?  “啪”的一声脆响,一条细长的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从那道被刀锋割开的缺口准确地飞出去,车外马上响起了一声惊呼,钢刀凌空坠落,在车子上一磕,翻滚出去,“呛啷”落地。  鞭子抖动,车外的一条汉子扑了过来,方学渐想也不想就挺出匕首,身子扑到,锋利的匕首轻轻刺入那人的心脏,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粘稠的血液喷上淡青色的帘子,像开了一朵鲜艳的月季。  那人来不及哼出一声便一命呜呼,趴在车辕上,把一面帘子压在身下,绷得死紧。从割开的缺口望出去,那胖子一脸的得意洋洋,骑着那匹“乌蹄玉兔”,在两丈外观看好戏。  方学渐回头一望,鞭子的主人居然是老麻。头上“格”的一声轻响,有人已然跳上车顶,方学渐愣了一愣,猛地清醒过来,身子向前扑出,后脑上蓦地爬过一抹阴森森的寒意,“哧”的一声,冰一样的钢刀穿过薄薄的木板,贴着头颈割下他的一缕黑发。  他惊出一身冷汗,扑到地板上,又和先前的死人顶了一下脑袋,疼痛入骨,还没等他哼出一声,又是一柄钢刀刺破帘子,刀锋笔直向下,布帛碎裂的声音呼啸而来,只需眨动一下眼睛的工夫,他的脑袋就将被锋利的刀锋一分而二。  初荷和小昭齐声惊呼起来,方学渐心中一痛,知道自己再难活命,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双幽怨的眼睛。是龙红灵,还是小昭、初荷,他已经分不清了,右臂机械般地伸出,掌中的匕首割破帘子,准确地刺入那人的手腕。  长发飞舞,头顶上急遽的风声骤然停顿,雪白刺目的锋刃离他的后脑还有半寸的地方,被老麻用长鞭硬生生地拉住。方学渐的魂魄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总算平安回来。  长鞭一甩,钢刀飞入老麻的手中,向上轻轻送出,车顶上立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砰地一响,一个重物砸在车厢上,老麻手中的钢刀一收一送,大颗大颗的血泪从头顶割开的缝隙间“滴滴答答”落下来,惨叫声嘎然停止。  方学渐的手掌在地板上用力一拍,身子从帘子的破洞口扑了出去,匕首的寒光在那个护卫惊恐的眸子里绽开一抹动人的惊悸,嚓的一响,洞穿了他的咽喉。  他的左手在尸身的肩头上撑了一下,右手已拔出腰带上的七星宝剑,一个敏捷的凌空翻身,一招“横看秦岭”,青色的长剑平平掠过,火一般的鲜血顿时狂飙而出,一颗人头高高飞起,跌在马路正中,骨碌碌地滚出老远。无头的尸身在马上前后摇晃,终于缓缓倒下。  胖子尽管作恶多端,平时欺负的全是武力弱小的良善,何时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一时张口结舌,看傻了眼,直到一条鞭子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脖颈,身子腾云驾雾般斜斜飞出,咚的一声,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被赤裸裸地挂在树林子里,身上的一万二千多两银子,还有那些为博取佳人欢心而准备的珠宝玉石首饰,都和衣衫一起不翼而飞。唯一贴身收藏的是那条特大号的丝绸内裤,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塞在嘴里。  方学渐原本想给胖子来个“斩草除根”,割下他为害不浅的小弟弟,念在那一笔小财的份上,只剃光了他全身的毛发,暂时不下辣手。回到原地,老麻已经用两匹马套好车子,初荷和小昭一同骑在马上,面孔有些发白。  方学渐向她们笑了笑,和老麻合力把人和马的尸身搬上车子,又在上面放了七、八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一切收拾妥当,老麻上车赶路,方学渐、初荷和小昭骑马,继续向前行去。  树林的尽头是方圆数十里的平山湖。老麻用长剑刺中了两匹马的眼睛,瞎眼的马匹疯狂地奔跑起来,拉着马车驰入平山湖,割开的水面像被一把巨大的犁耕过,渐渐行远,整辆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沉入湖底的淤泥。  水波荡漾,金色的阳光撒在上面,像鱼鳞一样轻轻跳跃。湖面上还不时吐出一串串血色的气泡,慢慢稀少、寥落,仿佛日出前的天幕,群星渐渐退隐,最后归于空白、平静。  没有风,没有波,除了来路上零星的红色血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初荷和小昭同骑在那匹“乌蹄玉兔”上,四人三马沿着岸边行了两里多路,才下马到湖边洗净身上的血迹。经过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几人都没有了游览滕王阁的兴致,再加老麻的大腿受了伤,径直回去杏花客栈。  方学渐为感谢老麻的救命之恩,偷偷塞了两千两银子给他。老麻银子入袋,只朝他笑了笑,不说一句话,闷声大发财。跨进客栈门槛,时辰尚早,闵总管和小素还没有回来,四个马夫更是跑得不见踪影。  方学渐摸出五钱银子给店小二,吩咐他去请城里最好的医生,给老麻看病开方,价钱多贵在所不惜。老麻说声感谢,一高一低地回房休息。  杏花客栈没有单门独户的小院,方学渐的住处是一间上房,内外两个房间,用薄薄的板壁隔着,价钱比普通的客房要贵上一倍。窗前正对着一个精致写意的小院,一棵银杏古树参天而立,树高五丈余,干围二丈八尺,形如山丘,冠似华盖,叶色已经转黄,龙盘虎踞,气势磅礴。  房中陈设还算雅致,尤其是家具桌椅,居然全是用比较珍贵的花梨木做的,也算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屏风后面的一只大木桶,规格几乎能与灵昭学苑里,方学渐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订做的楠木浴桶相媲美,只是材料上差了些。  两个客栈的伙计轮流提水进来,不多时便已积蓄起大半桶水,点燃下面的炭火,小昭自行囊里取出数种香草和晒干的花瓣,酌量放入少许,随水温的提高,房间里很快弥漫开湿润而暧昧的芳香。  方学渐怀抱温香软玉,侧着脑袋温柔地亲吻初荷冰玉一般的脖颈,灼热的舌尖灵巧地上面滑动,带起她一声声娇弱的呢喃,两只手掌在她高低起伏的山川丘壑之间来回游走,敏感的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幽香,有少女的清雅,又带着些少妇的甜蜜,熏人欲醉。  初荷妩媚羞涩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气,柔软的身子微微颤抖,两只无力的小手抓着他的手背,不知道是在引导还是在阻拦?鲜润的嘴唇张开来,仿佛两片娇嫩的玫瑰花瓣,带着晨露在黎明的风中轻轻摇曳,芬芳的呼吸阵阵地喷在男子的脸上,是世上最厉害的一种催情春药。  方学渐右手抄到她的腿弯里,将她横着抱起,“啧”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相公服侍亲亲荷儿洗澡。”几步走到屏风后面,脱去她身上的衣裙,把她白花花的身子抱进木桶,水波荡漾,更显得肌肤胜雪,美人如玉。  美色当前他如何忍受得住,探手下去握住一对雪白硕大的奶子,滑腻如酥,饱满欲裂,摸上去极其受用。方学渐正要好好享受一番,只听正在关窗关门的小昭说道:“这位先生,你找谁?”  只听一个中年男子清朗的声音道:“我想找你家公子,不知道他在不在?”  方学渐探头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个三十上下年纪的书生,丝绸长袍,面容清俊,正是和胖子在一起的那个翰林院编修。  方学渐心中一惊,知道他久不见朋友回来,却看到那三匹同伴的好马被自己骑回来,生了疑心,前来询问原由。他是当官的,自己可要小心应付,千万别露了马脚,当下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拱手道:“尊驾贵姓,可是找晚生么?”  张居正面色恒定如常,还施一礼,道:“鄙人姓张,刚才看到你和几个伴当骑了我同伴的马匹回来,不知是怎么回事,特意来问一问。”  方学渐夸张地“哦”了一声,扭头望了小昭一眼,眨眨眼睛,笑道:“张大人,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这里谈话不太方便,不如我们到隔壁的杏花酒楼,找个位子坐下来,好好地叙一叙?”  张居正沉吟片刻,听见屏风后面隐约有水声传出,知道有人在洗澡,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麻烦公子移步。”  两人谦逊一番,张居正毕竟年长许多,走在前头带路。方学渐离他大约两个身子的距离,凝视他消瘦挺拔的后背,心中盘算着如何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俗话说无官不贪,这位翰林大人多半也是贪的,只是编修是个没有权力的虚职,没有门路贪,结果两袖清风,穷得连老婆生病都买不起药。  两人下楼穿过下面的小院,沿着楼道拐了几个弯,从一座平台上的一个架空木梯过去,便是杏花酒楼。此时是下午时分,客人稀少,两人要了几样精致细点和一壶西湖龙井,在二楼一个靠窗的桌子相对坐了。  方学渐以茶代酒,笑盈盈地与他互敬了一杯茶水,通过自己的姓名,从怀中摸出那枚汉白玉扳指,递给他,道:“张大人,你见多识广,不知道认不认识这枚白玉扳指?”  张居正皱了皱眉头,接过扳指,正反端详一遍,道:“这扳指有些眼熟,好像是辽王殿下……”  方学渐微笑着点了点头,揭开盖子喝口茶,道:“不瞒张大人,这位辽王殿下举止不够检点啊,我和贱内去鄱阳湖欣赏山水风光,青天白日的,他竟然带着几个手下追赶上来,要将我的两个老婆强抢过去,张大人是翰林院编修,不知道大明律法可允许皇亲国戚可以为所欲为么?”  张居正素来清楚辽王的为人,只不料他到了外乡也如此胡作非为,不知道收敛一点,不但丢了坐骑,连扳指也被别人收缴,这下吃的苦头肯定不小,心中快意,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辽王殿下做事任性了些,公子和两个夫人都安然无事,没有酿成大错,也算幸事一件,却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形怎样,方公子可否相告么?”  方学渐眯起眼睛,盯着他的面孔,居然连一丝异样的颤动都看不出来,心中暗暗佩服他的修养功夫,精华内敛,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而喜怒不形于色,有体无质,忍他人所不能忍,正是一个人做大官、成大事的必备条件。  此人城府如此之深,生平仅见,连神龙山庄号称第一老狐狸的老麻看上去都似有些不及。方学渐脑子飞转,突然想起那个道士在桌上写的八个大字来,“国家栋梁,中兴民臣”,难道就是指的这个人?  他打了个哈哈,道:“我只是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普通人,如何斗得过辽王的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我的一个下人被他们在腿上砍了一刀,差点小命不保。我现在能在这里陪张大人喝茶聊天,那是全靠几个路过的大侠拔刀相助,才平安地全身而退。”  张居正淡然一笑,目光深处却有精光隐隐闪动,道:“那是辽王殿下不够走运,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知那几位大侠是什么来历?”  “关东五侠,不知张大人有没有听说过?这些可是好人啊,大大的好人。”  张居正“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倒没听说过,既是侠客,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一番。方公子,不管怎样,还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辽王殿下毕竟是我的同伴,半路走失,回去难以交代。”  方学渐转了转眼珠子,看着他的面孔,笑道:“不敢欺瞒张大人,辽王殿下至今平安无事,那关东五侠却是往西方去了。”心想:“关东五侠”确实是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这倒没有骗你。  张居正喝干杯中茶水,把那枚白玉扳指放回桌上,站起来拱手道:“多谢方公子见告,鄙人急着去寻辽王殿下的下落,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转身下楼而去。  方学渐不料他如此干脆,说走就走,等他反应过来,张居正已走到楼梯口,还想出声招呼,把这枚白玉扳指送给他,手伸到一半,终于没有出口,脚步声“咚咚”响,渐渐变轻,很快听不见了。  他无心喝茶,付过钱钞,回转自己的客房,路过解明道的房间时,房门紧紧关着,里面水声“哗哗”,大概是在洗澡。方学渐摇了摇头,心想这位解大哥满身泥垢,浸过的洗澡水营养丰富,大致可以拿去肥田了。  正想走开,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你说你的老婆跟人跑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语速快捷却不乏女子的温婉,却是童管家。  解道明叹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还要从我小时候说起,我父亲是……”  方学渐暗暗称奇,听了好一会,却听不出半句风言风语,老老实实地,就像一对久违的老友在回忆以前的往事,兴趣缺乏,便急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几下扒去身上的衣衫,在初荷和小昭的惊呼声中,“扑通”跳进大水桶,张开双臂,把两个美女左右抱住,嬉笑道:“相公做公证人,这一次来比比你们的屁股哪个更圆些?”             第四十二章  渡江  九江,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襟江带湖,背倚庐山,更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  九江之称,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中“九江孔殷”、“过九江至东陵”等记载。后来据《晋太康地记》记载,九江源于“刘歆以为湖汉九水(即赣江水、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也”。  进九江城的时候,黄昏开始从庐山上笼罩下来了。血色的太阳被西方的地平线一点点蚕食干净,街上的人物景致都披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遥望天际,东边巍峨的石钟山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华丽的紫色。  先投宿,后吃饭,闵总管的身子虽然臃肿,手脚还是蛮利索的,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从三层高的孔明酒楼的窗口望出去,下面就是赣江流入鄱阳湖的入口,水势浩淼,江面壮阔,南浦飞云,长桥卧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酒楼名为孔明,老板可算是个有心人,其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已在民间大量流传,三国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而书中所描写的“诸葛亮舌战群儒”、“柴桑口卧龙吊孝”和“群英会蒋干中计”等名篇就是出自九江。  “藜蒿炒腊肉”是南昌与九江两大城市联手制造的一样特色菜肴,选用的是鄱阳湖区特有的一种水草藜蒿,所谓“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说的便是这道菜。众人摸不清行情,小心奕奕地吃了一口,脆嫩香甜,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九江的传统佳酿“陈年封缸酒”是中国极少见的甜黄酒,与绍兴、嘉善那边的加饭酒明显不一样,酒水晶莹透亮,呈瑰丽的琥珀色泽,香气浓郁醉人,味道鲜甜醇厚,入口清爽甘冽,简直让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赣江水面,也染红了江上的点点白帆,悠扬的渔歌遥遥传来,婉转动听,真有些渔舟唱晚的味道。一叶贴水扁舟顺水而下,徐徐剪破残霞荡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纸扇纶巾,书生打扮,江风拂面而过,吹起他的鬓发和衣角,飘飘然犹如神仙过江。  初荷夹了一筷鄱阳湖银鱼,却没有往嘴里送,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扁舟漂近,那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张脸蛋光洁得好像珠玉,眸子明朗如星,两条细长的眉毛飘逸如飞,面孔俊美得几乎难以形容。初荷脱口说道:“相公,这个人好好看啊。”  方学渐把一个“油爆虾球”送入嘴里,看了她一眼,好奇地探头过去,只看见那白衣人轻轻一跃,两丈宽的水面一跃而过,姿势优雅,身法轻盈,鼓掌赞道:“好轻功!”  那少年的双足落地,抬头望了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方学渐的面孔,冰冷刺骨,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打寒噤的欲望,幸好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脑袋垂下,迈开周正的四方步,往酒楼行来。  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方学渐注意到二楼的十几张桌子前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佩带刀剑的江湖人物,足有六、七十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露出多毛的酱色小腿和手臂,不知道是什么帮派在这里聚会。  他从窗口缩回头来,一本正经地道:“装酷的小白脸我看的多了,他也不算是最好看的,瞧这小子一副冷冰冰的死人德性,好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没还似的,一看就是一个短命的小气鬼。”众人嘻嘻地笑,小昭差点把吃在嘴里的一口汤水喷出来。  闵总管夹了一只风鸡腿到小素的碗里,笑道:“庄主,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小气的人,明天过了长江,是不是把那匹‘乌蹄玉兔’暂时借给解爷用一下,他赶着上北京去救人。”  方学渐察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只初荷和小素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知道刚才话说得有些重,顿了顿,说道:“解大哥救人要紧,我不但打算把‘乌蹄玉兔’借给他,还要资助他三千两银子,让他更有把握把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人救出来。”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解明道的面前,自然又是他请客,辽王殿下买单。  解明道看着桌上薄薄的三张纸片,伸出去的手指居然有些发颤,把银票收入怀中,突然抬起头来,端起酒杯,道:“方兄弟,你的大恩大义,解某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来,小素,和叔叔一起敬方庄主一杯!”  小素眼睛有些发红,拿起面前的一杯清水,站起来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学着解明道的样子仰头把水一饮而尽,哽咽道:“多谢方庄主的大恩大义。”  方学渐放下酒杯,示意初荷加满,目光从解明道移到小素的脸上,笑道:“小素这样懂事的孩子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有一样不好,就是见外,以后都是自己人了,小素,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我比你痴长几岁,叫我方大哥好了。”  小素的一张俊俏小脸微微一红,清秀中透出少女特有的羞赧来,不敢回视方学渐的目光,垂下脑袋低低地答应一声。  方学渐举起加满酒的杯子,站起来道:“解大哥,这一杯酒,兄弟祝你平安抵达北京,顺利地见到陶尚书,如愿地把两位大人从牢里救出来。”  解明道也慌忙的站起,两人碰了一下酒杯,正要就唇饮下,只听“砰”的一声,有人在楼下用重手法拍了一下桌子,“咯勒勒”一响,接着听见碗碟落地碎裂的声音,想来那桌子竟是受不住一掌之力,被打得散了架。  楼板“嗡嗡”震动,酒水在杯子里起伏摇晃,方学渐急忙一口而尽,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道:“你们‘十二连环坞’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长江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一个帮派你们已收服十二个,还想怎地?难道想把整条长江吃下去么?”  被这人霸道无匹的一掌慑服,原本热闹的孔明酒楼突然变得一片肃静,喝酒劝菜的,交际应酬的,高谈阔论的,甚至连底楼,敲着醒木,正把一段“诸葛亮含泪斩马谡”讲在兴头上的说书人都住了口。  一个清亮尖细的声音很快从楼下飘了上来,道:“洪帮主,我知道你的铁砂掌很厉害,可也不用拿桌子出气啊?来这里之前,总舵主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把这一句话带到,现在你和你的兄弟都亲耳听过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一半,至于你们答不答应,反正还有一晚上的工夫,可以慢慢考虑。”  山庄众人停住吃喝,竖起耳朵注意下面的动静。似乎能听得见那洪帮主呼呼的喘息声,静了片刻,那粗重的嗓子说道:“长江上的生意我们没有兴趣,鄱阳帮一向只在鄱阳湖里讨生活,咸菜淡饭,不想招惹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招惹!”  那尖细的声音嘿嘿冷笑几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如果硬要招惹呢?”  “呛啷”、“呛啷”,兵器抽离刀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楼下一定雪光如银,杀气冲天。那个聪明的掌柜脑门子上急出一层热汗,跑上楼来向客人陪着笑脸,口中不住声地道歉,却不知被哪个“莽张飞”似的粗人推了一下,哀叫着滚下楼去。  方学渐心中暗暗称快,最好那个小白脸被人砍成十七、八段,丢进赣江里喂了鱼虾,世界就此美妙、清净许多,面上却不露丝毫喜色,见大家一副屏气凝神的紧张样子,端起酒杯,扬了扬道:“大家愣着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吃菜。”  山庄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伸筷夹了些面前的菜肴,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两只耳朵却笔直竖立,倾听楼下的动静。只听那洪帮主咬牙切齿地说道:“‘十二连环坞’最近好大的名声,可是鄱阳帮七十五个弟兄,也不是好欺负的,狗逼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洪帮主不要妄自菲薄嘛,好好的人不错,干嘛要去做狗?何况还要这许多兄弟陪你一起做狗,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嗓子粗亮的汉子突然说道:“你奶奶的熊,咱们洪帮主横行鄱阳湖的时候,你这兔子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蹲点吃奶呢,要鄱阳帮加入鸟的‘十二连环坞’,先问问我光头老六手里的这把刀!”  呼的一声,钢刀斜斜砍出,势劲力猛,看来也是在上面下过一番苦功的。方学渐微闭双目,夸张地咀嚼口中的“素炒鳝丝”,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错。”不知是在称赞菜肴的美味,还是在称赞那人的功夫。  “啊……”那自称“光头老六”之人突然长声惨呼,钢刀“呛啷”落地,然后是尸体直直掼倒的声音。霎时之间,整座酒楼鸦雀无声。暮色渐浓,江上的渔歌好像一下子变得飘渺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清冷的江风裹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妩媚从窗口送进来,爬上初荷柔软油亮的鬓发,瑟瑟抖动,惹人怜惜。方学渐夹了一只“辣子鸡丁”给她,凑过去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初荷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微有红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楼下突然响起一声海啸似的呼喝,桌子掀翻,椅子推倒,碗碟相撞,几十把钢刀一齐上前,白光闪耀,“叮当、乒乒”之声大作。  整座酒楼好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摇晃颤抖,楼下厮杀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在兵器相撞,火星飞溅中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和愤怒的叫骂,鲜血“嗤嗤”地飞扬激射,断肢残体四下乱滚,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三楼的其余客人脸色早已吓得白纸一样,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挪动半步。方学渐多历生死,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旌摇曳,探头出去,几下惊呼响起,只见一条白色人影从二楼的窗口横飞出来,手中一把三尺长剑裹着一团雍容而清冽的光华,宛如绽放出水的芙蓉,想来是什么名剑利器。  那白衣少年挥剑打落一枚射过来的透骨钉,哈哈一笑,道:“洪帮主,你还有一夜的工夫,做人做狗,可千万要想清楚了。”曼妙的身姿在空中一个优雅的转折,稳稳落地,几下起伏,跃上扁舟,在“咿乃”声中渐渐飘远,融入沉沉暮色,山水一色,再也望不见了。  闻着新鲜的血腥气,听着痛苦的呻吟声,想着缺胳膊少大腿的样子,酒菜再好,大家也无法下咽,何况官府马上就会过来盘问,应付起来十分麻烦。下楼的时候,山庄众人都没有向二楼多看一眼,惟恐被他们找上,无缘无故地成了出气筒。  回去客栈安歇,闵总管怕大家没有吃饱,特意请客栈伙计去九江城西蒋干街的“滋味美”小吃专卖店,买来了蟹肉包子、翡翠烧麦、枣泥锅饼和绿豆印糕等七、八种精致糕点,给众人宵夜。  四个马夫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余人在方学渐的房中边吃边谈,呆了一个多时辰,都猜不透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来历。解明道以前做的是朝廷武官,领兵与倭寇、盗匪作战,对江湖帮会不是太熟悉,虽然倭寇、盗匪中很多都是绿林好汉。  龙啸天失踪以后,老麻就很少在江湖上跑东跑西,娶了翠花之后夜夜操劳,更是迈不动腿。他只知道长江一带以前有个“五星盟”,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十二连环坞”,想来定是近几年才崛起江湖的新组织。能一举网罗十二个帮会,这个“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当非一般人物。  四个马夫不久回来,禀告的消息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众人又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便纷纷起身告辞,回房休息。方学渐关了房门,在大小老婆的服侍下,洗面漱口烫脚,倚红偎翠,温情香浓,上床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云雨好戏。  方学渐年纪轻轻,正是性欲和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兼之丹田中真气充沛,平时又注意饮食的质量,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一根火棒经常蠢蠢欲动,在窄小湿热的花房中接连软硬三、四回,还能高高昂起,对付两个青涩羞赧的雏儿老婆,自然畅所欲言、游刃有余。  第二天一早,闵总管便出去联系渡船,天亮出发,日上三竿才回来。付过住宿费用,众人相拥出门,马车驰过热闹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赣江口,一艘长五丈、宽十尺的中等帆船停在那里。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面容黧黑,背脊微驼,显然是过惯水上生活的。  众人料想他定是船主,闵总管一经介绍,原来姓沐。大家嘻嘻哈哈,对着他笑,心道:姓沐的做这份水上买卖,也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众人忙碌一阵,把马匹和马车下到船上,一切妥当,起锚开船。  先从赣江口入鄱阳湖,再曲折绕过成犄角形的湖口,北渡长江,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六十里地。行船比陆地跑马要缓慢了许多,又不能顺风顺水,只这一段路,便要行两个多时辰。  这天刮的是西风,进入鄱阳湖后,船行向北,只得收起了风帆,改用人工划桨,噼里啪啦的,十几根木桨此起彼落,打得湖上水花乱飞,船身沉重,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  方学渐携着大小老婆的手,钻出狭小气闷的船舱,走上甲板,闵总管、解明道和小素早就站在船头,见他们出来,招呼一声。这一带湖面开阔,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青浦,撑回数只渔舟。鄱阳湖碧波万顷,水天相连,渺无边际,骄阳当空斜照,湖上浮光跃金,飞鸟回翔,美景天成,让人迷恋赞叹。  船行数里,湖面突然变窄,湖水愈来愈深,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交错的怪石,黑黢黢地自上而下,压紧着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石牙好像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看得人惊心动魄,原来是到了西鄱阳湖的“葫芦颈”。  在“葫芦颈”的深处,离湖口不远,碧波之中突然耸起一座小石岛,名为大孤山(亦称大姑山),与长江又一石岛——小孤山遥遥相对,唐人顾况游历此地时曾写下“大孤山远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的诗句。  大船进入“葫芦颈”,不多时便望见了馒头似的大姑山,倒映水中,苍翠欲滴。方学渐正在拿那圆鼓鼓的山峰与初荷胸前的大白兔作比较,忽听前面远远地“砰”地一响,像打了一个闷雷相似。  不多时便从山后转出两条船来,一前一后,笔直地向自己的坐船驶来,前面那艘船桅杆折断,船身倾斜,一股股浓烟从后舱中冒出,好像在勉强支撑,随时可能倾覆一般。沐老板在船尾掌舵,看见这等情形,急忙转舵,避开来船。  “砰”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原来是后面的船在开炮。两船相距不过十丈,炮弹轻易击中前面的大船,中舱突然窜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湖水倒灌而入,船上的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火光闪耀,船身越烧越猛,渐渐地下沉,再难维持多久。众水手纷纷跳水,“扑通、扑通”声不绝,不少人看到方学渐的坐船,口中呼救,纷纷泅水过来。  沐老板怕惹事上身,转舵更加急迫,向北行进的船身几乎成了东西向,但湖面宽度不过十七、八丈,岸边礁石又多,不能太过靠近,与那沉船交错而过时,相距不过七丈远近。  只见后面打炮的那船放下两条小舟,十个黄衣壮汉攀爬而下,手握钢叉、长矛,一舟五个,大船上一个威猛的声音喝道:“手脚干净些,把‘鄱阳帮’这些没用的狗子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  “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看准了这样一个地形。江水湍急,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冲走,便拼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  江面上很快荡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  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道:“这些人好可怜。”方学渐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凝结寒霜,一身纯净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  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唯利是图的当铺掌柜。  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点头。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  沐老板“呼哧呼哧”地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就是船主。”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爬上来过?”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  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  “五两。”  “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准备好全家的棺材。”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  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他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  “实在什么!”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  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膨胀成紫黑的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瘁。”  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  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腰身弯得更低。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船去。  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三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前进。  方学渐暗中舒了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便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舱。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痴痴地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  方学渐的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  “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  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他“嗯”地一声闷哼,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  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  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荡漾,船身弧形,挡住了视线。  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初荷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然后一点点滑出去。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  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准的“倒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湖水深绿,微波荡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的一大片,“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             第四十三章  纠葛  这一掌来势突兀,没有丝毫预兆,双方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如果没有足够的临阵经验,武功再好也不免惊慌失措,躲避稍迟的话,肯定是一个头破血流的悲惨下场。  方学渐在过去短短的两个月里,身经百死,比这个更惊险十倍的场面也遭遇过多次,所谓习惯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难临头,临危而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于千钧一发之际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弹,一颗脑袋往外荡开,呼的一声,那只劲力迅猛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打到船体边缘,木屑纷飞。  方学渐的双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袭之人的手臂。飞扬的水花平息下来,现出一张黧黑的面容,皱纹深沉,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双充血的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悲愤地瞪着他。  洪三通不料对方的反应如此的敏捷,自己赖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对方轻巧无比地躲过,手臂上的穴道随即又被他拿住,半边身子酥软无力,咬牙拍出左掌,才出水面,就被对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两条手臂又酸又麻,使不出半点力气,长叹一声,知道命丧顷刻,骂道:“你这狗贼,要杀快杀,折辱爷爷不是好汉。”  方学渐死里逃生,背后冷飕飕的,这时才后怕起来,这人的铁砂掌可以打散一张桌子,如果拍在自己头上,哪里还有命在?舔舔嘴唇,干笑两声道:“你的手下死光死绝了,也用不着拿我出气啊?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而已,并不是十三连环坞的英雄好汉。”  “什么十三连环坞?”  “他们好像刚设了个鄱阳湖分舵,舵主叫庞钢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洪三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是庞钢川这个没卵蛋的孬种,勾引外人灭我鄱阳帮,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阉割他。”  船头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谁在讲我的坏话,是洪三通这乌龟儿子吗?”绳子荡漾,一个魁梧的黑影凌空扑了下来,手中钢叉一抖,直向两人刺来。  方学渐吃了一惊,急忙放开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体上,身子向外荡开,三股钢叉的尖端十分锋利,在阳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声,刺破他肩头的衣服,冷冰冰地贴着他的耳朵过去。  “大小老婆,赶快拉我上去!”一刹那间,方学渐的面孔变得苍白无比,浑身寒毛直竖,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了重重地一脚,痛的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右拳击出,“格勒”一响,钢叉被他的拳头生生击断。  变故骤起,抱着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惊吓之下,忘了去把他拉起来,等反应过来,方学渐的脖子已被庞钢川单臂勒住,气都喘不过来,两人越是用力拉,他的苦头就吃的越多。  船头上又飞下一个黄衣人,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把持长矛,密切地注视着湖面。庞钢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学渐的脖颈勒得格格乱响,口中哈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要把我阉割吗?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只缩头乌龟,躲在下面不敢出来?”  帆船此时已驶过湖口,转向西北,一边丘陵,另一边是一块冲积沙洲,湖面更加狭窄,水流却缓慢了不少。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在鄱阳湖和长江沿岸纵横二十余年,游水的本领出神入化,又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要逃走的话,无人能阻挡的住。  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方学渐的面皮涨成透紫,两粒眼珠子像死鱼眼睛般暴突出来,显然是有出气没进气,一腔魂魄只怕已悠悠地飘去西方极乐世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阵悲痛,口中喊着相公,眼泪噼里啪啦就下来了。  船头甲板上突然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叫,两个黄衣人的尸身如纸鸢一般飞下来,“扑通”落水,溅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没,却是被人用快刀割断了脖子。  庞钢川心中慌乱,手中的绳索突然一轻,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坠,幸好左臂勒着方学渐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当场下水成了落汤鸡。右臂一挺,手中的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体,身子挂在上面,两条小腿已然浸在水中。  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劲力只怕不下于六、七百斤。  耳边只听“扑通”一响,扭头看时,一根割断的绳子从上面扭曲着落下,身旁那个吊下来的黄衣人惊呼一声,头下脚上地掉入水中,碧绿的湖水上下翻涌,一股刺目的殷红在眼前蓦地滚过,黄衣人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浮上。  庞钢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嘴里吆喝,两条大腿前后踢出,却是他的成名绝技“连环穿心腿”,双掌用力,想翻上那个窗口逃命。他身子还没翻起,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气血翻腾,“格勒勒”断了三根肋骨,却是被方学渐胡乱打出的拳头击中。  庞钢川不料垂死之人还有偌大的力气,眼前金星乱飞,体内气血翻腾,勒住方学渐的手臂一下松了,张口喘气,下颌又被一记重拳击中,半根舌头差点被自己的牙齿咬下来,脑袋嗡嗡直响,眼泪、鼻涕狂涌而出。  他大吼一声,挥拳朝方学渐的脑门砸来,手臂挥出,下体要害突然一阵割心切肺的疼痛,全身痉挛,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里哗啦”地沿着大腿往下流。  他的面孔全然扭曲变形,油亮的汗水涂满表面,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球一般圆,慢慢低头下去,只见湖水中漂着一张狰狞恶毒的笑脸,半柄钢叉消失在自己的下腹内,鲜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  洪三通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亮,冷冷地看着对手的鲜血和冷汗滴在自己的脸上,好像在体味一种复仇后的愉悦和快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说道:“庞钢川,我说过要阉割了你,你现在相信了吧?”  庞钢川的目光突然涣散,长叫一声,双手再也无力攀缘什么,身子软软地沉入水中,凌乱的黑发如一丛水草在湖面上招摇一阵,被扑过来的浪涛迅速吞没,那根插入船体上的木棍却犹自颤动不已。  方学渐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来,见庞钢川终于毙命,长吁口气,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细长苗条了许多,哎哟一声,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会就此变成英俊挺拔的长颈鹿吧?  洪三通手刃仇敌,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这位小哥,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洪某多谢你的相助之恩,我现在急着去料理兄弟的后事,就此别过。”  方学渐还想从他口中多知道一些关于“十三连环坞”的事情,不料他说走就走,话音才落,那个脑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里还找的到半个人影?只得学着杨慎杨大状元,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一长长的“浪花淘尽英雄”的轻叹。  初荷和小昭见他还活着,登时破涕为笑,欢呼着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  方学渐装作受了不可医治的超严重内伤,躺在两个美人香喷喷、软绵绵的怀里,呼呼喘气,目光十分凌乱,十个手指更加凌乱,在两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来爬去,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了,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儿有那个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中的相好?”  “你摇头,那是不喜欢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天哪,难道你喜欢兔子哥一样的白骨精?唉,口味够刁,这也由你了。你们改嫁的时候千万要记住到相公的坟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在地下心安。”  初荷和小昭泪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号哭呜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糊涂。方学渐颤抖着伸出手掌,温柔地抚摩她们的头发,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两只眼睛缓缓闭上,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双腿一蹬,就此与世长辞。  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时大叫一声,骨碌、骨碌,晕倒在地。方学渐着忙了,傻眼了,头大如斗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玩笑竟然害得她们晕厥过去,罪孽啊罪孽,看来不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输内力,好不容易大小老婆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审讯自然是一边倒的。  “你为什么装死骗我们?”  “我是真死了,不过,阎王爷硬说我阳寿未尽,在人间还欠着两笔天大的债务,必须还清了才能到地府报到,所以他就放我回来了。”  “什么债务?多少利息的高利贷?”小昭的问话。  “阎王爷长什么模样?有没有长胡子?”初荷的问话。  方学渐咳嗽了一声,扭头望着窗外,道:“我没看清阎王爷是不是长胡子,因为他的脸太黑了,黑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哪里又是胡子。阎王殿大的望不到边,里面一片昏暗,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语花香,甚至没有天与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双火焰似的眼睛。”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想起,方学渐,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什么?我摇摇头。那个声音又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债,你在阳间欠下两个痴情女子的感情债,那是要用你一辈子的时间去还的,你不是曾对老天爷起过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顾她们,爱护她们,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整个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我大声嘶叫着,说我没忘记,我没忘记,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间等我,我要一辈子照顾她们,爱护她们,怎么会忘记?阎王老爷,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让我先去还了这笔感情债,哪怕只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后打入阿鼻地狱,受十八种酷刑煎熬也甘心情愿。阎王爷哈哈大笑,挥一挥衣袖,我就回来了。”  两个痴情女子被方学渐的鬼话感动得泪水盈眶,扑入他的怀中,“嘤嘤”地抽泣起来。小昭泪眼迷离,咬着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只要你对她好,就算只是口头上的,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就算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泪水都冲刷不去。”  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用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毅然出海?男子轻轻的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扬帆。航船被风吹向黑暗未知的广袤海洋,前途有数不清的风雨磨难,都无丝毫畏惧。  女人有时表现出来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法理解。  过了长江,山庄众人收拾行李,把马车赶上岸。沐老板一脸死了爹娘的哭丧样,双膝一软,在方学渐面前“扑通”跪下,哀求道:“大侠,英雄,你可千万要救小人一命啊。”  方学渐把大小老婆搀上马车,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像观赏一头长相奇特的史前动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是十三连环坞的精英分子,以后整个鄱阳湖都归你管了,大家巴结你还来不及,谁那么大胆,敢要你的命?”  沐老板脸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样子像被压迫了八百年的农奴,他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我的船上杀了庞舵主和他的手下,叫我以后怎么活?叫我一家八口怎么活?”  方学渐点头道:“庞舵主可不是我们杀的,那是鄱阳帮洪三通下的手,先阉再杀,死的很惨啊。至于他的三个手下,自然也是鄱阳帮的人干的,两个帮派火拼,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沐老板,你是聪明人,这条水道不太平了,早点收手吧,这二百两银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家费。”  九江的对岸是湖北省境,一个叫小池的渔村,说是渔村,因为地理条件较优越,也聚集起了三百多户人家。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从数百年前弥漫过来的鱼腥味在众人的鼻端萦绕不去,若有若无,说不出的难闻。  已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躺在“钓鱼台”酒楼老板娘还算标致的脸上,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二楼的阳台上,微微眯眼,正在欣赏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钻石的光泽流上白嫩的肌肤,相互辉映,灼灼动人。  马嘶声从楼下传来,她探头一望,只见三辆马车和四匹骏马在酒楼前停下,生意上门,她像被利箭射中了屁股的兔子般跳将起来,口中大叫:“宝强,生意来了,快出去迎客。”  “钓鱼台”酒楼的门面不大,但桌椅器具还算整洁,宝强是老板兼伙计,一脸憨厚,乐滋滋地应了一声,把众人请进门,分两张桌子坐下,奉上茶水,等众人点过酒菜,便去厨房吩咐下锅。  “小地方没有什么好菜,只这一道‘清蒸武昌鱼’还算正宗,外地人到湖北来,那是非尝一下不可的。”老板娘笑吟吟地端了一只碎花青瓷海碗上来,葱花加上肉脂的香味混在一起,芬芳扑鼻,十分诱人。  解明道听见她的声音,伸出去的筷子突然凝在半空,慢慢扭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身子同时一颤。老板娘啊的一声,花容失色,双手一颤,青瓷海碗笔直地跌落下来,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出来的汤水把她的折花裙子污的一团糟糕。  山庄众人停下筷子,大家的目光在解明道和老板娘的脸上打转,多少猜出了两人的关系。小素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唤道:“解叔叔,解叔叔。”  解明道回过头来,摸了摸她的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道:“来来来,方兄弟,两位弟媳,闵总管,童总管,大家喝酒吃菜。”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发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妈的多,诸事不顺,连喝酒都要呛到。”  宝强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赔笑道:“这碗‘清蒸武昌鱼’刚出锅,烫手的很,客官们请多包涵,我叫厨师马上再杀一条,滚水清蒸,很快就好。”他把一脸尴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声安慰几句,让她上楼去换裙子。  这顿饭吃的有些古怪,大家尽量在掩饰些什么,却往往适得其反。除了解明道,众人或多或少对那架松木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扒饭吃菜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望一望,可惜饭局到了尾声,老板娘都没有再下来。  今天是解明道单独上路的日子,众人出门相送。方学渐从马夫手中接过“乌蹄玉兔”,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笑着说了句吉利的祝愿话。经过了这几天的休息,他的伤势已好了一半,“乌蹄玉兔”跑起来又快又稳,在没有杀手阻击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小素跑去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走过去把她交到闵总管怀里。他翻身上马,深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微笑着抱了抱拳,道声珍重,打马而去。“乌蹄玉兔”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转眼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方学渐招呼大家出发,上车上马,此去黄梅县还有七十里地,在天黑之前还赶得及住宿吃饭。他从牛福手中接过马鞭,亲自赶车,顺带练习“神龙鞭法”,一回头间,只见二楼阳台上依着一个女子,目光痴迷地凝望着解明道消失的道路尽头。  金色的阳光照上她肌肤细白的脸庞,上面挂着两粒钻石一样闪动的亮点,好久好久才跌落下来,在空中无声地旋转飞舞。  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好像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泪水悄无声息地砸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边袅袅回响。  从黄梅县到桐城,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在潜山县又过一夜,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方学渐带领山庄众人,已坐在县城老字号“紫来茶馆”的雅座里,喝着芬芳馥郁的“黄山毛峰”,品着宫廷风味的精致细点了。  “紫来茶馆”在桐城县内远近闻名,这里做出来的糕点不但式样漂亮,而且独具风味,其中尤以肉末烧饼、鲜花玫瑰饼、碗豆黄和芸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甜可口。  方学渐小时候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茶馆楼下伸长鼻子闻几下香气,吞两口唾沫,解解瘾头,这些美味几乎全是他的梦中情人,一想起来口水就会流的半里长。  在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他最高的奋斗纲领就是能正儿八经地坐在“紫来茶馆”的雅座里,捧着这些糕点小吃饱餐一顿,所以一等投宿完毕,便巴巴地带了大家过来。好不容易每样都塞了一只下肚,他面向初荷说道:“荷儿,这里的糕点,味道还使得么?”  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  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  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的全部含意,正沮丧之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年岁最长,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  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鸡撑船叫喔喔。”  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得犹如铜墙铁壁,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得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有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上面写着:  “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   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得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说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的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的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  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  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方学渐特意要了耿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听他说的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马车,拱手而别。  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楼”好好吃一顿。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和“四酥”。  “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酥海带。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  山庄众人一个个吃的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空。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去昭明寺,看我师父。”             第四十四章  高僧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来看你了。”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弟子的妻、妾。”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见方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方学渐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没有变啊。”  晦觉禅师笑的更加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渐儿啊,你变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是用上好的湖州丝绸做的,式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方学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都没有变,昭明寺还是以前的昭明寺,“紫来茶馆”还是以前的“紫来茶馆”,仿膳糕点还是以前的仿膳糕点,唯一改变的是自己。锦衣玉食,高楼大厦,娇妻美妾,富足豪华的生活起居让自己彻底变了。  用完午膳,方学渐想陪师父单独聊一会天,便找个由头支开了大小老婆。两人回到禅房,方学渐关上房门,便“扑通”跪了下来,泣声道:“师父,弟子大难临头,你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  晦觉禅师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说道:“渐儿,你先把这一年多的经历跟我讲一遍,为师能帮你的一定……”双臂用力,却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学渐的身子一动不动,心想:好小子,一身内功只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  他运起勤习苦练的“罗汉伏魔神功”,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学渐架了起来,笑道:“渐儿,你这身内功可强的很啊。”  方学渐会心地笑了笑,扶着他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苦着面孔道:“师父,事情就要从这身内功说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药,有一条小金蛇不小心爬进了我的嘴巴……”  他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遭遇挑重要的讲了一遍,该回避的回避,该修改的修改,该加工的加工,最后集中起来的焦点自然是可爱万分的龙红灵老婆和万分可爱的秦凌霜岳母,被凶暴残忍的天山缥缈峰的十八个黑衣使者绑架,威胁要他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赎身,否则就要撕票。  这十八个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惊世骇俗,其中一个一拳就把一头大牯牛给打成肉酱,另外一个好像鸟一样,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更过分,他走过的地方,不管院落还是厅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岗岩都会寸寸碎裂。  晦觉禅师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灰色的瓦片,雪白的眉毛微微抖动,口中喃喃道:“缥缈峰,灵鹫宫,缥缈峰,灵鹫宫……”突然低头道:“渐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去名剑山庄吗?”方学渐摇头。  “你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坟前扫过墓了?”方学渐点头,他这次回来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带两个媳妇到坟前祭拜爹娘。  晦觉禅师口念“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渐儿,你的祖父方讳印为官廉洁恬静,在任上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死后两袖清风,连像样的屋子都没有留下一间,也算古来少见的贤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现在是方家唯一的后嗣,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剑山庄学艺,是想让你跟着姜老师学到些本事,可以谋一份衙役、护院什么的职业,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学渐伏地长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师父的苦心,心存怨恨,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师父担心忧虑,罪过不小。”  晦觉禅师走过来,扶他站起,怜惜地抚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险,再加灵鹫宫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应付,能忍则忍,少惹是非至关重要,你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现在师父送给你一样物事,你过来。”  方学渐心中欣喜若狂,暗想:师父是当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师兄,“晦”字辈高僧硕果仅存的五人之一,拿出来的东西自然非同小可,“学而时习之”,一脚将半尺厚的花岗岩寸寸踏碎,一拳把一头大牯牛打成肉酱,痛快绝伦,酣畅淋漓。  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神情,轻声问道:“师父,是什么东西啊?”  晦觉禅师走到床前,把元宝形的木枕搬出来,放到茶几上,提起右掌轻轻拍下,坚实如铁的檀木枕头“格勒勒”一阵响,慢慢碎裂开来,好像被数千斤的重物猛地砸了一下。  方学渐暗叫“乖乖不得了”,咋舌不下,赞道:“师父神功盖世,这一掌之力只怕不下千斤,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般若金刚掌’?”  晦觉禅师微笑着摇头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出则无声,及如山至,劲守丹田,全用内力催动,和外门绝学‘般若金刚掌’是完全不同的。”手上不停,又拉又扳,把碎裂的木片剔除,露出一只两寸多高的扁平铁盒,看模样已十分陈旧。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这盒子藏得如此隐蔽,盒子里的东西珍贵可想而知,睁大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将锁纽拉下,伸手慢慢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两本发黄的书册,书页上蚯蚓似地写了三个奇怪的文字,他从小接触佛经,知道是梵文。  晦觉禅师拿起书册上的一块米黄色玉佩,交到他的手里,笑道:“渐儿,这块玉佩曾是一个江湖奇人的护身符,师父送你当成亲礼物,好好贴身保藏,说不定能助你逢凶化吉。”说着,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  吐鲁番出产的和田玉可以分为五类:白玉、青玉、碧玉、黑玉和黄玉,其中白玉即羊脂玉产量极少,最为珍贵,黄玉最常见,也最便宜,同样一块玉,价格往往相差百倍。  方学渐见这玉佩雕成梨子形状,上面刻着一个淡淡的“莹”字,若有若无,如果观察不够仔细,还真看不出来。这块玉佩虽然质地细腻,光泽柔和,但是小巧精致,菲薄如纸,花一百两银子足可以买上四、五个,一点都不希奇。  他暗骂师父小气,转眼瞥见晦觉禅师正要把铁盒收起来,急忙伸手拦住,恳求道:“师父,这盒子里的两本书看上去好有内涵,能不能拿出来给弟子瞻仰一番?”  晦觉禅师“哦”了一声,道:“当年,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面壁修炼,九年功毕坐化,少林僧众在他面壁处得到一个铁函,里面有经书两本,一为《易筋经》,另一为《洗髓经》,便是这盒子所藏的两本书册,可惜书中全是天竺文字,你看得懂吗?”  方学渐“哇”地欢呼出来,说道:“原来这两本就是少林重宝《易筋经》和《洗髓经》,果然十分地有内涵,师父,能不能借个一年半载,待弟子找来天竺番人,把它们翻译完毕,再来完璧归赵?”  晦觉禅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才一年没见,你是越来越滑头了,少林僧中不乏懂梵文之人,这两本书册数百年前就已翻译过来,不劳你费心了。《洗髓经》中记载的是一种精湛的先天内功,学会之后,可以使人的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等得到充分调理,洗清体内一切污秽,从此脱胎换骨,丹田真气在身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伸手投足,会有一道无形的力量迸射出来,克敌制胜,正是你需要的。”  方学渐见他的意思是要将《洗髓经》传给自己,学会之后,内力收发由心,一拳击出,裂石穿墙,威力无穷,从此登上一流打架高手的行列,再也不怕别人欺负自己,心中乐滋滋的,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师父,《洗髓经》如此玄妙,那本《易筋经》呢?”  “《易筋经》是达摩祖师为了增强佛门弟子的身体素质,改善筋骨而编写的一些锻炼法门,平常人练习可以强身健体,通内养外,调治百病。书中除了十二段锦的健身体操,便是排打、药浴和运气等一些耗费财力和时间很多的方法,皮囊小术,不提也罢。渐儿,从现在开始,我将分章节讲解《洗髓经》的精义,你要专心听,三天内不准跨出这道门槛,做得到吗?”  方学渐跪下磕头,称谢不已,出去找到初荷和小昭,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又给了知客和尚二十两银子,让他在后院腾一间屋子出来,供她们晚间居住。大小老婆跟着他惯了,说要分开三天,哪里肯依,方学渐好说歹说,每人给了一样精致的玉石首饰,这才勉强答应。  回房闭关修炼,晦觉禅师待他坐定,便开始详细讲解。《洗髓经》集合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而神奇,要领悟掌握绝非一年半载可成,幸好方学渐内力根基深厚,任、督二条脉络又通,真气流转没什么障碍,只是不懂如何正确运用,好像一个三岁小孩,口袋里有几十万银子,却不知道怎么花用。  任何内功,蓄气是第一关,通道是第二关,运用是第三关,丝毫勉强不来。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的口袋里只有一百两银子,却想买五百两的货物,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积蓄银子。  武学中还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取巧法门,武当山上的道士用得最多。这法门乍一听上去非常厉害,实际操作的难度却相当大,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使用,其实还是“四两拨无两”。  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如果没有看准,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拨不动,千斤之力压下来,唯一的下场就是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可不是玩的。  通道就是流通渠道,如果你用十年时间积蓄下五百两银子,却在钱庄里打了五年的存折,不能随时拿出来花用,这五百两银子还是没有多少用。钱财这样,真气也一样,经络的通畅是真气运行的保证。  方学渐无疑在“蓄气”和“通道”两个关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根基早已培好,好比都江堰灌溉工程全面竣工,万顷大湖积蓄了汪洋巨浸,水到,渠也成,剩下的一关就是怎样“开闸放水”了。  内力是一种增长缓慢、恢复也缓慢的神奇物品,用总量有限的真气造成最大的破坏力,这是每个练家子梦寐以求的理想。事实就是如此,尽管某些伪善的小说家硬是把主人公标榜得崇高无私。  方学渐依照晦觉禅师的讲解,用心记忆,认真理解,将体内真气按照《洗髓经》记载的特定线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练完“足少阴肾经”练“足少阳胆经”,练完“足太阴脾经”练“足太阳脾经”,足部六个经脉全都练成,少阳少阴融会调和,内力便可以顺畅地到达双腿,收发由心,一步迈出,地上的砖石便断了一块。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处经脉,武功就上升一层,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待得晦觉禅师将全书讲解完毕,他也将所有的经脉修炼完成,已是第三日傍晚。  方学渐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举手投足之间,都似有一股澎湃欲裂的力量要从体内宣泄出来。他拜别晦觉禅师,信步走到大小老婆住的禅房,隔着老远就听见房中传出的初荷声音,咯咯唧唧,竟然连听力都长进了许多。  他刻意放轻脚步,猛地推开房间,瞥见一个嫩黄衫子的苗条身影站在窗前,凌空飞扑过去,口中哈哈大笑,道:“亲亲小老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秋,九秋过去,让相公来摸摸你的小乳鸽长大些没有?”  在女子的惊呼声中,两只手掌从女子的腋下穿过,已不偏不倚抓住了两团柔软饱满的物事,耳中只听小昭的声音说道:“相公,你……你抓错人了。”  方学渐惊恐地张大嘴巴,扭头望去,只见初荷和小昭好端端地盘腿坐在床上,那么……那么怀中的这个女子又是谁来?  黄衣女子陡然间要害被抓,呼吸停顿,差点晕厥过去,蓦地回过头来,冰凉的额头擦过陌生男子软中带硬的鼻尖,一张清丽的面孔完全扭曲,瞳孔收缩,眼中的恐惧和慌乱好像劲风中的两朵火苗,想躲,却又无处躲。  方学渐“哎呀”一声,身子一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回两只翻云覆雨的大魔掌,表情异常尴尬,抬起头来,不敢面对她内涵丰富的漆黑眸子,却清楚地感觉到里面有一粒亮晶晶的光泽在慢慢聚集、抖动,宛如月色下海面涌动的潮汐。  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魏碑体书法,古朴的隶书,字体端正大方,气势刚健有力,佛曰:风不动,旗帜不动,是你的心在动。方学渐暗吁一口气,佛曰:手不动,奶子不动,是大家的心在动,如果按照佛家理论,刚才的事情是不是只是一场幻觉?  他心中一宽,正要以此为据,用佛祖“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献身精神好生开导她几句,脑门上早已挨了一个响亮的头槌,初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占了便宜,还不快快向云霞姐姐道歉?”  方学渐摸摸头皮,一脸冤枉和无辜,向黄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道:“云霞姐姐,你长的这么端庄秀丽,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投胎转生,对人宽厚慈悲为怀,小子刚才一时技痒,误抓……误抓你的那个地方,多有冒犯,还请大度原谅。”  云霞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见他道歉的样子一本正经,还算诚恳,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满心的委屈无处宣泄,扑进初荷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方学渐天不怕地不怕,最害怕女人哭鼻子,登时慌了手脚,有心劝慰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转头瞥见小昭一脸狡黠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严肃地道:“小昭,相公有些事情要问你,出来一下。”  小昭应了一声,下床穿上黛绿色绣花小棉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房去。才出房门,腰上一紧,已被两条铁一样的手臂拥住,半分动弹不得,两片红唇开启一线,就被一张火烫的大嘴含住,心跳一下加速,脑中刹时变得一片混沌。  暮色像只体积庞大的乌龟,从山麓那边慢慢爬过来,沉重而不知疲倦,地上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随着天色一点点变得灰暗、模糊,秋风吹过萧瑟的院落,墙头的野草如醉汉一般前后摇摆。  两人靠在禅房墙上,唇舌相吸,如两只饥渴的吸血鬼,贪婪而迷恋,直到一个送斋饭来的大和尚走路不小心,一头撞上廊柱,“乒乓啪啦”,碗碟筷子摔了一地,额头更是肿起个鸡蛋般的大包,连声叫痛,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相视一笑,携手回房。  房中灯光轻漾,见两人进屋,初荷的目光露出调皮的笑意,道:“出去这么久,你们跑到哪个地方偷食去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带给我们?”  方学渐见那黄衣女子坐在桌前,一张匀称的鹅蛋脸,琼鼻小口,皮肤白皙,也算一个七、八分姿色的小家碧玉,只是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嘻嘻一笑,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连老鼠都饿得皮包骨头,不如我们下山去吃?”  初荷和小昭这几天青菜豆腐,早就吃得厌了,当即拍手欢呼,云霞也没有什么异议。几人收拾一番,方学渐回到方丈室去拜别晦觉禅师,临走前把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他,当作昭明寺的修葺费用。  四人一路谈笑,相携下山,凉风拂面,自有一番别样的畅快。说起云霞的事情,初荷和小昭相视而笑,原来昨天下午,两人闲来无聊,到寺外游玩,却在一个山坡上望见下面有一座老大的庄院,绿水环绕,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和奇峰怪石不计其数,心中不免好奇,找路下去想看个究竟。  山路回环曲折,两人不熟悉附近的路径,越走越远,没找到那个庄院,却在山中迷了路,好半天转不出来。日薄西山,两人走过一排松树林,隐约听见前方一个女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好生凄凉。  两人赶快几步,转过一片山坡,看见一个岩洞之前,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正在拉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几个口子,却死死抱着洞前的一株枣子树,硬是不肯松手。  一个家丁心下不耐,提起大脚,用力地踹女子的后背,女子嘴角流血,哭得越发凄惨。初荷心思单纯,如何看得下这样的不平事,奔上前去,几下飞脚把两个壮汉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救了女子出来,这女子便是云霞。  双美救人的真实故事在那两个家丁的嘴里流出,在地方上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神奇,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传说。  两个仙姑在赶赴西王母蟠桃会的途中,看见龙眠山上,两个力大无比的壮汉正在欺负一个弱女子,便飞身下来搭救。那个女子因为沾染了仙气,后来嫁给了相国大人张居正,锦衣玉食,一生富贵,死后还封了一品辅国夫人,荣耀无比。  你不信?爬到龙眠山上去看一看,那个破岩洞现在叫“双姑洞”,那棵枣树现在叫“枣仙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仙女,天底下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妞,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方学渐此时可不知道自己的大小老婆将成为万口传诵的仙女,大摇其头道:“险、险、险,擅做主张乱跑乱跳,这么大座山,不迷路才怪,万一被毒蛇猛兽伤到,深山野岭的,到哪里去医治?老实交代,这次是谁拿的主意?方氏家法伺候,老规矩,五百皮鞭。”  “怎么又是你?亲亲大老婆,你还跟人打架,万一对方是两个超级高手,你这样贸然冲上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不要噘嘴巴,再加五百皮鞭。”  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云霞沉不住气了,抬头说道:“你这人好没人情,动不动就要用皮鞭打人,这一千鞭子打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初荷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冲上来动手的,又不是她找上门去和人打架。”  方学渐扭头过去,见她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全是忿忿之色,两排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年纪不小,却不失少女可爱的娇憨,笑道:“这是家法,硬规定,改不了的,我这一千鞭子抽下来,倒真的会让你的初荷姐姐欲仙欲死,痛苦无比,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没想过替她挨上几鞭?”  大小老婆听他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如此风言风语,脸颊飞红,羞不可抑,云霞好不容易明白过来抽鞭子是怎么回事,一张面孔更是红得像火烧云一般,轻啐一口,低头不再理他。  方学渐心中洋洋得意,百般挑逗她说话,云霞就是不做声,连头都不再抬起来,直到问起她的出生来历,云霞才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隐泛出水光,凄楚之极,静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没见过爹爹,跟着娘亲相依为命,两年前娘亲生病去世,家中没钱安葬,只得把自己卖给龙眠山庄做奴仆,一直是服侍老奶奶的起居,今年李老爷做八十八岁大寿,说是要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想娶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我……”  方学渐被地上的一块尖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上一跤,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在大小老婆的搀扶下方才立定身形,回头问道:“这个……这个李老爷多少岁数?”  “八十八。”云霞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方学渐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八十八岁的老乌龟,下面的鞭子居然还能跳起来打人,也算超级稀有动物一个,他娘的,要发骚,也用不着找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啊,纯粹是浪费资源嘛,这老乌龟还有一点人性么?当真人神共愤,天理不容,大小老婆,你们猜猜,这老乌龟还能不能活到八十九岁?”             第四十五章  豺狼  龙眠山古称龙舒山,山势蜿蜒起伏,岩壑幽邃,林木葱茏,遥遥望去状若一条蜷曲安卧的青龙。北宋画坛泰斗李公麟因爱龙眠山景色佳丽,携两个兄弟李元中、李亮功同时归隐于此,世称“龙眠三李”。  李公麟在山上建造了规模庞大的龙眠山庄,号龙眠居士,晚年自绘《龙眠山庄图》,苏轼为之跋,视为国宝。苏辙则作《龙眠二十咏》,一一品题山中二十处胜景,龙眠山从此鹊声四起,遐迩闻名。  李公麟在桐城置下偌大的产业,良田数百顷,豪宅数十栋,店面商铺不计其数,连城中最高档次的“龙眠酒楼”都是李家的私产。他替自己的后代安排好了一切,用不着他们为了生计而到处奔波,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地享受逍遥人生。  一帆风顺的生活,可以让人少吃许多苦头,却也少了许多生命挣扎轨迹中应有的精彩和刺激,难怪那只八十八岁的老乌龟,死到临头还要弄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寻一下开心。  四人这几天都没吃好,下山后要回寄存的马车,直奔“龙眠酒楼”,点了十七、八个菜肴,痛快地大吃大喝。席间,方学渐提出要帮云霞赎身,一来消除她的一抓之恨,二来这几天花钱如流水,囊空心痛,如果在偷卖身契的时候,来个顺手牵羊,反手牵牛,嘿嘿……  众人商量一番,觉得明的肯定不行,只能用暗的。对于这一类偷偷摸摸的暗黑行动,方学渐跟着龙大小姐出生入死过好几回,技巧熟练,自然成了这次代号为“杀龟四人行”的统帅兼马夫,酒足饭饱,载着三个美女回到龙眠山下。  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停好马车,四人结束一番,云霞在前引路,沿着一条狭小的山道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面是一个人工改造过的树林,方圆数顷,遍植红豆杉、阔叶油桃、丁香和白蜡树等十几类树种,穿过暗影重重的树林,前面便是古老的“龙眠山庄”。  三更天时,星淡月弯,高高的院墙上老藤盘虬,爬满了各类苔藓植物,说不出是凄清还是肃穆。夜风丝溜溜地吹过,四周除了飒飒的落叶和间或响起的秋虫低鸣,听不到一丝人迹活动的声响,如此良辰美景,虽非月黑风高暴雨夜,也是杀人越货偷盗时。  偷东西自然要一个人望风,四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么刺激好玩的事情,哪个甘心为人之后?云霞不懂武功,带着妨碍行动,首先被排除在外。因为她不懂武功,所以要派一个人保护她的安全,最佳人选自然是初荷。  方学渐装作没看见初荷那厥得半天高的小嘴,解下腰间的七星宝剑递给她,道:“荷儿,云霞姐姐,请把你们的肚兜解下来。”  两个美女瞪大眼睛,像看一头恐龙似地看着他,问道:“干吗要解肚兜?”  “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自然要蒙面,万一被人发现,报告官府,仔细追查起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倒霉事情,这叫防范于未然。你们肚兜透气性好,还有现成的绳子可以固定,那是天底下最实用的蒙面布,独一无二。”  “干嘛不能把你这件长袍的前后下摆剪下来,做十块蒙面布也足够了。”云霞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他望着,眼神幽幽的,像猫眼石一般微微放光,显然不肯轻易就范。  “大姐,这件长袍是我花了整整八十两银子,请玉山县的第一裁缝师傅‘巧手刘三姐’赶做的,我成亲拜堂那天就是穿的这件衣服,意义非凡啊!再说长袍剪去下摆,成了一件宽袖马甲,不伦不类的,成何体统?如果传了出去,我以后怎么见人?你们的肚兜只是借来用一下,少穿这一小会又不会冻死,你看,你的初荷姐姐多爽利,一点不含糊,小昭,这个你用。”  小昭一脸嬉笑,却把初荷奶白色绣粉红牡丹的肚兜丢还给他,拉着云霞的手臂躲到一个灌木丛后去更衣。方学渐脖子伸得三尺长,恨不得钻到那片树丛后去瞧个究竟,少不了又挨一下大老婆的头槌,眼睛瞪圆,道:“喜新厌旧的坏蛋,我的肚兜难道不好?”  方学渐急忙拿起肚兜,凑到鼻子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好香,好甜,亲亲荷儿,才三天不闻,你那个地方越发有女人味了,相公好喜欢。”  月光洒在初荷润丽的脸上,些微的红晕更增她的艳色,明眸之中跃动着微薄的火焰,笑道:“你不是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三日便是九秋,这么长时间,多少有些变化的。”  方学渐怦然心动,一把抱住她的柔软腰身,张嘴咬住一只饱满高挺的雪峰,湿滑的舌尖拖着一丝发亮的唾液,从小巧敏感的山巅盘旋而过,惹得她的娇躯一阵颤栗,像一片风中抖动的杏叶。  “哎哟”,树丛后转出来的云霞看见如此缠绵的景致,忍不住轻呼一声,心儿咚咚跳,面上红霞飞。  两人急忙分开来,初荷羞赧地低下头,方学渐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见小昭的脸上已挂着一只明黄色绣杜鹃的肚兜,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模样儿真是说不出的俏丽动人,强忍住笑,也把初荷的肚兜围在自己的脸上,奶香扑鼻,抱一抱拳,拉着小昭的手掌,轻轻跃上山庄厚实的高墙。  小昭武功不行,轻身功夫差强人意,站在两丈高的院墙上也不觉如何害怕,庄中灯火寥落,楼宇层叠,瓦舍林立,黑暗之中也数不清这许多。  墙角密密种着几十杆湘竹,前面是一圃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很艳,香气却很淡。两人如飞鸟一般跃下,伏下身子,悄声穿过花圃,以墙角、树干为掩蔽,躲躲闪闪地快步而行,翻过一道围墙,见前面一排二层楼房,楼上一个房间的窗中透出灯光。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当下展开轻功,奔到那栋楼宇前面,飞上二楼,只听“噼啪噼啪”算盘响,原来是账房先生在算账。  两人弄湿手指,在窗纸上轻轻戳一个洞,往里张望,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瘦削男子坐在桌前,一手拨弄算盘,一手翻动账簿,全副心思正在算账。  桌上一支已点了大半的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注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碟子。房中右边是一张单人小床,青色的蚊帐略微退色,左边靠墙处是一排排的桦木柜子,多数上了铜锁。  方学渐心想算你倒霉,向小昭比个手势,走到门前,一脚踢去。“格勒”一声,门栓断裂,身子像豹子似地窜进去,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已一拳击在他的太阳穴上。账房先生身子摇晃几下,口吐白沫,“砰”地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方学渐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吓了一跳,刚才的一拳他没有使用内力,不至于当场毙命吧,急忙蹲下身去,探查鼻子,幸好还有微弱的呼吸。  从他的腰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两人翻箱倒柜一番,十几只柜子里全是一叠叠的账簿,有些封页陈旧、纸张发黄,翻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南宋的年号,可谓历史悠久,数百年前的稀有古董。  拉开桌子上的两个抽屉,里面倒有三、四百两的碎银子,大的不过十两,小的不到二钱,大概是“龙眠山庄”当天的收入。方学渐大所失望,满心期望这里有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这区区四百两银子,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伤心。  捏人中,浇凉水,弄醒那个账房先生,方学渐伸出手臂,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道:“我是天柱山上百花寨的三当家,银子呢?”  账房先生醒过来,睁眼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蒙面人,蒙面的布条别出心裁,一白一黄,上面都绣了一朵逼真的花卉,吓得全身发抖,张嘴呼喊,奈何喉咙被掐,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面孔涨红,手指点着右边的方向。  方学渐稍稍放松手指,账房先生说道:“银子……银子在老爷那里。”  “老爷住在哪里?”  “在后院,只是不知道在哪个奶奶的房里。”  “那些房契、田契、卖身契呢?”  “在老奶奶那里,后院最左边的那栋三层楼。”  “好,辛苦你了。”方学渐甜蜜一笑,一拳砸在他的头上,又晕厥过去。  这人还算听话,抽屉中的碎银子就没有动他一毫,省得他倾家荡产地赔偿。  两人吹灭蜡烛,出房下楼,朝后院的方向跑去。  过了几重厅堂、偏院,翻过一堵围墙,来到一个占地极广的院子,山石、清溪、柳荫、曲廊、亭台楼阁点缀其中,想来便是山庄后院了。  沿着左边的鹅卵石小道快步小跑,两人一个心思,找到那只老乌龟元配夫人的住处,先把云霞的卖身契给弄出来。行过七、八个假山,两座连着短廊的四角亭,前面一排稀疏的紫杉树,后面屹立着一栋三层高楼。  两人不敢肯定这高楼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栋,但方位在左,只得上去看一看了。携手上楼,两个起跃,直上三楼,房中没有灯火,不知道住的是谁,方学渐伸手去轻轻推门,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应手而开,居然是虚掩的。  月色凄迷,把他的淡淡身影投入门内,屋中一片漆黑,方学渐一颗心怦怦乱跳,背脊发冷,心中掠过一丝不详的预兆,左脚慢慢伸进去,右手扶着门框,慢慢推开,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方学渐浑身一个激灵,伸出去的左脚立时缩了回来,真气运行双臂,双腿打开,摆下一个“起手单鞭”的防御招式,随时应对从屋子里扑出来的偷袭。  浓郁的血腥气从半人宽的门缝里飘出来,粘稠得好像一锅刺鼻的米粥,暗沉沉的房中鬼气森森,阵阵冷风从背后吹来,门扇格格作响,深夜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方学渐浑身的寒毛根根直竖,硬着头皮等在那里,绷紧的身子如一支拉满弓弦的利箭。四下里万籁无声,连自己的心跳也几乎听得见,薄冰似的月光照上他苍白的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丝绸肚兜湿乎乎的,贴在脸上,说不出是香艳还是受罪?  嗒的一声轻响,眼前火光一闪,小昭取出了怀中的火折子,点火引燃。她盯着血盆大口一般的漆黑门洞,惊惧的目光在火焰下轻轻抖动,方学渐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里面危险,你守在门口不要进去。”  左掌接过火折子,右手取下腰间的盘龙长鞭,猛地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身子如灵猫般扑出,一招“行云布雨”,长鞭纵横迂回,宛转如意,把身前的偷袭方位护卫得密不透风。  房门一开一合,“吱呀”摇曳,借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凌乱一片,翻箱倒柜,蚊帐被生生扯下半幅,床前的地上湿了好大一片,灰扑扑的,不知道是不是血迹。  方学渐轻舒口气,点燃桌上的蜡烛,房中登时大亮。他收起火折子,走到床边,地上一大圈血迹殷红,触目惊心,还在活物般缓缓蠕动,一点点往外扩张。  一张丝帛被褥破了十几个大孔,翻出的棉絮都是杜鹃花一般的红。  床上并头睡了一对男女,男的白发苍苍,老树皮似的皱纹布满整张面孔,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女子乌发蚕眉,两粒眼珠子突兀而出,看得出生前是颇有些姿色的年轻妇人。两人的面孔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蜡黄颜色,看上去异常地恐怖狰狞。  老牛吃嫩草,这个老头多半就是姓李的那只老乌龟,想不到这么快就得了报应,也算老天有眼。这个妇人年纪不大,显然只是老乌龟的姨太太,这栋楼房自然也不会是元配夫人的住处。  方学渐粗略地扫了几眼屋子四周,连两人临睡前脱下来的衣裤都被撕成一块块的,落了满地,屋中最值钱的东西想来已被先期到达的“同志”席卷一空。  他吹灭蜡烛,轻步出房,把屋中的情形向小昭简略说了。睁着一双星辰般美丽的大眼睛,小昭一脸的惊疑不定,最后拉住他的胳膊,轻轻吁了口气,好像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回落到了胸腔。  两人飞身下楼,拐过一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鹅卵石小径的尽头是一条架在荷花池上的雨廊,亭台轩榭,朱梁碧瓦,九曲十八弯,极尽江南园林的秀雅风姿。  秋风像一个在黑暗中盲目飘荡的梦游者,哗哗地吹过湖面上的枯残荷叶,很快迷失在辽阔的远处。晶莹的星辰在灰色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就像一双双情人朦胧而灼烈的眼睛,空气甜蜜得像布满了花粉。  方学渐突然立定脚步,回身拉住小昭的手掌,深深地注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小昭,相公明天就要北上,相隔万里,这一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现在好想亲亲你,把你抱着走过这条雨廊,也算是我的一种补偿。”  小昭身子一震,仰起脸来,月色的清辉溶入她痴痴的目光,润泽的水光在里面轻轻波动,突然踮起脚尖,隔着两只肚兜,在他的唇上点水似地吻了一下,柔声道:“相公,你还是背我吧,小昭喜欢相公背,背一生一世,背来生来世,生生世世背下去。”  霎时间,一股热流在方学渐的胸腔中滚过,滚烫膨胀,撑得他的喉头有些哽咽,急忙点头道:“好,相公就背小昭一生一世,背小昭来生来世,生生世世背下去。”蹲下身子让她爬到自己背上,两只手掌稳稳地托住小昭圆润的大腿,起身走上荷塘雨廊。  脚下的槐木板毕竟年代久远,踩上去咯吱作响。小昭双臂抱着他的脖子,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感觉着他坚实的肌肉,闻到男子身上浓烈的温热气息,一颗女子芳心飘飘然,沉醉一时。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短暂的缠绵一刻时,前面脚步声响,两个臃肿的黑影从雨廊的另一头飞速地奔了过来。方学渐清醒过来,急忙放下背上的小昭,只这一会工夫,那两个黑影就到了近前,每人背上两个大包袱,怪不得看上去臃肿不堪。  黑衣黑巾的两人想不到在这雨廊上碰到两个蒙面的“同志”,飞掠的身子在三丈外停了下来,对视一眼,解下背上的包袱,一言不发,拔出腰间的长刀就砍了过来。  刀光霍霍,疾如闪电,两人的身法迅捷如奔马,瞬间逼近他的五尺之内。劲风扑面,方学渐长发乱舞,只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被那锋利的刀刃割成了凝固的块状,压的他呼吸困难。  “起凤腾蛟”、“翻江倒海”,他大喝一声,接连退出三步,手中长鞭毒蛇一般窜起,宛转狂舞,瞬间使出两记厉害招数,把两个黑衣人逼出一丈之外。小昭原来站在身后,被他后背一撞,惊叫一声,飞出两丈远,啪嗒落地。  方学渐无暇他顾,手中长鞭电闪而出,使一招熟练无比的“风卷残云”,缠住一人的手腕,刚想拉扯过来,一掌毙命,眼前蓦地一花,一柄呼啸的钢刀破空而来,雪亮的刀光挡住了西沉的月亮。  他的身子猛地窜出,头上的青巾徐徐飘落一块,瞬间被凌厉的刀锋绞成十几块,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方学渐低头躲过致命的一刀,左拳甫出,结结实实地印上那人的小腹。  “噢”的一声惨叫,黑衣人如遭电击,嘴里一大口鲜血喷出来,身子飞回,“噗”地被后面同伴的长刀刺了个对穿,身子好像破了孔的水袋,血流“嘶嘶”飞溅。  方学渐右手一抖,鞭子急速拉回,剩下的黑衣人半身麻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在自己的长刀之下,惊骇莫名,手腕被鞭子一带,长刀脱手,身不由己地跌撞过来,咬牙切齿地左手握拳,朝方学渐的口鼻击来。  方学渐哈哈大笑,反身一个勾踢,脚后跟准确地命中了那人的下颌,“格勒勒”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黑衣人的身子呼地飞起来,咚的一声,穿透雨廊的屋檐,瓦片翻开一大片,脑袋伸出在外,脖子下的身子凌空悬挂,双臂软绵绵地垂下,忽悠悠地飘来荡去。  方学渐有生以来这一仗打得最为漂亮,干净利索地解决两个用刀高手,一扫几个月来的颓势,心情激动之下,在原地手舞足蹈一番,正扭着屁股,猛地想起小昭的身子被自己撞飞,不知道受伤没有,收回缠在那人手腕上的鞭子,急忙跑过去扶起她的身子。  小昭哎哟连声,身子软绵绵的,揉着又痛又酥的胸部,无力地道:“相公,以后你要后退,最好事前打声招呼,我的小乳鸽可禁不住你几下撞。”  方学渐刚学会《洗髓经》神功,一时信心爆满,头脑发热之下得意忘形,忘记了平日时刻注意的收敛和风度,被小昭娇媚的声音一唤,登时冷静下来,担心刚才的大叫大嚷会惊醒山庄里的人众,急忙背起小昭,上前走到那两个黑衣汉子身前,伸手去他们的衣袋中一番摸索,掏出两叠银票、十多两银子、两块玉牌和一张画着图形的地图。  他不及细看,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入自己怀中,提起角落里的那四个藏着贼赃的包袱,脚步轻点,飞也似地往来路狂跑。出了雨廊,才转过太湖石,只见那三层高楼的房间里已亮起了灯火,一个年轻的女子突然发疯似地跑出来,身子猛地撞在阳台护栏上,摇摇欲坠,扯开喉咙喊道:“不好啦,杀人啦,老爷和九奶奶被人杀死了,快来人啊……”  天色阴沉得犹如丧服,秋风起处,满院落叶萧萧而下,女子的尖叫声凄厉而惊惶,远远传出,在寂静的深夜显得越发嘹亮和刺耳。方学渐暗叫不妙,知道经她一叫,山庄里很快就有大批壮丁家奴赶过来,腿上加快速度,在假山花木丛中没命地飞奔。  飞上后院围墙的时候,前后院子里都已经有不少灯光亮起,人声、敲梆子的声音隐约传来。方学渐心急如焚,额头上不住冒出汗来,跳下围墙,落脚无声,身子尽量伏低,像一头敏捷的非洲黑豹,借着偏僻漆黑的墙角、树影向前逃窜。  一路上七高八低,也不知踩坏了多少树苗、花卉,踏坏了多少花盆、篱笆,好不容易挨到跳进来的地方,心中一下大定,伸手拍拍小昭的圆臀,笑道:“宝贝老婆,总算安全了。”身子一纵,一个“飞鹤冲天”式,高高地腾空而起,他的脚尖还没踩上墙头,忽听下面“着”的一声叱喝,三枚梭子镖在月色下光芒闪烁,化成三道蓝色闪电,分上中下三路,朝他的背后疾速飞来。  这人等到这时才跳出来突发暗器,也够阴险狡诈的,方学渐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暗器高手,差点乱了方寸。他身在半空,周身没有半点借力之处,无法侧身逃避,再加小昭伏在背上,形势可谓千钧一发,万分凶险。  方学渐急中生智,右臂猛地一甩,把两个包袱挡在身后,一个扭头,叮的一声,牙齿一阵剧烈酸痛,生生咬住了那枚电芒一般的梭子镖。  方学渐稳稳地跃上墙头,双脚站稳,“呸”地吐出口中的钢镖,笑道:“下面的龟孙子听了,老子乃天柱山上百花寨的三当家,今天暂时饶你一次,过些日子卷土重来,定取你的狗命。”笑声嘶哑,颇是勉强,心中后怕不已。  眼前蓝芒闪动,又是三镖飞来,他急忙纵身落地,招呼等在原地的初荷和云霞,沿着来路,飞也似地跑了。  远远听见山庄各处人声鼎沸,铜锣、面盆敲得震天响,事情闹大,再不跑就危险了。四人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全速飞奔下山。  初荷轻功卓绝,跑起来还不觉吃力,云霞小脚伶仃,走快些都不行,何况快速跑步?“哎哟”一声,跌翻在地。  初荷摇了摇头,回去扶她起来,抬头望时,方学渐已跑出几十丈远,只得搀扶着她勉强小跑。云霞脚脖子生疼,脸上汗水涔涔,在初荷又拖又拉之下,勉强跟上,下身的直筒长裤却被路旁的荆棘割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好几块雪白的大腿肌肤。  方学渐双臂提着四个大包袱,背负小昭,一路急奔,绕过山脚一片灌木林,看见马车还停在原地,登时松了口气,吹声口哨,轻松地小跑过去,撩开车帘,正要把四只包袱扔到车上,漆黑的车厢中突然闪电般伸出两把钢刀,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四周的树干后“哧哧哧”窜出十几条黑影,刀光霍霍,指住两人身上要害,一个中年汉子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纵横江湖十几年的‘豺狼当盗’,今天会落在我的手里,你们这几天真够猖獗,短短三天时间,连盗安庆府周县七家巨户,杀人数十,连老子的师父你们都不放过,可也知道有今天么?”提起脚来,踢中小昭的屁股。小昭哎哟一声,痛得眼泪汪汪。  方学渐不料事情结束,大功告成的时候还会生出这样的变故,钢刀架在脖子上,半分动弹不得,一时无法可想,只是听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待得小昭哀号一声,心中发急,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叫道:“周成大师兄,我…我是方学渐。”  那人正是名剑山庄的大弟子,安庆府通判周成,他的第二脚离小昭圆润娇嫩的屁股还有半寸的距离,听了他的叫喊,硬生生收住势力,讶道:“你……你是六师弟方学渐?”  方学渐见他果然是大师兄周成,这一喜非同小可,鸡啄米似地点头道:“是啊,是啊,正是我,我是方学渐,你……你刚才说师父……”他猛地想起他刚才说的“连老子的师父你们都不放过”的话,莫非……莫非名剑山庄遭劫,庄主姜昌荣也死于盗贼之手?  周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来看了他手中提着的四个包袱一眼,一把扯下他面上的肚兜,冷冷的目光逼住他,突然抓住他的前襟,咬牙说道:“你失踪两个月,师父让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哪知道你却自甘堕落,给这批盗贼团伙把门望风,快点交代,你肩上的这个女子是不是八年前,一连偷盗应天、扬州和苏州三府五十八户的‘绣花大盗’?坦白交代,处分从宽。”  方学渐见他微妙地眨了眨眼,知道大师兄要开脱自己的罪名,可惜背上这人是自己的亲亲小老婆,而且八年前,小昭还是一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和那个听上去就强壮无比的‘绣花大盗’实在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  他苦笑一下,道:“大师兄,我背上的这个女子是你的弟媳妇,不是什么‘绣花大盗’,我们这次来‘龙眠山庄’,其实不是来偷东西的,是来给一个良家女子报仇的,我们……”  周成不料他这么死脑筋,心中一急,脸上的汗就下来了。  他这次带来的手下,其中有两个和副手成志明走得比较近,还有三人是本地玉山县衙门的人,知县派来引路的。玉山县的衙役倒还罢了,成志明一直虎视眈眈,窥觑自己的位置,一旦借此机会在知府徐学诗的耳边打个小报告,说自己在执行公务的时候,肆意包庇师弟,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学渐虽说是他的同门师弟,但入门比较晚,除了节日,两人平时见不上几面,交情有限,何况现在师父已经死了。安庆通判的职位掌管一府的刑名巡捕事宜,可是日进斗金的优等差事,自己的一家老小就靠这个享福,丢了饭碗,以后哪里还会有吃香喝辣、万人恭维的好日子?  他一时权衡轻重,很快镇定了下来,面上一脸疾恶如仇的凛然神色,怒道:“方学渐,你这个欺师灭祖的贼子,打着‘豺狼当盗’的名头,勾结‘绣花大盗’,大行盗窃、杀人的丑恶之事,兄弟们,把他们用牛皮索捆绑起来,拿回安庆大牢,交徐大人发落。”  方学渐不料他翻脸如此之快,口中大喊冤枉,手中的四个包袱早被两个衙役夺去,丢进车厢,另有四个官差取出牛皮索,上来捆绑两人的手脚。  周成心中多少有些内疚,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转头走到一旁。忽听得头顶上一个女子叱喝一声,心状的梧桐树叶瑟瑟落下,不等他回过神来,头皮蓦地一凉,一柄利剑当头斩下,削去乌皂帽的一角,丝丝断发随风乱飞,薄冰一样的剑刃停在他的耳边,侵骨生寒。  初荷的声音,道:“狗官,放开我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