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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魅影》【清】绿意轩主人著 (2)

fu44.pw2014-10-13 12:48:05绝品邪少

正文

  第十七回 烟灯困体难兴业 色界迷人又累身
  却说先生劝华如不要再习时文,华如不听,先生只得辞了华如仍回饭店去了。
  且说种田的话。镜如回家,自二、三月后长毛退尽,果然带着水如、月如在家查出荒田。缘长毛后村民皆逃难未回,且一半已被长毛拿去查无影响。镜如将窖中所得金银渐渐用尽,无可度日,田产又无人种,各处招佃并无人来。
  揽招了几日,即有一、二个来揽田的,他说:“长毛将我们谷种搜尽,若要我们种田,须先给我们谷种。每人给我四、五升,若种得多,须给斗或半斗。”有的说:“田已荒了两年,牛耕不来,须给我们开垦钱。”其实田并不曾荒尽,这人故意见来试你知不知,若勤力的便亲身到田一看,荒与熟分毫不能假混。镜如是吃了烟的,哪有气力走路,亦并不叫别人去看,只晓得一例给钱。佃户看他懒怠,明明熟田概以荒田来报,须给他开垦钱,是年便一口气发了百数十千。
  到了秋收,要想收谷,便要做仓柜。自己吃烟懒得管,月娥亦是小脚,且垫高底的,更不能管。随便听匠人做,一日做半日,三工混四工。水如、月如说:“老大当家。”更不来管。镜如吃了烟不能起早,凡事均交与下人。
  此时胡雄外尚有个家人名叫萧禄,胡雄本是靠不得的,萧禄更坏。镜如吃了烟不但不能管家,并家人好歹概皆不能辨。自反乱后,城中尚有数处房租,叫胡雄、萧禄分头去取。先时二人取了房租尚将一半交与镜如收用,后二人取了放在身边,镜如懒得问。
  二人用得干净,便又想出法子来倒赚镜如的钱。说:“城中房屋有两处残坏不堪,租屋人说要修好方能交租,若不修他要将房租扣下自己修。”镜如吃鸦片,是一日只有半日起来,此半日又须过瘾,拿上枪横直的不放,因此亦懒得看,遂被二人鬼混。明明好房子,刷了些石灰,搽了些颜色油,便开账说:“砖瓦本料共去若干。”
  镜如到了三更天烟瘾过足,算一算不但当年无租钱,并第二年租钱亦收去了。及到收稻,佃户又来试试,明明有十成的田稻,佃户说晒了,无收成,要与业主对分。镜如亦懒得去看。后佃户晓得镜如吃烟,好欺骗,皆来叫分。倒是月娥不信起来,自己叫萧禄到田去看。佃户恐萧禄看出,便许萧禄二八抽,因此遂成了例规:凡来叫分,魏家家人并雇来的均有个二分到手。一立例规牢不可破。因此别人的田有租交的,镜如的田均是分的,凡收租到了分便无出息,又要被过手的分了二成去更无出息。镜如烟瘾更吃得大,一年收的出息只够一家吃吃。第二年大家放心,一爽手更用得大了。
  是年,长毛浙东已退,各县追粮丝毫不能欠。镜如家私被人家弄了手脚了,遂觉入不敷出,无奈何只得将城中先开一处房子去卖。其时长毛才退,无人买产业,明明值得五千金产业,一、二千便买得来。镜如不得已要用钱,只得折本卖了。其中又被过手的赚了钱去。
  此时,玉英虽系丫头,心下明白,劝月娥说:“大少爷吃鸦片,诸事懒得去管,件件被人欺弄。少奶奶何不去管管。”月娥说:“我从未走出大厅上的人,这班人皆在外间欺弄少爷,我哪里管得到。”玉英道:“若少奶奶管不到,不如叫三爷、四爷去管。其实二人已长大,亦可管家。”月娥恐权柄交出去无钱用,又恐他二人赚钱,对玉英说:“他二人晓得什么。”
  原来,月娥心地小气,自己无本事,却恐怕人家弄她,又吝惜钱财,便无人肯替她出死力。不听玉英说,玉英遂不肯再说了,因此家中不成人家。
  其时,水如已廿岁,见家中如此情形:“我的亲事大哥全不关心,若再过两年,家中更拖不出钱来了”,便亲身问镜如说:“大哥,我已二十岁了,应该讨亲不讨亲?”大哥道:“现在无钱,你还不知么?”水如说:“你吃鸦片便有钱,我正经讨亲便无钱。”一句便问定了,镜如不能回驳,水如便说:“将城中店屋再开一处卖卖,便够我讨亲了。”镜如应允。这边,水如心想:“我仍要讨一个如春云一般的小脚方不讨厌。我须细心自检。”
  这一日,便在城中,有一家做喜事,正在庙见之日,厅堂上女眷如云,内中有一个女子,品貌亦下得去,两只金莲贴地,确是真脚,不是假扮。向人打听,方知这女子姓潘名赛金,亦是官家女。这寨金家很有钱,只有母亲在堂。赛金小时娘即容纵。水如见了这个小脚,又不记得春云及赵姨娘故事,亦并不记得脚小不得做事,当年自已说不妨,有下人可以代做。今家境不如从前,再无钱用下人。一切不便处亦不记得,遂托人去做媒。
  这潘奶奶起初只知魏家好家私,却不知镜如吃烟的弊端,家私已去了一大半,原来是好看不好吃的。潘奶奶却不知,遂把女儿许了水如。遂择日娶过了门,寻常规例自不必说。
  且说水如娶了赛金成亲,这一夜,仔细一看面貌,却是个瓜子脸,额角却有三指阔,两道细眉,并无几根眉毛,鼻也生俘统统的,口却不能如樱桃一般。此种相貌就是个淫而无耻的妇人。水如别样不爱,单爱她两只脚,这夜便把两只脚看了又看,捏了又捏。
  褰金初来,便知丈夫喜欢她脚,因听丈夫捏弄。这水如居然当做宝贝一般看待。当夜成亲,原不知赛金淫妒,有话不能直说的。
  至第二夜,赛金问丈夫:“为何要讨我?”水如便把看见她脚小,因此娶她的说了一遍。赛金便说:“我的脚是人人称赞,说小如金莲一般,又姓潘,故小名出实系我脚小,无人能及。”水如听了便淫肆无度,赛金亦不推辞。
  过了一月,水如说:“妳的脚无人能及,实系可爱。我见妇人亦有脚小,但捏上手却不软。”赛金便知他丈夫偷过妇人,心中不觉妒忌起来,便问:“你见过几个小脚可对我直说。”水如便把前头与家中丫头春云偷情说出来。
  岂知,赛金听了登时便怒,说:“你难怪见得多,哪在乎我?”遂不理他。水如自悔失言遂百端引逗亦不理,便在床上将身子侧转向里睡。水如无法,将她身子扳转来,觉得身上如柴棍一般,浑身硬梗。
  赛金竟被他扳转了身,私想:“不趁此时压服了丈夫,日后不能归她管束。”遂说:“你前头原来如此,今我己与你为妻,哪般不如那死丫头,你还记挂她?从今以后不许你与妇人相近,我若得知便不依。”水如听了赌咒不迭,说:“我依!我依!”赛金听了嘻的一笑,便又听丈夫摸索。这水如摸她通身,觉腰肢细得只有六、七寸,两个乳头全然无肉,抱了起来只有六、七十斤重。水如道:“妳可像个赵飞燕。”便把她搂在身上。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捷时文偿他夙愿 嫁小脚得了祸胎
  却说水如将赛金搂在身上,说她像赵飞燕,她便说:“明日,赵飞燕迷死你,你仔细。”说了两人皆笑。自此水如事事听老婆执掌,老婆脚小不能做,要东要西皆是水如代劳,并且甘心为之服役,这皆不在话下。
  且说,华如这几年在玉山乡间教书,这东家人家是贩运京货的。是时长毛早已肃清,惟西北一带捻匪未平,江西已全省平静。这贩运京货的姓金,名有才,便仍理旧业。见先生与两个儿子如此用功,大儿子名孔芳,尝去考怀玉书院历次第一。这金有才便有心要把儿子捐监生,下北场。便问先生:“今科下场否?”华如说:“我连学尚未进,哪得去乡试。”有才说:“进个学,先生又要回浙江,来往的盘缠,又要填册费,又要老师贽仪,又要入学册费,件件开销,岂不厌气,不如捐个监生,南北皆可应试。现在筹饷捐便宜之至,可以应乡试者不过数十元一个。我已捐得空照三、四张,先生要乡试,我送一张与先生。自已填了姓名,不用补足便可用。大小儿今年我打算叫他同我进京下北场。北场向分南皿、北皿、中皿,我看南边乱后下北场者寥寥,南皿中的必多有才。”本想先生帮帮他儿子的文章,便说:“小儿下北场,先生何不同了去,路上有伴。不必先生破钞,先生场中只看顾看顾小儿便感谢不尽了。”
  华如听了正中下怀,便说:“多谢,多谢。我作文甚快,尽有工夫帮令郎。”有才喜甚,便于七月初七日带了一个家人,邀了先生,带了儿子走水道。由玉山下河口过鄱阳,历湖口至九江,搭了轮船至镇江,又搭了轮船至上海,又换了走海的轮船,至天津起岸,再雇小船,由通州走了三日到京。进了寓处,有才且不办京货,说:“等你们师徒两个下了场出来再办末迟。”
  不料先生进场,却与他儿子同号,便将自己赶忙做,好帮他儿子二、三场。便离得远不能相帮,只得听他儿子自己做三场。考毕却喜,华如中了十七名举人,学生中了四十名。有才喜之不尽,便不贩京货,说:“我等你们在京用用功,明年好会试。”于是三人皆住前门外西河沿聚魁店内。
  次年春试,华如又中了进士,殿试考列二甲,点了工部主事。他儿子也得了进士,殿试内又钦点了即用知县。华如见主事不及知县可以救贫,心想:“这候补主事候到几年方补呢?当时愁得不可解。”有才本感激他帮儿子,心想谢他,便说:“先生,我晓得你的心事。我与你捐了个在外侯补知府,何如?”
  华如初不知在外候补亦是吃苦缘,平日只读时文,不知官场的苦楚。听了即感谢不尽,于是有才遂与他捐了个知府。
  是月,他儿子正掣签得了汪苏省。有才是生意出身,不知候补官员不能照应下属,妄想他先生这候补知府能照应他儿子,因与先生亦捐了省份,一同分发江苏当下人各皆心满意足。遂有同年请他三人至陶然亭开场饮酒。华如见了,各名班相公请了二个,这金知县亦叫了二个,又到大栅栏各戏园看戏,闹了数天。
  遂有一天,刑部郎中邹锦生之女欲与华如为妻,华如以婚费无着为辞。原来这锦生女儿大了,亦是浙东人,心想早嫁了一个同乡亦好,遂应允华如明年回家下聘。这且慢表。
  再说,阿莲在玉山陈家与雪花终日做些女工,陈小姐亦相待甚好。这日,亮轩有事拜玉山县,说起今科题名录,浙江中的最多。亮轩见录内有名叫魏俊彦,原来即是华如捐监生应试的名字。当时看了回来即说与他女儿:“听说这名姓魏的是浙东人,莫不是他们魏家的子侄。”
  雪花听得,便站在房门口,听了便动心,又想想:“名字不是。”又想:“如今长毛退了,何不回家看看。我早有此心,因要路费难于开口,不如趁今日说说看。”便说:“老爷,小姐,我家小也要回家乡。多谢这里看待,容我小姐回去再图报谢。”亮轩听了说:“妳们去是要去的。只不知隔了一年,家中平安与否?不得而知,不如我着人至妳家打听明白,再着人来接妳们,更为稳妥。”雪花听了更感谢不尽。
  次日,亮轩果着人带了书信付了盘缠到浙东去了。原来,陈亮轩家人看中了阿莲,要将阿莲配与他孙子名芰亭,今年与阿莲同庚。这芰亭本平日看中了阿莲妁小脚,听了他公公有这意思便时时留心,倒把阿莲看得连房门也不出。
  且说,镜如这二年,家况一年不如一年,水如被赛金迷昏,虽添一个人出来,家事仍无人管。其时仍不知华如已中了,捐了知府、分到了江苏一切情形。不过时常记念他,如说:“长毛退尽,于今数年,为何不归?”
  正在这两日想华如,不料,这陈亮轩差的人竟寻着镜如家,问准了,便将书取出。镜如以为无什紧要的,懒得起床,月如便代大哥将书拆了。起初不知陈亮轩是何人?才至此看了,方知阿莲、雪花尚在他家,大家喜之不尽。镜如看完了便说:“难为他。”拾酒菜、肉饭供给他。
  临走时,便送了些盘费说:“我即着人来接我家的人,你回去多多拜谢你老爷、小姐并孙少爷,日后重重酬谢。”这人回去了,便将魏家尚好,待他亦好的告诉了一遍。陈亮轩得知了魏家居处,便将求亲的说话,写了一封信寄与镜如。镜如得了信亦知陈家底细,且阿莲亦往他家已久,即将阿莲许他,当作酬谢。即时回书答应了。
  亮轩得了信,就请了二位媒人,由玉山过常山,不到四日,便到镜如家下礼,并代致亮轩的意思说:“女家有人主婚,小姐不必搬来搬去。在我家已住了多日,如亲生孙女儿一般。就去请这边少老爷过我们那边玩两个月,捡出吉日便在我家主婚。一切开销,这边少老爷可不必费心,未知可否?”
  镜如正愁这两年家道窘急,无钱嫁妹子。听了这话合了心,连说了:“遵命。”当时便允了。媒人便请镜如动身的日子。镜如心里记挂妹子,便允与媒人同去。
  次日,收拾起身,三日半到了陈家,一切见面常礼毋庸细赘。阿莲见了亲哥,雪花见了旧主人,其亲热伤感足足坐谈了一夜。兄妹二人皆说:“自从反乱,除赵姨娘、春云死了的不算,其余均皆离而复合,独有二哥不知去向。”二人又揣度了一番。雪花在旁暗中流泪。
  过了数日,亮轩择出吉期。一边镜如主婚,遂与阿莲下了个小脚遗毒。芰亭是年轻的人,哪知世务?见阿莲这般美貌,这般小脚,又见阿莲件件稳重,并他公公亮轩亦喜。
  雪花即服待新姑爷,心想:“回家亦不见华如,有何趣味。且闻得家中已换了一个样子,镜如已将玉英收了。自已年纪已大,回家亦是赘瘤一般。”因此雪花在陈家住下了。镜如等妹子满了月后即便回家。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意外遭两人错配 梦中事一半先灵
  却说,华如无钱不能讨亲,有才得知说:“先生回家再来下聘,是一番事两番做,率性成就了。”有才当时便帮先生下起聘来,邹家见下了聘,便问:“吉期检在何日?”华如不能答应。
  有一班同年,皆是阔少爷,知华如再不能向有才开口。遂大家凑起份资,送一千银子婚费来,华如再三不收,同年说:“此银子是零星凑来,其本人大半已出京,何从送还?”华如只得收了。遂即另租了一个大宅子择吉成亲。
  闲文不叙,且说华如这日成亲,拜堂时忽然记着雪花:“不知雪花今在否?前闻先生说:‘在玉山。’可惜玉山非我出京的便路,我此次讨亲后,必回家乡看看,再去寻雪花未迟。”一面想,一面拜堂,至送房以后,再看这个邹小姐,是一个圆面,牙齿微微有点露的,相貌不恶亦不丑,却两只脚异常之小。
  华如见了,私下说:“可惜,这脚若是我老大、老三见了亦不知喜欢如何了?”新人见华如不睡,自己不好去睡,偷眼看丈夫,他是粉搓面团一般的新贵人,自己心上倒禁不住起来。坐不住,上床连鞋不脱,睡作一团,看看丈夫犹未起,只得睡着等。
  不一时,华如亦起身在房中踱来踱去,心想:“我上半世际遇原未如此。我父亲与先生做了一世的时文偏不能中,因他自己为理法所拘不能变化,二人便说:‘时文是害人的东西。’我若无时文,焉有今日。”由此一想,不觉面有笑容。这邹小姐见了,便以男女成亲自然是喜欢的。再看华如正脱去衣服,这邹小妞又惊且又爱,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不能安睡,即坐起笑面相迎。华如亦恐冷落了新人,便一只手握了新人的手说:“妳为何起来?”这邹小姐便心跳不能回答。
  一时,华如睡下,不能无情,将邹小姐浑身摸着,绝无动人的好处。这邹小姐以为丈夫喜欢她,便将一只小脚架在丈夫身上来。华如心想:“我不是喜欢这个的。”又恐怕邹小姐怪他冷淡,只得由她。
  这边,邹小姐觉丈夫在她身上摸了半日,忽然将手歇住,便呼呼的睡了。弄得这邹小姐不上不下心中着急,只得着力捏了他一把,岂知,华如正在做梦,梦见雪花走到房中说:“你有了新人,脚又小,今日是记不得我了。”华如听了,自己记得未曾与邹小姐成了亲一般,急了便说:“没有,我是不爱小脚的。老太爷从前吩咐过三件事害人。惟时文已得好处,这句却违背了。其余何尝干犯。”只见雪花尚有话说,却被邹小姐打醒,此时眼中、心中只有雪花,哪有邹小妞。可怜,邹小姐候了半夜只得睡了。
  这边,华如晓得邹小姐心事,心想:“今夜难为她,明晨再安慰她未迟。”不料,次早华如末醒,邹小姐已醒,心想:“这丈夫恐是呆的。”便推醒了华如说:“你我既为夫妇,为何无半点恩爱?”
  华如觉得不好回答,半日说:“我何尝不知恩爱?只因我心中有事。自长毛反过,我已三年未曾回家,究不知家中大小平安与否?昨夜想了一夜,小姐可晓得上半夜我未曾睡着。”小姐道:“明日回去再看,此时何必想它。”又将小脚架在华如身上,不准他起来。华如心想:“尔这人真错配了。我实不知小脚的好处,只见小脚死的好苦。大脚妇人如我师母一般的,便能耕种养她丈夫。所以我爱雪花亦是爱她脚大能做事。反乱时若不是她将我银子挑出,我还要讨饭。”一面想,一面便要将新人的小脚推掉起来。邹小姐知他心不在自己身上,留也无益,只得听他。
  原来,华如一心要想出京,次日,便与有才说知。有才亦说很好,随即通知他丈人,丈人便叫他家眷带去,华如只得答应。各人收拾了三、四日,华如便带了家眷,同了有才父子,此回便雇了四乘双套的驴轿至天津,下轮船至上海。华如要邀有才由杭州过衢州、常山再到玉山,以便自己好看看家乡,有才应允。便由上海至杭州,再从杭州搭了江山船,由富阳、严州、兰溪一路均系上水,又经过龙游,便知家门快近了。
  不一日到了。华如一人进了村,四围一看,满目皆非,自己房屋亦不认得,还是家人胡雄看见,认得二少爷,赶忙进去报了。华如见各处均是小屋,知是长毛烧的,眼中已是流泪。随后见了大哥与三弟,兄弟不觉吃一惊,见大哥满面烟釉,瘦得如棺材里倒出僵尸一般。老三是瘦得如昆腔《醉菩提》戏中所唱的,有二句可以持赠,说:“棱棱的瘦骨几根,瘪瘪的筋皮一片。”华如问了方知水如讨了亲便瘦得这般,由与三弟妇见了,方知亦是小脚,心中明白。
  于是众人一一见过,镜如又将阿莲已与了玉山陈家一节说了一遍。当时彼此,因又谈及雪花,遂又互相叹赏。华如又将在京已中了两榜,捐了知府分发江苏,并已曾娶亲,多亏大家凑赀一切告知,并说:“此时讨的邹小姐已在船中。等我先打探家乡可有房屋?你们可否无恙?然后再将轿子接她。”
  镜如听了,忙叫轿子抬去接。不一时抬到,并行李亦来了。大家相见毕,华如方说:“船上尚有我的东家,要送他到家,我须住一月方回来。”
  随着月娥等收拾出一间房将邹小姐安顿好。一时并不见赵姨娘、春云二人,问了方知为小脚不能逃难死的。华如听了心想:“小脚女人真是造孽。”一面看收拾了,然后仍辞了合家回到船上,有才接着问了,知是他安顿已好。随即开船至常山,过山不到四日已到金家了。华如一心记着雪花,住了三、四日便要想到他妹子处看看,一则认认亲,二则便好将雪花带回。
  这日,遂带了土仪,备了礼物到陈府来见了亮轩。口称太老姻伯,便即见了妹夫、妹子,看见雪花在旁,心中欢欢只不好言语。兄妹相见自有一番亲热处。阿莲知她二哥是要将来到江苏候补,便于这日亮轩与华如接风吃酒后,夜间邀到房彼此各诉乱离分散以后的情形。谈至四更,然后令雪花送华如到书房中安睡。
  原来,这书房即是陈芰亭的,芰亭成亲后便无人睡。雪花便大胆与华如各诉相思。华如说:“我已讨了一个人,即日回去,妳看好不好?”并说:“不日我弄了钱,要到苏州候补去。”雪花自做过梦后,一路狐疑,今日果见华如得了官,满心喜欢,便问:“我呢?你可将我丢在这里么?”
  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冷眼旁观知利害 热心独抱替勤劳
  却说华如听见雪花说:“你可将我丢在这里么?”华如便与她顽笑,欲试试她的心,说:“妳在这里很好,且逃难出来,各处岂无与妳好的?妳又生得招爱,我何必带妳去。”雪花听了信以为真,便说:“好!好!好!我可做尼姑去。”眼中就滴下泪来。
  华如看见雪花急了,便说:“我此来为什么?若说看妹子,何必这般要紧。”便说要接她回去,同到苏州去候差委。又告诉雪花讨的邹小姐脚小不能做事、我不合式并当夜未曾成亲的话,细细说与雪花,雪花方才感激。便问华如:“你在这里住几日动身?”华如说:“后日便动身,妳可收拾,收拾。”二人说至天将明时方散。
  次日,华如又与妹子谈说在京并逃难情形,又与亮轩及妹夫谈至多时,方才回房。雪花跟进来说:“我已收拾好了,今日大家早睡,明日好起身。”说了便走。
  次日,雪花一早进房说:“轿两乘已雇好,快些辞了大家好赶路。”华如听了,便叮嘱了妹子一番,又谢了亮轩祖孙收留二人之恩,遂带了雪花上轿。
  在路不必细述。赶了二日便到家。雪花又与各人见了,伤感了一回,华如便当着大众说:“要要雪花为妾。”大家听了亦说:“应该。”当日便告了天地祖宗,收了雪花。
  是时,家已无人管。吃烟的吃烟,爱小脚的爱小脚,华如原是读书人,更不将家事放在心,此时又要起会变产业弄钱去候补。家中所有出息,经手人赚了一皮,拿在账房各人抢着就用。
  是时,月如年已二十岁,常想:“我家自长毛反后尚可整顿,无如大哥是家主,吃烟一概不问,讨了三个嫂嫂皆是小脚,不能做事。家中下人是一定不可少的,若是个个能做,何必要这许多男女仆妇,费这许多工食。二哥偏偏以时文中了,未做知府,闻得他已亏空一身。记得我公公托梦与父亲,父亲又交代我们说:“一时文、二鸦片、三小脚皆是害人的东西,我从前不信,今日想想一点不错,不知这三个哥哥如何了局?眼见家业留得有限,我若不寻个生路,便是同归于尽。”
  又想:“天下最聪明的便是读书人,若将此聪明用在管家立业,家业必兴。如种田、凿地皆有讲究。闻得现在外洋设了六个学堂,内有农学,是说耕种的专门讲究。此外,化学、重学、汽学、电学、矿学均皆学了有用,何必要将心用在时文,得了两榜便将别人弄得亏空不算,还要将自已的家业变光。至于妇人小脚,其害处不但不能保自己的性命,据我想想,家中养了猪亦是不会动的东西,但养了便有肉吃,若养了不动的小脚,不但无好处,且添出男工、女仆的工食出来,又且不能管家,真真小脚要它何用?若将天下妇人尽放了脚,不要说使她种田,添了多少农夫,就使她种种棉花,理理蚕桑,得利亦不能计数。再不然帮帮男人做事,亦且各家均得了好帮手,何至再去雇人,又何至如养猪一般白白养她。我想:妇人岂不知男子苦楚,吃吃力力在外赚钱供给她,惟其脚小不能相帮,故亦有心无力,此种妇人亦是有的。若说鸦片,原是外洋出的,闻得外洋人知它害人并不吃,不知中国人何以迷在这里头?若天下人不吃烟,省了这笔开销,积算起来,每日天下多的钱真真千千万万,且人人不吃鸦片,何事不可为?若吃了鸦片,男、女生的儿子闻系骨头皆软的。且近年我们村坊皆种鸦片,可知天下亦系如此。我想:此三件,惟鸦片为最毒。我虽年轻,切不可吃。至于时文,我小时未用过功,与它无涉。若小脚,我是见我们家里共有五个人为小脚送了性命,倒也罢了,至于三个活小脚,我看她们如同钉了脚镣的一般。其中三哥最苦,亏他会得服伺,想是前世三哥欠她力气的。”
  因此,月如每见他哥嫂六人,暗中点头嗟叹,以为此六人不知如何了局?又见二哥收了雪花,却又暗中喝彩:“果真妇人脚大的好。”月如何以喝彩?再说雪花,当日收的时候,便对华如指着邹小姐低低说道:“你这个知府太太不要说,自然要我服伺了。”
  原来,这邹小姐亦是丝毫不动,见丈夫收了雪花,这日,便对雪花看看,品貌是万万要不得的,心中便妒忌她,要想压服:“使丈夫再压雪花。”岂知自己除小脚,丈夫不喜欢以外,毫无本事可以压服了两人。只见,丈夫这日便在雪花房里息了,邹氏无法可施,只得罢了。
  这边,雪花见华如进了自己房来,正自久别生离愈加亲爱。二人坐了,便将当日在破庙中锉炮子度日的时候,营勇如何调戏、被她几乎打杀及得梦被神道指点说:“我嫁你后尚有一不得已之事,说时文遭劫许多话我不懂得。要教我不要怨悔,跟住你,可知我逃不去了,要服伺你这位知府太太了。”华如笑道:“妳有本事。不要把我当营勇。”雪花一笑,半晌道:“这是不晓得的。”华如便说:“讨的邹小姐一事不能做,我不喜她。今日见我进妳房,面色很不好看。”雪花笑道:“你既怕她,不如请出去。”华如笑了一笑便脱衣先睡,雪花亦脱了衣,便钻进被来。
  华如用手摸她身上,照常细滑,再摸她脚,皮肉已不如前时,觉得异常粗糙,二手掌亦不如从前之软润。华如晓得雪花自经乱离,勤苦操作,以致手脚皆改了一个人,不但不嫌她,反更爱她。雪花自知年纪加大了两岁,手脚粗糙,说:“你不用摸,我件件不如邹小姐。”华如不理她,至二更二人便睡了。
  次日,雪花起来便不梳头,即将邹小姐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因月如自那日思想后,恐家产耗尽,便请从前帮忙那个本家来,将未卖尽的家产四股分了。月如便自己收管。镜如、水如不能管,仍交与下人。还是玉英明白,说:“每人家产有限,何必各人用人。不如同雇一个,开销亦可省些。”二人便依了。
  华如这边收得分的产业,雪花便说:“我不收租,我取了田回来自己种。”华如要卖去将钱去候补,雪花说:“即如此,可分我几亩,自种自吃。”华如便分与三十亩田,雪花便取了回来。雪花又说:“我们不雇人。烧火、煮饭、打水诸事我皆能做,等明年种田时再雇人未迟。”邹小姐又惊又服,华如爱惜雪花不肯要她做,雪花不听。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觅生机山中立业 悔往事客舍谈心
  却说,华如这日自析产后,一切粗重生活并不雇人,皆雪花独任其劳。邹小姐不能帮她,先妒他,后亦不知不觉拜服她。雪花又将邹小姐马桶、衣服一概倒的倒,洗的洗,邹小姐转而感谢她。华如因张罗不起钱,一时不能动身,坐在家中终日纳闷不提。
  且说,当年那个劳师母,她令丈夫投营,自已却逃在何处?原来,师母闻长毛到了,便带了阿牛将家中所有什物搬至娘家,同娘家人一同逃至处州府遂昌县交界处一个山中。这山中有荒田二百余亩,高高低低并非平地。师母娘家人手多,见了这个地方,知无出息,长毛不来的。便在山中检了一个幽静的地方,将家中所有的什物劳师母家搬来,尽行搬至这个地方,往返七、八遭,并将家中牛、犬一齐运到。
  于是避了数月,带来粮米渐渐不敷,听得:“长毛尚在江西广丰一带。”离山甚近,不敢回家。大家无事做亦难度日,且知粮草不敷,大家商议,一切田器皆有,不如种起田来。遂就山势高低处去了草,锄锄平便是平田,远望如楼梯一般。
  是时,己八月初旬,大家商议救饥的方法。便有一个人说:“莫如种荞麦,此物落土八十日即可收割。”大家齐说:“想得好。”于是大家用力锄了数十处。劳师母带了阿牛锄平了七、八处,各将荞麦落了土。又去开垦了数十处,便种各豆。于是有荒山处无不开垦,各人皆占了一块,或十亩,或二十亩,劳师母母子两人便种了二十亩豆子。既皆下土,便皆种麦,四处又寻出零星不成块的地亦开出来,便种土瓜,此物即名番薯,插了苗见土即生,苗上起节,一节插土便成一瓜,但有土得见天日,插无不活。《群芳谱》中极言其利,为备荒、救饥第一等养生的粮食,大家又种了许多。至十月初,这山中高高低低均皆一望青葱。间着猩红的荞麦梗子。
  不数年,知长毛尽退了,要想回家又舍不得山中出息,各人盖起草房来。劳师母更不必说,亦难她不得的。所苦者,山高无水,大家又想出法子;将竹竿打通,引水分灌各处,于是大家又不怕了。大家说:“此处若有水,便是桃花源。”到了荞麦收成时,可惜无水碓不能快碾。不得已,各用小石臼舂出。大家又说:“此处可惜无水碓,各样出米之物就好省力气了。”哪知,大家将各种子落土后,到了十一月,先收了荞麦,次收了豆子,末后收了土瓜,堆得满草房,连人不能容身了。惟有小麦是明年夏间收的,于是大家有一半不愿出山。
  此时,劳师母心想:“这时丈夫不回家,若回家,开门七件,哪件不备?比投营吃人家的饭岂不好些。”于是,劳师母便在山中,居然成了家了。表过不提。
  且说,孔先生自从那日劝了华如不要读时文,是害人的。华如不听他,便辞了华如,仍回饭店住了。不料,这日先生将被出去店门口晒太阳,见玉山大路上来了一人,后边有行李一担。先生一看,认得是当年在场中论文那个副榜郑芝芯。芝芯见了先生,便惊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先生便将投营说起,次说到上海,末说到帮店,至不得已,住饭店细细告诉了。芝芯见了先生,叹口气说;“我与你同是读书人,其为时文所误的均是一样,我是恨极了。”
  先生听了,便问芝芯:“你为何恨得这般,可以说说么?”芝芯道:“话长了,我至饭店同你谈一夜如何?”便叫挑行李的挑进去。
  是时已晚,二人便吃了晚饭,铺了铺,挑了灯各躺在铺上。芝芯便说:“孔先生,你知道我这两年被人欺负么?我说与你听听。你说读时文的有用无用?我从前原是有钱的,不多却积有二千金,前四年有三、四个处州人叫我凑开木行,我答应了,便凑成十股。不料有个亲戚,亦是并没有多钱的,见木行好,跟到木行中看看生意,便与木行中管账的一说,又凑了进去。当时,又有一个朋友是与我说得来的,亦凑在股内。就有许多亲戚看见木行生意好,拿些钱交与我那个亲戚,放在行中生息。又不放心我那亲戚,问我说:‘可放得心么?行中有此款钱否?’我到行中见了帐簿,见这笔款钱是有的。我兄弟有笔钱早早交与那亲戚放在行中,此笔却没有。
  查了账后便回来通知那放钱生息的亲戚,说是有的,又通知我兄弟说:‘你放的一款,账上去没有的。’说了这句话后,两边便认定了,我便不放心我那亲戚,我犹不知那亲戚怀着坏心,便将钱洋进出权柄交与他,又每年薪俸一百。不料,我那亲戚贪心不足,不顾木行性命,至别处又开了一店,将本行招牌借了去,又钱庄各处移钱,又将木行中客本瞒了我并我那朋友,忽然移去二千无,行中登时不能移运。我二人得知,竭尽心力不能营救。我那亲戚眼见我二人空着手跳了半年,他全然不顾。这边放息的倒不怪他,一齐怪我口快,转向我逼索存款。这里尚有股东见我二人营救,只说:‘我二人管事,一朝折本。’便一齐向我二人,逼我交还原凑的股来。四面夹攻,其时我自己存款亦有一千四百元,贴了摊账。众人不信,说我:‘假造的。’又说我:‘是将人送礼的。’
  其实众凑东人不但无钱,并各股应出的亦不齐,不但不齐,各凑东拖去银洋亦不认,那原经手的人又死了,于是我有口难分,不得已至神前焚香。弄了一年多,方将要紧款遗去,其余看情面上一概让讫。尚有一笔公款未清,幸有一知己借我八十元凑用了,方将公款弥补。那亲戚不但不顾,且背地里说我坏话,于是至亲骨肉一概以我为口实。至今账目虽了,我手头已赔得一空如洗。”
  先生道:“难得你,这个借你钱的姓什么?”芝芯道:“姓濮阳,单名增,号益斋,此入有八个字好赠他。你知道哪八个字?就是那‘疏财仗义,拯乏怜才’这八个字。我是用过他钱不止这一次,我若无此人搭救,这次早已丢脸。”先生道:“为何只少八十元便要丢脸。”芝芯道:“你不晓得,我原说:‘有经手地方公项,因倒行被入吞吃了去,我须陪出。’若像从前有钱时,何怕七、八百,我皆赔得出。今生意倒闭,你想我从何赔垫?我又是在正场面上人,一时官府追究,若不赔出岂不是丢脸么!故我说:‘此人即是我终身的大恩人。’先生,你不晓得我一生从未曾低头过,亦未曾用过别人半毫三分不义的钱财,亦不曾欠过一人的私债,即至今日亦不欠一人,我因此敢说硬话,只见了此人便不能不低头。”
  先生笑道:“我闻得人说:‘你平日为人心高气傲,无一人在你眼睛里。’有多少人拜服你学问,欲结交你,你总看不起他。为何只用了此人八十元你便如此拜服他?”芝芯道:“你不晓得,大凡朋友于钱财上原可以有无相通。若朋友倒了运时,你看世上人个个是锦上添花,哪一个肯雪中送炭?这益斋偏于我落魄时借我,是何等眼力?何等胸襟?何等肚量?何等学问?不得不叫我十分感激。可怜用了半年,只因了十余元利息,幸他不甚计较。我本要在外赚钱还他,无奈我这数年运气不好,总不能还他,因此我亦无面见他。日后总须想出一个法子报了这人的大恩,方有面孔立在世上。”
  先生听了半日说着:“哦,是了,此人是否旧年欠了日本兵费部议息,借民间私债以偿倭款。此人母亲继先夫遗志,不要皇上利息,愿将钗环、衣饰变卖助银一千两,今年,皇上览奏大喜,赏给《急公好义》匾额,至今,四海闻名。阁下所说莫非此人否?”芝芯道:“正是此人。”先生又道:“此人母亲姓什么?”芝芯道:“这位太夫人姓陈,本系富家女,难得嫁了个丈夫,号西侯,亦是一个孝子,人人皆知道的。可惜西侯公早卒,因此这陈夫人说,又是一个节妇,两人早蒙朝延旌奖过的。”先生道:“原来如此,但这人见母亲捐银可爱惜否?”芝芯:“益斋亦是上承父志又且孝顺母亲,哪有丝毫爱惜。”
  先生道:“如此便又是个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芝芯说:“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见我没了钱,便不像从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兴,就绝迹不来了。并那与我说得来的,反与我那亲戚同了一路,编排我不是,在背面说坏话。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怜我当时以坐了馆不能分身,到行自已拿了银钱,出入的银钱便弄得我九死一生。”先生道:“难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钱存放么?”芝芯道:“人总疑心我无钱。”先生道:“我亦疑心。”芝芯听了便说:“我若无钱将人送礼我便……”
  先生听到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发咒,只得说:“罢了,罢了,我们总是为时文所误,不知世情之艰险。然则今日你要到哪里去?”芝芯道:“我有个学生做饶州浮梁县厘卡上委员,我去寻学生。学生送了我八十元,因从这路回来,不想就遇见了你。我打算过了明年到苏州去。”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苦莲娘丧夫失业 老学究访旧投亲
  却说芝芯说要到苏州去,先生说:“又有什事?”芝芯说:“我已无钱用,要借笔墨糊口,因至外间撞撞机缘。”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间阅历一番,很晓得时文害人处,我不敢出门干事,只好在常山、玉山两处小地方撞撞机会。”二人说完便睡着。
  次早,芝芯便辞了先生过山去了,这先生起来,送芝芯出店回转来。算算三个月薪俸快用尽,又要谋一条生路才好。于是,这日便奔进玉山城里来。
  刚走至玉山东门口,离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见有一个庙,庙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摊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写绝卖田契,一共七、八张,有一张契底做样子。拆字先生说:“你契太多,我一时写不及。”那一群人说:“我今日就要兑债的,你答应我写得及,我才肯分中资与你,你为何又说写不及?”
  正在闹时,先生听得,走进庙便说:“我与你们写写好么?是哪家的契你说与我听可好么?”众人见问,便丢了那拆字先生,一齐拿了笔砚,拉了先生,移了一张桌子出来,说:“这先生写写亦好。你要问这卖产业的姓名么,你写,好说与你听。”
  先生听了便照样写。先生写字是快的,不多时写完,众人便说:“这家人是与浙东一个做广东盐运使姓魏的结亲的,现在这家人,家主姓陈名亮轩,于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个孙予娶的亲便是才说的,那浙东人做过广东盐运使的孙女,这孙子名叫芰亭,娶亲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债多,因此变了产业完债。”
  先生听了说;“却原来我这女学生嫁在这里。”问众人:“住何处?我与芰亭兄妻子有世谊的,要去看看她。”众人便指了一条路,又告诉了如何门向,先生便照众人所说寻去。
  且说阿莲自嫁了陈家,她姑婆即前日将阿莲收回家的那个陈小姐。不上一年,听得她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营盘中,小姐听见凶信,路远不能搬灵,日夜啼哭,不多时亦病死在娘家。接着连亮轩又去世。芰亭与阿莲成亲后却也生了个儿子,名硕泉,就得了瘟疫症,只七日亦死。可怜阿莲年轻,迭遭大故,又脚小,在家时到书馆且要人背,逃反时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哪能吃得苦住。自她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后,阿莲便举目无亲,家中因连年死人亏空了四、五千元,亮轩做官时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亲名叫世绅在世时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后,尽将田产业卖了。幸得阿莲虽脚小不能做别事,于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虽通文理,不阅历世情亦是无用。
  这日,卖田时已被刚才这一群人打了夹板去,阿莲全然不知。是时,阿莲在家只一人,不便雇男仆,只雇一乳媪,就是乳硕泉的。阿莲手头亦拮据,幸亏三代灵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仆两人同住,又有硕泉带在怀中不觉离手,又只剩得这点骨肉,阿莲是自然爱惜,便将硕泉交托与乳媪,不令乳媪到厨房做事,阿莲自己去做。谁知,阿莲心里想做,无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挣,心里又痛,便觉五心发热。饭虽煮好,便点粒不能吃,见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着起冻时,两手便生冻疮,手背开裂如水纹一般。遇着热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层层不能着指。有时做得脱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莲心想:“自知做不得,无奈家中无钱,又不能再雇女仆。”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
  看官知道,此种女子皆是小时,裹小脚时不便行动,于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时,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强挣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觉十分吃力,皆是小时不习劳之故。可知,女子小时不必与她裹脚,学学粗事,筋骨坚固,到大时,便风寒暑湿皆能抵御,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说,这孔先生来寻阿莲,寻阿莲门便去叩门。不料,阿莲自己来开门,见了面,先生不认得,原来,阿莲生了满头热疮,阿莲却认得早日从过读书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泪早已流下来。先生仔细认认才问:“妳这人可不是魏小姐么?”阿莲说:“何尝不是,先生不认得,我是离死不远了。”
  阿莲便请先生里边坐。先生见她家如此情形,四处皆挂孝,又见她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她已出嫁,丈夫死过了,不便问。谁知阿莲自逃难时说起,一五一十直说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说话,说了一遍。一路说,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语安慰她,便问:“今日妳家兄弟好么?”
  阿莲便又将镜如到这里看过,华如中了两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讨亲,惟有月如未娶的说话,又细细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想:“想时文却是有法的。华如当时说我:‘不善变化即不能中。’此话果被他说得着。何不如我也到江苏寻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苏。
  当下,先生叙谈了半天,亦不见有茶来,便知她家无下人,即想要走,阿莲说:“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话与先生商议。”先生便问:“何事?”阿莲说:“我在此无依无靠,现在变产还债,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我回去与兄弟们同住,靠靠他们。这里屋,现在有人,还了债,保诸事成了,我即动身。”先生听了心想:“无处安身,在此处暂且俟俟机会看。”因此答应了。
  过了数日,阿莲对先生说:“我的债已还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检些搬得动、少不得的东西带了去,其余,尽卖与住屋的人。现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动身。”先生本来一人来,并无行李,是说去就去的,听了阿莲话说:“亦好。”又说:“这里到我们处要轿子。”阿莲道:“自然,现在轿子已雇了。”
  原来,阿莲将家产交尽,尚有千金放在身边。携了乳媪,叫先生亦坐上轿,走在后头,带了三担行李,便回家中来。这边兄嫂见面,见过的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认得,皆说小姐何病得这般。又见她浑身重孝,又见她一进门便哭,又见她带了一个外甥尚未周岁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对她哭了一场。
  阿蓬看看众人,又见大哥吃得鸦片更不成人,连背驼了,一说话便喘气。此时只看不见华如,看见雪花愈加丰艳了,问起二哥,方知月前已到江苏去。那位便是二嫂嫂,阿莲看亦是不会吃苦只能享福的;再看三哥是浑身衣服邋遢,并无一处不破的,衣服上并有斑斑点点的痕迹;再又看看她三嫂嫂是通身干净,二只小脚扮得无半点尘埃,满面搽脂抹粉,一张阔口,牙齿又如搽烟煤一般的黑。
  阿莲看了狐疑,又看见玉英已开面了;问了,方知是大哥收的。再看她四哥亦照常。四下看毕,才知她家是大辈死尽。指着硕泉哭了,说道:“他父亲亦死了,如今我的家产赔亏空,已弄得干干净净。因想我那处无依无靠,不能居家,无奈何只得搬在这里靠靠你们。”又说:“幸亏有个孔先生送我来。”月如等听见先生来,方才出去见面,行了礼,各叙起逃难的情形,是晚,便留孔先生宿了。
  次早,先生问起华如,方知华如在家一年,各处亲戚搜括起来只有五百余金,前一月已到江苏了。先生听了,又见他家败得不成人家,站不住,问他兄弟借了十元英洋做盘费。
  不知先生要到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历宦途英雄气短 昭冥报恶逆戳尸
  却说先生听了华如到苏州候补,想:“华如一登官场便是得意的人。”却不知工时文的即得了功名,在官场愈觉苦上加苦,如今表过先生不提。
  且说,华如到了苏州,并无一人认识,只得寓在客栈。打听,打听苏州人才济济,非有大帽子来头,即候补十年、廿年亦无差委。候补人员苦得不堪,即不雇家人,所有烧锅、打灶即令自己的太太、小姐做了,其如分文进款皆没得的。候补的苦不住,大半亏空了一身。到得每年三节账逼来,个个逃走。后抚台设法除了候补道,每月给薪水,不考外,其中小班以下,按月出些策论题分班考试,其赏号多则二、三十两,少亦有四两。不知何故?独知府不准与考,亦无薪水,且知府一班,人多差少,这华如见了这个苏州场面.不觉走投无路。然来了,只得住了。
  次日,徼凭并呈递履历讫,然后各处拜了同乡,岂知,浙江人在江苏官场甚少,同乡之情亦是寥寥。次拜同寅,岂知,同寅中亦是你忌我妒,若是一个缺出了,钻头密缝早已得去了。华如无法,只得与他学生,候补知县名叫孔芳时常来往。又静候半年,渐渐带来的钱去了一半,一切名胜游宦之处要花了钱的,皆不敢去。又住了一月,又无动静,心想:“只好俟上衙门,期再面求。”谁知,一月中抚台示谕候补班:
  “如无公事,一概止辕”。
  华如弄得无法,只得想着京中有来头的与他出信,无奈,远水不能救近火。不数月,带来之数又用完了,只得想当衣服,又想想:“我这个堂堂知府,如何自已能当东西,又不便令家人去当。只有在我处时常与我做衣服的裁缝人尚稳实,不如令他去当了儿件,用完再说。”
  于是又候了几日,不料有几个相好的朋友荐了人来,要住在华如处谋馆地的,于是,华如费用又增了。心中恼恨,口中只说不出来,要想个法子弄他去。等弄了法子时,这朋友荐来的弄了去,家乡内又有自己的亲戚来,又住下了。
  这华如便弄得失魂落魄,只得仍托人走路数,营谋了数日,上司似有应允之意,等等,札子又不下来。停二天,闻得人说,又被他人夺去了,这华如便同白日见鬼的一般。然明知上司以候补人员太多,多不能安置,却不能不去上衙门。但华如每每坐在官厅上,那有差委的同寅无不趾高气扬,说话便高高朗朗,所说的尽是公事,别人插不得口,又说:“何人差好,何人差不好。”
  华如听了,只得假做应酬。起先,有差委的同寅听了不理他,华如自觉无颜,又照前,设为问答再说一句,这有差委的同寅便答华如道:“你未得差过,我们事情你不知道的。”这话便明明奚落他不得委,华如听了无地自容。以后,华如便官厅上不敢去,诚恐见了有差委的同寅,又被他耻笑。无奈何,又只托人求上司说:“自要票见。”上司准了。
  及至去见上司,衙门的下人即便问:“有何公事?若无公事不好拿帖子上去碰钉子。”华如听了,自想:“我要求差使,候补人员哪有公事。“那人,见华如半日不言语,便知是求差使的,不理华如,一径去了。过了一日,华如再去求见,亦被衙门中人百计刁难。华如又气又发恨,但不敢恨,只得善言开设。统计八、九月来,华如尚是有京信的,只见了三次仍无委。
  华如自想:“我这般钻菅,仔细想想,亦可算得奴颜婢膝,丧尽廉耻,并妻子面前亦不敢说。我这读书人骨头生定的,不知,何以在上司前,求了一回差使,便觉得面红心跳,不知,他们这些求差使的,三番两次,绝不知羞耻,可知,这人别具一副心肝。”又说:“我自从到苏州,见官民总讲究洋务,我从前不懂,及后听得多了,亦觉有理,若真个用得有实效,中国所重的时文便要毁灭了。我并见有讲究洋务得些差委的,并见有讲究洋务从白身保举到道府的,真真世界变而又变。从前老辈若是听了这些古怪稀奇的事,不说与他听,他亦不信,不令他亲眼见,他亦不信。”
  这华如到了这时,便有点要学洋务的意思,又看见江浙滨海的地方,不时有海盗抢劫人命,日日见报,便亦留心海防。
  这日,正拜客过路校场路上,见绑过一队犯人,内中有数人认得,仔细一想:“这不是我家从前的家人,名叫曹小鬼及章福一班人么。原来,平日受我家恩典,到患难时,便不顾主人死活一齐走开,却不知为何做了强盗?如今却犯了杀头的罪。却不现在他眼里么。”
  华如一路回寓,着人探探,果是曹桂,别号小鬼与章福二人。就是前数年看见赵姨娘脚小与她相好的,到了长毛来时,犹恋住赵姨娘,意欲先淫而后掳,不料不能到手。长毛一到,赵俏菱却遭着了长毛手里,章福便混入土匪中,与曹小鬼先后入伙。初时未做海盗,却随着长毛后头,长毛过去便亦结队成群,打家劫店。及至乱定,一个曹小鬼便寻了小生意做。一个章福吃上鸦片,自己又无执业,先时尚是小窃,后得了甜头,遂大胆至江苏崇明做了海盗。
  一个曹小鬼,得了女人脚小的趣,在逃乱时,又搭一个脚小的妇人,遂将此妇人拐带至太湖,租了一小屋居住。曹小鬼亦无执业,弄得三餐亦不能济,这小脚妇人亦不能寻些妇人应做的生活做做,却终日只说:“曹小鬼无用。”又说:“你不能赚钱供给我,为何将我拐到这里?”日日咒骂。曹小鬼爱其脚小,说:“此种妇人难得的。”便听她骂。不料,邻舍见其夫妻不和,有一个惯偷妇人的,便趁小鬼不在家,便一直到妇人房里。这妇人初时要叫,这人便手中递了二洋过去,妇人便不叫了。
  不料,曹小鬼回家,听得老婆房中有格格的笑声,再听听,只听见他老婆说:“你真真比我那曹小鬼强多呢。”曹小鬼听了登时大怒,便寻着了一把菜刀悄步走至房中,二人犹是睡着。这曹小鬼见了,眼中火起,走得猛,被条凳绊了一绊。
  这男人知觉,急下床冲出房门,曹小鬼便提刀追出房间。这人见门关着无从出去,刚转身,被曹小鬼一刀劈入太阳,登时死了。并欲杀了这拐带来的妇人。这妇人见丈夫进房来,便双膝跪下,曹小鬼看见她娇啼宛转,便叹一口气,将刀丢了,说:“做得好事,如今杀了人作何安顿?”
  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访门生纵谈时事 得家书息影蓬庐
  却说,曹小鬼爱他老婆小脚,欲掩盖杀人之事。正慌乱时,邻舍早已得知了。不一时邻舍打进门来,问曹小鬼:“为何杀人?”曹小鬼说:“他奸了我老婆,为何不杀?”邻舍道:“既奸了,何不双杀?”小鬼无言可答。邻舍登时将小鬼夫妻双双缚送至县中。县官见曹小鬼并不恨小脚妇人,这小脚妇人又不肯认奸,并说:“我有夫家,是被这小鬼拐来。本无路伸冤,路远又不能回家,他是有仇故杀,于我何干?”
  县官见此情形不像有奸,并移文查其夫家亦系确实,遂以拐带妇女、挟仇故杀论抵。这曹小鬼因此与章福及海盗诸人,这一日是行刑日期,便一齐杀了。这小脚妇人送至夫家,丈夫以其跟人逃走,笑其无耻,不收留她,至夜便自缢死了。
  却说这日,杀曹小鬼之日,华如将头伸出轿看时,早被一熟人看见,原来,便是孔先生。缘是先生本有意至苏州寻华如觅馆地,因初至苏州不知路径。正在寻间.不意一眼看见华如,便跟进华如寓来。
  家人不认识,说:“你这人寻何人?”先生说:“寻魏大人,我是家乡来的人。”先就与他通报。华如正愁着家乡人这个来,那个来,我公馆中又不是饭店,为何只管寻住我?及至出来见了,却是先生,反又欢喜起来,便行了礼坐下。
  先生坐定了便说:“你果然善于变化,居然以时文换了功名,如今是得意了不得。故我到来要与你商量为我荐个馆地,想你堂堂知府,登高一呼,必是容易。”
  华如听了,便觉肚中苦胆水骨碌碌涌到喉间,便对先生道:“学生并不是朝廷的官,是在药店里做店官,学生是终日在这里弄这些黄柏、黄连、大黄。最苦的三黄散尚无如此之苦。”先生听得呆了,心想:“我本来投奔他寻寻甜头,不想他说出这许多的苦。”便道:“我不信。”
  华如便把候补的苦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说:“既如此,你是无出头之日,哪怪你说了许多苦,但别个侯补何以得差委呢?”华如说:“我们读书人实在不会巴结上司,说话便要脸红。”又说:“如今熟洋务的上司却看得起。现今要从洋务中寻个生路,不但做官的,便士、农、工、商四等人亦是好的。”
  先生当时听了这些话不在意,见华如愁容满面,只寻好笑的说两句,便说:“我们浙东人个个皆小脚,你是晓得的,只有你师母是大脚,会种田。村坊上见了便取了许多绰号,如今我一路来至苏州,满街皆是大脚,皆个个一丝不挂,你可见么?”
  华如道:“你不耍笑她,这里人脚虽大,女入出息很不少,并无一个女人无出息的。所有卖鱼虾、种葱菜、舂米挑担均是大脚妇人,所以街上除老病外从无女丐。若我们浙东,你看街上女人讨饭的多,且如学生家个个小脚,个个吃苦,并个个做她丈夫的亦吃苦。若这里女人虽未尝尽是大脚,却是大脚占了一大半。只是一件不该,个个女人会赚钱,却是个个男人会吃烟,仍是无用。所以苏州城中,烟馆有五千余家,其实害人不少。记得我公公临终时,托梦与我家父说:‘一鸦片、二时文、三缠脚皆是害人的东西。’
  从前学生中了的时候却以时文得了功名,这一件时文犹不知它害人。至今日候补了几个月,方信这三件,无一件不是害人的。今日最要紧的莫如讲求洋务,学生已买得几种洋务书。先生空时看看,便知其中颇有实用,然必我中国先去这三件,方好专心去学它。缘外国并无此三件害人,所以富强,为中国所不及。虽鸦片一项,外国人亦喜呼吸,然近闻西人设立禁烟会法最好,学生看见几条议论颇可采择。至于时文一项,当时明朝方讲究起来。初时并不害人,真真说到做不得,倒不是今日均皆空腔滥调。先生前头劝我的说话,说:‘是害人。’是说为时文不中,害了终身。学生今日所说的时文害人,是说时文无真切受用处,方是寻源探委之论。若说时文无用,并将中国书籍废了,此却万万不可为训。”
  先生听了亦说:“此话是极对。我如今亦悟过来了,这书原是要读的,只要善于变化,因时制宜。怎见得他们外国书是有用的,我们中国书便无用的?依我看来,必须将你所说的三件用法子禁的禁,改的改,然后害绝而利来。不但欲行洋务要去了这三件,就是周公、孔子在世的时候,鸦片是不必说,那时是没有的。就说小脚,遍考诗书记载,说:‘妇人美貌不一而足。’从末见过说过脚,人家说:‘小脚起于潘妃。’据我看来亦不是,总是将佥莲之典误用,取其好看,娼妓家便学起来,男子见了,因教各人妻女个个皆缠小脚。故从前有一女子骂男人爱小脚,作七律诗一首,起句一时记不起,记得从第二句起是:‘观音大士赤双脚,不知裹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作诗的女子真骂得痛捷快爽。况今日要禁小脚亦须从男人立法,方好禁绝。”
  正说间,外间家人报说:“又有一同乡来见。”先生迎出去一看:原来,即是去年要到苏州来的郑芝芯。华如听了心想:“虽寓处添了人口,须我破钞,却来的均是故人,且皆父执,谈谈心亦好。”彼此见礼,闲文不必赘述。华如便问郑先生:“你为何来到此地?”
  先生旁遂将芝芯前年所说,被朋友欺弄,生意折本细细的述了一遍。又恐芝芯见了华如,便要令其荐馆地,恐要惹起华如心事来,亦将华如方才说候补苦楚,亦一一说了。芝芯亦听了,开口不得。是日,华如便叫家人铺了两张床,请他二人住了。
  原来,芝芯是与这孔先生平时常往来的,劳师母母子平时皆是认得芝芯的。这回芝芯从江西回来,路经过广丰,遇着了先生儿子阿牛。芝芯问了,知他父亲二年未回。芝芯早就打听了,知他父亲听得华如在江苏候补,要到江苏去,便将此话告诉了阿牛,又说:“我亦要到苏州去。”阿牛便托他带了一封信来,芝芯便带了信寻着华如公馆直走进来,却是华如正与先生谈论。
  这一日,至当日晚上,芝芯便将阿牛信取出来交与先生,先生见了,一面惊喜,一面说:“原来,他们犹是在世的。”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又说:“我一别三年,何处不曾寻到,不料芝芯兄,你却遇着了他们。”
  急忙将信拆开一看,喜的大笑起来,便说:“乱定后,我总寻不着她们母子,即疑心在我岳家,不料寻到岳家亦不见一人,原来,她们母子果然与岳家搬到山中去了。这如今叫我回去,我明日即要动身了。”芝芯问他:“难怪你三年未曾回去,今日为何这般大喜,可说我听听?”
  未知先生说与不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耐贫穷能勤操作 生悔悟思变形骸
  却说先生得了家书,已知他老婆在山中耕田凿室,吃着不尽,叫她丈夫不必远游,速速至山中偕隐以乐余年。今见芝芯问他,先生就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次早起来便又告诉了华如,华如听他要去,只得送了程仪,先生便辞了二人回到山中去了不提。
  如今且说华如家中自华如出门后,前番已说过,他弟兄四人分家,华如这家全亏雪花,尚留住三十亩未卖,其余已是被华如卖去了,拿去候补了。当时雪花便将此三十亩田自己种起来。雪花本是两脚如男人一般,不怕田远田近,雪花皆亲自到田一一看过,丝毫瞒她不得。看惯了,不时亦亲自下田相帮。只邹小姐到得补田时候,只能在灶下看看火,又不惯候火性,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有时火大并将锅中菜蔬烧焦了,不能拿出去与工人吃。雪花因此不放心,只得自己来家照旧管理。因此内外诸事均系雪花一人,终日忙忙碌碌。
  却奇怪雪花如此操作,每日天一明头脸皆梳洗的干干净净。到了厨房,月娥妯娌三人在床上犹未翻身,此系做丫头吃苦出身的本事,故起早便不见得难过,即日日如是,亦不觉得。若是别个妇人便说:“今日起得太早了,好不难过。”勉强支持一日虽不难过,黄昏时亦不久坐,便早睡了,次日便不能早起,此种妇人十有八、九,故虽家有良田,亦不能种。雪花却纯任自然的,因此合家大小无不称赞雪花好本颔。
  到了收成时,雪花亲身到田看,一担担割起,便将稻担一行行排得整齐。割完了,算了担数,盖上灰印便一齐押着回家,堆了满屋。因此把合家大小眼睛亦看得红了。内中阿莲便心中想种田,本与雪花说得来,自知不能吃苦,不如拜托雪花照应。因取出当年交产还债的有剩得一千无,取出交与雪花置田,便说:“田之好歹托妳亲至田中踏看,若写契等项,我认得字,不怕人弄手脚的。”雪花应允了。
  此时乱后,虽上好田亦不值钱。只值三四百钱一亩,一千洋钱就与阿莲置了九百余亩上上良田。雪花便说;“田多了,我不能种,我只能总其大纲,些小是瞒我不过的。我只能照顾二百亩,此二百亩可以自种,其余招佃承种。”又买了水牛两只,又添了些田器并仓廒草房件件扩充起来。此是第一年起头种田,雪花打起精神,照顾自己的又要照顾阿莲的。估量了要雇工人,便定下了次年人工。
  闲文少叙。到了次年,雪花自已的与阿莲的皆种得齐齐整整。到了稻熟不必说又是讨来的。月娥诸人看了羡慕,只怕自己不能做,与丈夫商议说:“你这如今烟瘾更大了,若不振作家业,哪够你这般吃烟,照此下去我们皆要饿死。我见了雪花种田已经自恨自悔,当日我娘因何要与我裹脚,裹了小脚一事不能做。你看雪花一个当得数人。虽说人本来生得能干,却是不裹脚方能做得。若与我们一样,便是说得到,做不得到,想得到,行不得到。你看二房,家业只不过三十亩田,不及我们十分中三分,便有我们的出息。我们何不叫玉英也学学。”玉英在旁听了便说:“从前我说话少奶奶是不听我的,所以不敢自夸本事。”
  月娥听了,便知玉英说她从前不肯将家事交出与别人管的话。便看了玉英一眼,心想;“这丫头亦是了得的,要想玉英出力,没奈何把些高帽子与她戴戴。”玉英果然欢喜,亦便学起种田来。谁知,玉英亦不下于雪花。
  看官知道,种田本是一件呆事,但有力气,男女无有不会者。因此,大房、二房及阿莲一家皆种起田来。开门七件便不用愁了。喜得邹小姐、月娥两个人赞不绝口。
  月娥只恨丈夫吃这烟,终日如死人的一般,便想与他戒烟,因劝丈夫道:“外间闻得戒烟法子很多,你总不出去听听。恨我不能出外,不然我与你弄几件药回来戒去烟,好去帮管家事,便可望转头日子。”
  丈夫镜如听了月娥说话,心亦想戒烟。有当年那个帮忙的本家与他父亲交好的沈爽齐说:“我们的鸦片哪里戒得去。”原来,那个本家与爽齐皆是大瘾,便对镜如道:“你我吃烟多年,均是老瘾,若用药一戒,连性命都要戒去。镜如世兄,劝你不用戒了。”
  月娥听他们这些言语,恐她丈夫疑惑不去戒烟,便说:“若人把心拿定,哪有烟戒不去的。至于戒烟的药,无论哪一种总要戒烟的。先将心拿定,不但不去再吃烟,并不去看吃烟,终身不见烟面,这就是拿定心勉强戒烟的法子。”
  镜如听了,只得连连答应。此时,玉英已被镜如收了两年,吃烟人,瘾大即不能生产,故玉英至今无孕,镜如亦被玉英埋怨他吃烟不好;镜如于是决意相戒。由是大家似乎有点改了心,你说大家改什么心?原来月娥见丈夫决意要戒烟,便说:“男子吃烟便是一件该死的事。女子裹脚亦是一件该死的事。我为何要将这脚扮得小小的要垫高底,叫我一切事皆做不得。何不将高底先去了,渐渐将脚放大便好做事。”于是月娥不扮高底。
  初时走路便觉不惯,及至一月有余,便亦走得来。便将鞋子做得大了好几分,渐渐的血气有点回过来,觉得走路有点舒服起来。月娥之意要想这两只脚从此便大,不知妇人小脚果真小了,亦不能一时放得大。必须三年五载做了粗重的生活,气血调和方好放大。月娥见脚一时不能大,心中十分懊恼。
  镜如初时见她放脚,失了他一件喜欢的东西,便不准月娥放。月娥结结实实规劝她丈夫一番,又说出小脚许多坏处,并说:“家中有一个小脚便是这男人的晦气。”镜如亦省悟过来,听月娥放脚去了。这边邹小姐见雪花、玉英两人居然种田起来,亦不胜欣羡,又见月娥不垫高底十分诧异。过两月见月娥两只脚弄得不大不小,变得不成样子,问了月蛾,方知有心要脚放大。
  邹小姐听了便想:“我亦要将脚放大,省得凡事仗着雪花,终是看人的面色。”便问月娥:“如何放法?”月娥说了一番,又说:“妳是不怕的,不必放,将来二叔做了官,怕没有八人轿子坐不成。”邹小姐便说:“丈夫有信来,在江苏苦得十分,连一个差使也弄不刭手,哪有官做。若今年俟至九月无差便要回来。我这双脚,他回来事又要加多起来,如何要得。”月娥听了便说:“不错。”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恃夫怜因风生事 避家难出外寻生
  却说邹小姐与月娥正说着,阿莲便来了,听了亦说:“不错,若有放脚药更为大妙。我从前与雪花说有裹小的药必有放大的药,雪花尚笑我,想想此药必有得买。”月娥、邹小姐听了亦觉好笑。
  不一时,赛金亦来,说:“妳们笑什么?”月娥便将放脚的话告诉了赛金。赛金品貌原是平常,要靠这两只小脚迷丈夫的,听了放脚的话与她意思相反,听了数句便走开。至房中靠在床上,与丈夫说道:“两个嫂嫂方才说:‘妇人小脚不便偷汉子。’要将脚放大哩!你不信?你看大嫂嫂已把高底去了。”这原是赛金的顽话,水如听了,心想:“他嫂嫂,一个丈夫是吃鸦片,一个丈夫又出外,莫不是她二人果有此想头。”便说:“妳不要放脚就是好妇人,我便更喜欢妳。”
  这赛金本来因丈夫喜欢她,丈夫是小孩子的一般无话不说,是时听了这话便笑嘻嘻说:“我脚小何尝不会偷男子,你说我只有你一个么?”水如听了,再看看他老婆这般的一个相貌,又是时常到家中去,又潘奶奶亦只生她一人,诸事随她,听了这句话亦不敢说有没有。心中想:“妳这个妇人诸事不能做,件件要我替妳做,原是为妳脚小不会做,哪料妳反会偷汉子。”
  看官知道,大凡女人压服男人,使男人如下人一般服伺她,男人未有不怨悔的。老婆若是无错处,是爱她的色,不敢发作。今听老婆说会偷人,心想;“我如此之巴结妳,原来妳不知我的好处,犹且贪心不足。”便不理她。
  寨金起初并不疑心,过了数日,水如这个疑心终丢不去,只冷冷淡淡待她。赛金是平日丈夫巴结她惯的,到了这日夜中,因丈夫不去理她,空了多夜了便不耐烦,即去撩拔她丈夫。不料水如亦不理她。赛金不屑仰攀,即羞恼成怒。当夜亦未曾想到她与丈夫说的话,并不知他丈夫肚里气恼她,便栽埋她丈夫在外边偷女人,将些无影无形的话压在丈夫身上来,水如又不理她。赛金见丈夫仍不低头俯就,便步步踏进来,水如被她层层逼着,只说得一句,说:“妳这妇人好不羞耻。”
  赛金便一口咬住说:“我偷人有何凭据?你不说我不依!”夫妻遂大闹起来。合家皆来劝解,问起方知为月娥、邹小姐要放脚,赛金造出些顽话说;“脚放大了好偷人。”又说;“自己脚小亦能偷人。”这些话闹出来的。当时各人听了这些话殊觉污秽,不堪入耳,各人便皆生出一种心来,你一句,我一句,却如亲眼见过偷人的一般。
  雪花是有心病的,当时与华如曾说过“脚大好偷人。”又且早与华如相好,今听了这些人话便说:“我们脚大皆要偷人的,妳却见过我偷过几次人?”这一次,便吵得鹅鸭船翻,满屋妇女声。只听得“小脚”“小脚”,足足有千万声的“小脚”。
  水如此时亦恨极了,便说:“是了,是了,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了。”从此,水如方有悔心,私想:“妇人原来不可喜欢她的,一喜欢便将我欺负的如此之看不起。总是当年我不应该见她脚小讨来的。如今想想有何用处?白白服伺她二、三年。若我老了尚要人服伺,到得那时,我何能要服伺她么?”
  又见他妹子阿莲的儿子硕泉刚刚的会走,他妹子带往。不料硕泉伏在水缸上,一低头便栽入水缸,妹子走得慢,几乎将硕泉浸死。幸亏玉英见了,二、三脚走到,提起救了硕泉。又见雪花种田一年好似一年,方想得大脚的好处。当时,水如劝他老婆再不要争脚大脚小,恐外人听得不雅。赛金想:“这话是丈夫压她。”心想:“你今日如何管起我来?”便彻底翻腾说:“你既不要我这个小脚,……”勒着水如出手脚印,立休书出了她。闹得凶了,各人均不管他们,听他二人争个不了。
  原来,当时分家,各己娶亲,惟月如未娶,搭在他三哥处吃饭。今见他三哥三嫂如此争闹,无人煮饭,便饿了一天。不料,至次日犹然争个不了。月如初时劝劝,赛金是老着脸皮说:“你三哥未讨我时就偷你家毛丫头春云,是他自己对我说的。我并不会偷人,说了句顽话,他便二、三日不理我。四叔叔你不必劝我,你可问你三哥还我偷人的真凭据来。”
  月如是未讨亲的人,亦不能说,心想:“他二人争口与我何干?惟终日不起火食,成何人家?总是我三哥爱小脚弄出这祸根。我从前已想到透明,在这家中有何好处,不如出外谋生。但浙东场面亦小,若说学生意是小鸡吃粟米,学得成亦是沟中撑船。欲想捐个佐杂,将分来的家私变去亦好捐了未入流。不想我二哥又有信来。偏说如今倒家私的不是嫖、赌两项,只要一捐官,家私便倒尽了。若与人有仇气,不必告他们到衙门,只要劝他捐官,就是收拾他性命,仇是一定要报的。想想二哥的信,又不敢捐官。不如带了钱,到二哥处看看场面再想法子。”主意已定,便不来劝他哥嫂,收拾了钱并办了行李,过了数日,辞了三房哥嫂并妹子阿莲,便一径到江苏来了。
  在路走了十日便到苏州,寻着华如,华如见了他老四惊问:“你为何要到这里来?”月如便说:“家中三哥三嫂为脚小弄得不成人家。我站不住,出来到这里寻生路的。”华如叹了口气,月如又说;“雪花与阿莲种田,如今家中皆是谷堆。你做官不及她,现在大哥已叫玉英学起来,大嫂、二嫂亦自悔小脚不能做事,均要放大了脚做事呢!”华如听了说:“早该如此。”月如又说:“大哥嫌鸦片,要戒烟了。”
  华如听了亦说:“应该的。”便说:“有一位郑芝芯是先生的朋友,亦在此前与孔先生先后来苏。孔先生已被师母唤回去种田自食其力,倒也快活。这芝芯是来谋馆地,我看这人难以诉成,倒是看了洋务书,又结交了一个西学儒士,教他识洋字,颇能解悟。他说:‘要去见见场面,以后便可学学制造。’这人志向却大呢。你吃过茶,停一会他回来,你可见见他。如你见了,听他说了便能一切懂得,大家学起来,检来两件试试,我们家中还愁吃用么?”月如这两年亦听得洋务是学得的。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畅远游观风问俗 回故土舍久图新
  却说月如亦闻得人说洋务好,亦有心要学。停一会,郑芝芯回来了,见了月如,行了礼。华如便将月如来意说了一遍,说:“我这位老四是有志气,不像我、老大、老三迷着鸦片、小脚、时文的。他把冷眼旁观多年了,今要习洋务却是相宜的。郑先生你说看了洋务书,要到外国走一遭,因为无钱不能去,现今我兄弟身边带来有八、九百元,我又帮助他四百元,大约三、四国可以去得,何不同去广广眼界。”
  芝芯闻得这言,便喜得了不得,说:“不到别国,只到英、土、法、比诸大国走走就够了。”月如道:“出去再看。”于是搭船到上海,买了轮船票,因到出洋纵观各机器;遂不去上海机器厂游历,于是第三日下了轮船,听轮船所至之处,如香港,澳门等处,二人上去无不游历了一番。
  初至吕宋,见一群小儿持刀相扑,问知此国人小时男女皆习击技,至大时一人便敌得十数人。二人听了便说:“原来如此,外国兵强,我中国十倍不一。”
  数日皆西向走,过了越南诸国,不三日便到英国所属之孟加拉地方。二人又上岸,见此处洋楼高直,街道平坦,电杆火车四通八达,而且万艘云集,百货荟萃。见了各种机器,二人惊异,看了均不知微妙在于何处。因轮船本在此地装载,不到别国。因又换船,一连换了七、八次,所刭之国机器异样新奇,何止数十百种。有纺纱的,有织布的或化金、银、钢铁的,有制铜炮、钢炮及各样钢板的,有焙茶、做纸的,有纺棉、造瓷的,有解板、锯木的,有凿石、开山的,有造电水、镪水及各种药水的,其机器均皆以大轮牵引,众小轮或有直转或横转无不如意。男、女在机器厂内皆各有执业,无一女人裹足的。又见无水碓舂米,或田内水少,均于海边多建高楼,借风激轮,引起水来。又见搬水的机器如中国水车一般,此机器力更大,见其搬水,只一刻时辰,即将一个海汊内停水登时搬光。月如道:“学了此法,我们将来回去种田,哪怕高山、沙阜,亦不愁无水了。”说罢又将各种机炉仔细看它如何生力。
  二人看毕,早已十知八、九,又见了纺棉纱并织布的,便说:“这两个机器却是有益于妇女,学了这个便不愁无衣服穿了。”又至一处,见洋妇拿着一面显微镜照看,似乎是像未出的蚕子。芝芯道:“我前月阅洋务书,见外国养蚕恐蚕种有病,到了二、三眠的时候要糟蹋,此皆由于蚕子未出时未曾照过,所以无十足收成。据书上说照蚕子法:‘见蚕子上有黑点,便将有点子蚕子摘去,方不传染他子,日后永无他患。’原来真的有这事,将来回去倒要传传这法子。”
  又有一种木轮船,月如见了便说:“我们浙东是滩河,大的火轮船固不能走,这木轮船我倒想了一法子照这木轮船,些少变通,变通,上下水我有法子,一般料他行走。”又见各处皆有学馆,内中生徒济济。
  芝芯在苏州本交结了一个洋人,尝教他识西字便说:“西方我是认不得多,但各国学的种数不同。洋务书中亦说得明白,回去却要讲究,讲究才好。”月如道:“原来,外国人的本事难怪精究到十二分,皆由小时学出来的。你看我们到了几处皆有学堂,可知外国人士、农、工、商无人不学。”芝芯道:“不但学了,学成时还要再考他一番,令他出一件机器来,这便有用之学。不像我们中国的时文,全是没用的。”又说:“我那个朋友是西国儒士,名叫得里马,教我认洋字。原来洋字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却唯四字有音,其余字母配合成字,或两字母配成一字,或三、四字母配成一字,配有定数,最多至七字而止。其字有大楷有小楷,有大草有小草。近今通行是小草或大草,楷书不常用,唯货招牌及首一字则用之。又任他常说:“我们官与他不同,他们官制有商务大臣,有农部大臣,有议政院,有艺术院,有博物院。”我前头听说尚疑心无此讲究,今可知他的说话不错的。”
  又见一处,许多兵在那里操演枪、炮,枪、炮不必说式样奇异,制作精巧,却奇怪其放枪、炮或起或卧,或跪或伏,其走阵法子千变万化。月如、芝芯二人便看得呆了,看了半天,二人相视而笑,皆说:“原来有这些微妙。”二人看看带的盘费差不多了,便说:“回去罢,我已懂得十分之七、八了。回去认了洋字,请洋人在行内讲讲,想必不至如时文之难,总可学得一、二件顽顽亦好。”
  于是搭轮船至英都伦敦,又由伦敦搭轮至麻打萨,此地即名印度。芝芯便说:“此处太祖征印度时得棉花子带回中国,中国遂广收其利。然当年得棉花子时,我们中国便有童谣说:“自从印度得花棉,不到十年祸更延。”当时,百姓原不知祸从何来,却不知鸦片烟亦出在此处,此处唯鸦片、棉花两项为印度出产大宗。却奇怪,鸦片出在此处,价必便宜,何以本地人皆不吃鸦片?我那个朋友曾说过:“洋人现立禁烟会办理极严,今我二人亲到了出烟的地方,眼见无洋人吃烟,可知他们是官、民同心要戒就戒。可惜我们中国并无一人为首立这个戒烟会。”水如便道:“我们中国百姓即立了戒烟会,官府亦不管束,如今官府个个吃烟,哪个来做这自害自的事。”
  两人一路议论,便由麻打萨又搭轮船亦直回到上海。停了数日,又仔细到上海机器局内,将各种看了又看。二人本是聪明人,又看了《西学大成》、《格致究源》等书,又被西国儒士得马里教了洋字,已有悟入处。回来看了书又去看机器,到半月以后又悟了一半,又问问会译西语的人,便觉胸中头头是道。二人便说:“洋人了不得,天地造化之机被其窥破,若是中国富强,舍此并无别法。”月如道:“若要行洋务必须人力,现在中国有时文、鸦片、小脚三件,男、女收去了大半,哪得还有人力?”芝芯道:“这三伴自然要想出法子绝去了才好,我们且回到苏州住一日,即起身回家,要检一、二件试试看。”月如亦说:“我亦有悟入处。”
  次日,二人回到苏州,一一告诉了华如,华如听了亦说:“你二人快回去,将好学的学起来,能做的做起来。我亦是有心人,既不得志于一时,并不能垂名于万世,此岂大丈夫之所为?我亦要从此揣摩,为读书人吐气。得志报国,不得志则保家。你二人努力自爱。我即刻叫船便可动身。”
  二人于是又买了些书籍,便下船到了浙东,月如即将芝芯邀了,即往他家略住了两日,第三日芝芯便说:“洋务件件若要学他,件件却要本钱,我与你二人当从哪一件做起?”月如道:“我早年分得些粗业,我不讨亲无用处。历年收得来已同你在外洋做了盘费了。今将田产卖去,检一件不大去钱的做起来,人家得了用,一则显显本领,二则转可以赚钱。”
  芝芯不好叫他卖田,月如便决意要卖,镜如拦不住。其时稻尚在田中,月如说个“卖”字,众田户一抢而光,月如登时得了五千余元,便与芝芯日夜商量。芝芯道:“我想要做个汲水的机器,洋人用火,我于汽学虽明白,各般机器浙东匠人未见过,恐不能打。”月如道:“你画成图样,看匠人能打不能打?若不能打再想别法。”芝芯便想了见过汲水机器,合了书工图式形象,等了分寸与匠人看,匠人说各样皆造得来,却抖不起。芝芯说:“你只管造,我自能抖。”又将极细的布缝起布筒来浸了油,又叫木匠造了一个木柜,用油灰补得周周密密。
  过了一月,匠人将铜铁机器交到,镜如合家见了,以为月如是个败家子,好好田卖了,打了一个铁锅却是无盖的,不知何处用。又见铁轮、铁轴、铁板、铜条、藤斗并有不成名目的铜铁各件堆了一屋,芝芯便说:“等我抖抖看,若用不着再打。”又叫匠人带了锉子伺候。芝芯遂将各机器一一抖起来,内有抖不起的笋头便锉,不能锉另打。
  不知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小试端革除恶习 大作用采录名言
  却说芝芯将机器六、七日一一装好,后又意义拆去,装在大木桶内,又用螺钉旋紧,又取出油浸的细布筒对准口之大小改了数次方合缝,随又拆去。便令多人将木桶并机器抬至河边,复将两头细布筒安好,又安好钢头,此钢头上有螺钉旋紧,便不泄气!便叫将煤堆进烧起火来。不一时汽锅涌出蒸汽,初时不见灵动,又一时许汽水激轮,各机皆转。只见进水的这边布筒如千百条水龙吸水,这边出水的布筒如倒了黄河口一般。大众见了大喜,说:“了不得,果然灵巧异常。”
  不料,试用时未曾想到出水的地方,不一时路上皆满起水来,便不敢久试,随即闭了火门。是时合村攒聚,这一个说:“此是种田的无价宝贝。”那一个说:“有了这个,哪怕一年不雨亦旱不去。”便问这个家伙多少洋钱买的。”月如道:“本钱不多,只一千余元。”众人齐说巧的很,若地方有了这一架,这三、四十里便无荒旱,将来连不好的田地亦要值钱了。于是将机器便抬回家中。
  镜如心想:“当时看风水的说不荫小房的,哪知老四如此本领,可知风水亦不可太信的。”又想:“我若不吃鸦片,便亦好到外洋学些本事来。”又想:“他二人地方既到多了,必有戒烟的好药。”便向他二人问:“戒鸦片法子并可有好药么?”
  芝芯说:“外国有戒烟会,官民上下同心禁戒,犯者重罚,可惜这个会中国无人创办。只见有《禁绝鸦片论》一则原原本本,其禁绝法子亦周周到到,我已将它抄来,将来要与它刊刻,日后必有人照这论开办。若说戒烟的药,如今上海卖的种种灵验。”镜如问:“哪几家?”
  芝芯说:“一种是广东普太和一粒金丹,一种是广东遐迩斋龙涎香丸,一种是广东三益堂,几种皆是好的,人人吃了皆说:“不到十日尽行戒去。”若怕花钱,便是林文忠公戒烟数方,又便宜又灵验。总而言之,吃了药便要死了,这吃鸦片的心方有灵验。即如近时医书中所载的亦是好的,镜如兄何不尝试,尝试?”又说:“我生平最不信医书中有一种名为孔圣枕中丹,书中说得好:‘吃了这丹不会做文章亦会做得来。’但当日时文固有用,若今日时文全无用处,此丹可用不着了。”
  镜如听芝芯言语中肯,便深信了。又听见才说的这些药铺皆是天下有名的,岂有心骗人之理。便托信局中带了来,紧紧记得月蛾及芝芯说:“戒烟要把吃烟的心死了去,死定了然后可戒。”果然将心放死,吃了药只五日瘾便断了。自己想想亦不知哪一种药吃好,方信戒烟人先要戒心,吃药方有灵验。
  于是,远近听镜如是大瘾又是老瘾尚且戒去,个个来问镜如。镜如便告诉他们戒心的话,又说了九种药与他听,众人去了。过了一月,众人喜的又来说道:“果然戒去了十之七、八,真个戒烟是先要戒心的。”于是魏家男女皆说芝芯有本领。阿莲心想:“凡有病必有药,这芝芯先生看的书必多,即有缠小脚的药必有放大脚的药。”再三拜托她大哥镜如问问芝芯。镜如笑道:“我问!我问!”
  至次日,镜如果然问芝芯,说他家女人吃小脚苦头,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便问:“可有药能将脚放大了么?”芝芯笑说:“有!有!有!此方并不是假造的,却出在正史上。”镜如听了不信,便问:“何史?”芝芯道:“《明史·北略》,又本朝吴梅村《绥冠纪略》,原来要脚大是极容易的。”那里面阿莲、月娥、赛金、邹小姐一班齐齐竖起耳朵听他。
  芝芯便说:“明朝崇祯年李闯造反的时候,将小脚美貌的掳在营中,恐拔营不能带去,便将活猪犬破开肚子,令小脚妇人同坐在一张条凳上将脚带脱光,一齐伸进猪犬新破开的肚中,那里僵的脚被熟血一烫,登时脚指齐放。等脚指放了,猪犬肚中血冷了,然后将脚伸出肚来。当时不能开步,过了四、五日方能走,又过了四十日以后渐渐骨长肉生,便如未裹的一般了。此是一个法子。又有一个药方我说来,镜如兄可将方开下,以便后人好用。”只见这药方原来是:
  当归一两,川芎一两,五不留行两个,附子一两,凤仙花根一株,水酒煎洗。
  月娥等不待说完便进里面,立刻要破猪犬肚子试试看。这边芝芯正说着,人报孔先生来了。原来孔先生闻得他二人自外洋来,能做机器,来看看他二人。一见便说:“好本领,我拜服。”镜如便说:“不但能造机器,并能戒鸦片。”又笑着说:“并能放小脚。”
  先生听了不懂,镜如便将戒鸦片、放小脚二件事说与他听。先生道:“这倒不是笑话,我是亏得你师母脚大,此次回来方有饭吃。何不将两件好法子传传,使天下人照法医治,亦可绝了此两种祸,便好男耕女织,去了花钱的,加上许多能生利息的,岂不是好?”镜如道:“学生先祖临终时托梦于先父,本来说三件事害人。”先生说:“小脚、鸦片固好用法子禁绝的,至于时文,朝廷专以此取人,却难绝呢。”芝芯道:“不怕,将来洋务旺了,事事皆可以得富贵,哪个气气闷闷来做时文?将来时文便不绝而自绝了。”芝芯又说:“我已抄得一则禁烟的论,内中有禁烟的条规甚好,取出来大家看看。”大家看了无不说好。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策富强作书寄友 陈利弊得旨加官
  却说大家看了禁鸦片的论,原原本本确有见解,皆说:“官民认真,没有戒不去的。此论一时虽不能行,芝芯兄你可与他传了,日后必有人照此论来禁的。“芝芯道:“我亦要想如此,因与他录下。”
  是时,月娥等已依了芝芯所说的放小脚的法子,果然脚皆放大,并那个赛金靠她脚压丈夫的亦见了喜欢,亦将脚放大了。众村妇女本羡慕她家雪花脚大能种田,今闻得有这个放脚好法子,并到魏家问了法子将小脚皆放大了,尽如男人一般。
  孔先生又见了水法,回去抖起股分,仍到月如处并带了子弟、匠人,令他二人教了,又做起一个水法。
  回到山中,便叫山中人抬了回来,山中人个个欢喜。又闻妇人放小脚的法子,这住在山中的小脚妇人亦并将脚放大了,更好种田。这先生自从见了水法有利于民,便想:“洋人专在此等处用心,哪怪外国富强。心不白用,中国人只知在时文上用心,其实哪有利于人,只有害人。我是上半世被它害得苦极了。”心里恨极,便将所有时文检出一齐烧去。合村见了,又想:“先生榜样在前,读书如此通尚然无用。”于是合村的读书人亦一概将时文烧了。镜如见了说:“如今三件事我们两个村坊皆不犯了。”
  水如此时亦知得大脚的好处,见了水法亦用心学起来。于是月娥一家人种田更不车水,脚又放得大了,人人皆能做粗事。听了芝芯说:“上海轧花机器好。”因买了一架回来,人人轧起花来。合村见了亦皆各置了一副,先生山中亦置了二、三副。
  芝芯于是知洋务有用,要将自已学新本事做了条呈,把官府看看,便可设法改革天下男女的心肠。又想:“自己不在官场,不通声气。想到:“华如在苏州候补,不如函照华如,请他做了这桩好事。”于是作书寄华如。
  华如得书,想了半日道:“哦,是了,芝芯学了洋务,遂能制造,又能为我大哥并合村人禁戒鸦片,又不知用何法子将小脚妇人一概将脚放大?又说:‘洋务日兴,时文不灭而自灭。’深知三件事为中国之大弊,欲我规切时事,将这三件事敷陈利害,说出所以然有妨碍的缘故来,或做了帖说或发些议论,抄誊了本子至上司前碰碰运气,或者有点好处,亦未可知。”乃做了一篇革时弊以策富强的论。
  华如本与两江制军有世谊,遂将论稿附书寄呈。这制台见了论说,这人是时文出身的,今亦知时文无用了。作此大论虽一时不能照行,而至理名言却不可埋没。因为附片呈奏。皇上见了,亦说:“此论颇有些见识,拟军务平静采择施行。”遂交部,从优议叙。不到一月,部议批回:“奉旨赏加道衔制台。遂一面饬知华如。其时华如因上司器重其才识,亦得差委早已两月了,今又闻得了道衔,便说:”这个功名却不是时文换来的。”
  过了一年,华如委期已满,便说:“离家数年,不如到家去看看。”便告了假回到家中。大家已改了一个样子,并烧去了屋宇早已复旧了。一进门便见大厅上摆了一架水法,华如见了甚喜。再见了家中大小,不必说是喜欢的。
  次日,先生自山中来,华如便贺先生在家得意,并谢了芝芯叫他上书加衔的美意。先生又说:“如今我把时文尽行烧掉了。”华知道:“我尽行知道,芝芯先生已有书来知照了。”
  又见了一家女人皆大脚,便问镜如:“你们二个何不将那年船上的妓女名叫翠琳、爱琳的讨回来?”二人皆说:“不要了,闻得两个祸水皆嫁了人了。”华如便说:“嫁了人很好,不到我家来害人,便是我家祖宗有灵。”
  华如谈了一会,回到内室来,见一家女人皆是行走如飞,他侄儿杏生,外甥硕泉亦大了,皆能识字。华如道:“我将来要请外国先生教你们认洋字,方好中西通用。”
  到得晚上,华如至邹小姐房中,邹小姐亦与丈夫说:“脚大的好,我如今令你可爱了?”华如笑了一笑,是夜不必说,夫妻久别,恩爱异常。次夜,便宿雪花房中。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聚村妇能擒草寇 得水法创造木轮
  却说,华如是夜宿在雪花房中,只见雪花不似从前娇嫩,手脚开裂不堪。华如便谢了:“这两年妳在家操作,使我无内顾之忧。并使合家远近见妳大脚,大家感化,妳这人可谓女中豪杰。”雪花听了,说:“我是命中注定,前数年神佛爷爷已告诉了我明明白白,哪用你谢。”
  二人一面说,一面上床,华知便见她身上却是照旧,自颈以下却是璀璨如金打的一般。是夜春风一度,雪花便怀了孕。原来,妇人脚大的终日行动,气血流通,养儿子亦比别人容易。
  次早,华如便不令雪花做粗事,说:“如今家用已足,可雇仆妇,并妳太太亦不必旁动。”他仍令雪花装扮,合家均听了华如的话,就一个个风鬟云鬓,粉醉脂香。雪花虽太阳将面皮晒黄,搽了粉脂依然出众。原来,妇人果然生得真,即使肌肤欠白亦是好看的,故妇人只重天然本质,原不在手脚之大小。
  是时,长毛虽已平静,而浙东深山中时有土匪出没无常。见孔先生住的山中谷米甚多,便欺这个地方人家稀少,不时抢劫。先生自知人少,驰书求救华如,华如看了说:“哪有此事,虽我家离先生住的山中有百余里,若翻山下来却是近的,山中有抢劫事,我处不免累及。”着人去探听。原来,离西溪村四、五十里地方亦有抢劫的。
  次日,先生带着一队人飞奔,自山中逃至早年住的地方,说:“山中粮米已被抢去,屋已烧了,我等逃来,想此地离官府较近,谅他不敢来。但我们已将二、三人用鸟枪打死,我们却一个未伤,只怕他要来报仇。”华如弟兄并合村人等,此时皆聚在一处,华如便说:“请芝芯先生来商议。”
  原来,芝芯住的地方离西溪村亦只一里,是时亦听得抢劫的风声,当时便将赶来,就说:“不怕。”即令村中男女各执诸般田器至一块空地上,说:“诸位暂时听我号令,看我木棍指在何处,你们便往何处。我是有来历的阵法,看这班强盗试试我的本领。”
  月如便明白,这个是洋人阵法,华如亦知芝芯必有本领,遂令各家妇女皆来操演。原来,芝芯前造了水法,远近村民已奉之如神,这华如又是乡绅,哪个不依。只见魏家已走出三个大脚妇人,前一个短小精悍,却是赛金,后二个便是雪花、月英,停一会师母亦扎着裹脚,各执木棍、田铲操演,男、妇约共三百余人。这些妇女其年长的均皆精为强壮,其年轻的莫不娇眼含愤,媚脸生威。操演了数日,并不见动静。
  于是在村坊土宗祠设了一局,预约有贼来时从村外阵法四面兜里,任贼人入村搜擒,先将不会打伏的并老幼一概邂出,其余衣、粮、器用各人做了记号,不妨存留,若抢掠出村走出阵中,并叫他连性命送在我们手里,切不可自己心慌乱了阵势。众男女喏喏应允。
  又过数日,不料这一夜这班强盗约有二十余人竟抢入村中。大家是先日定的约,见了贼来便执器械,个个空身走出。这班强盗哪里得知,抢了什物就走出来,一头撞着一个美貌妇人。这班强盗见了便要抢,不料这妇人到这里面前晃晃就走,有几个强盗不抢得这妇人不息,便没命的追来,这抢着东西的强盗亦随后追到。
  一条路上只见四面皆有执器械的男妇或立在树上或立在田里。这强盗见了,便丢了抢去的东西四路的逃走,不料逃至村民站立的地方绊了一跌,爬起来又是一跌,两脚便联作一只了。不一时个个皆被缚起来吊在局内。一面将抢去的东西认了记号搬回家来,一面摆酒压惊,共说郑先生的阵法好,缚贼的法子亦好。芝芯道:“阵法是外国学来的,缚的法是读史兵略得来的。”
  到了天亮,华如便叫将吊的强盗并强盗的兵器一齐送县办去,这边华如弟兄与芝芯更讲究阵法说:“若是长毛再来亦不怕。”孔先生说:“水法最利于种田,我想;一个水法,便可远近灌了二、三十里内田地。何以能灌这般远?我前日见了你们演水法时,看见出水知此之多,想出一个法子,只要一个水法在水边取水,却将这个机器摆高,然后水方流得远,可用竹笕分布吹,便无处不到。”
  话未说完,芝芯便说:“水法本来如此用法的。外国人皆于海边造了六、七丈高的楼房,将这水法安在楼上。尚有一种用风激轮的,此法我前到天津城外见处处皆有,风帆旋转,问之方知即是风轮。至于水法,必须摆高,水势方可远布。当时做这个水法时我却忘记,今已记得,明日再做一架用用如何?”大家听了说:“更好。”
  过了数日,有人来报说:“送县的强盗已审结,要解省了。”是时,芝芯又将用风激轮的机器做了二架,各村民听得前日孔先生的话,已将竹笕分头布好。及至此日,又演这用风激轮的畚水的机器架在高楼上,果然高低曲折尽皆水路流通。
  芝芯、月如晓得本村地方已有了一架,已够用水,先生山中亦有一架,便将这两架网风的令邻村集资买去。于是西溪村得了水法后,岁岁皆丰,今则此八、九十里内无处不丰。
  芝芯、月如二人又造起木轮船来,大众看他只叫木匠做了一个木轮,买了一只现成小船,不到四日便成了。便抬到滩河内演试,大众看时,见这只木轮船是将现成小船的船尾拆去,做得如炮船一般,船尾上安了一个木轮.轮上有轴,轮轴可高,上安铁拐另通一铁轴,此铁轴上有人好踏脚的横木,如乡间用水车一般,其样式微有不同,轴上有人好扶手的架子,一个木轮只妤用四人踏便能将轮踏转。船上共有八人,两人换班,轮盘吃水只一尺二、三寸,将轮踏起行走如飞。大众看了个个叫:“好!”便说:“我们浙东是滩河水,有上水,这轮如何用法?”
  月如听了,便对众人道:“不怕,请诸位看我用法。”便叫踏轮的先踏下水,众人看时却是将轮顺踏的。过了一个滩,月如便叫踏轮的将轮轴提起,过滩便无妨碍,仍就用竹篙撑下滩.过了滩仍将轮放下,照旧踏去。不一时又过一深滩,月如见这滩水深有一尺八、九寸,便说:“放心踏去。”不说提轮。众人道:“下水用轮我们都知道了,若是上水这轮如何用呢?”月如道:“亦不难。”便叫踏轮的用篙撑住,将船掉了个头,便叫踏轮的四人转了一个面将轮倒踏,那轮便从水底翻将上来,这船便从下水一路逆流而上,却比下水更行得快。若过滩亦仍提起,倘滩高水深即一面踏轮,一面用篙,更为快极。大众看了个个喝彩,于是一传二,二传四,近西溪村地方共做了四只起来。于是日试了,便将轮取下抬到家中,将船仍系在河边。
  是时,水如亦看得会了,他岳母家有钱,便借了钱至上海又办了一个出米的机器,又买了数种开矿的书,如《宝藏兴焉》、《开煤要法》并《矿工程》、《银矿指南》、《冶金录》、《矿石图说》、《矿石辑要》等书,皆是开矿应用的。
  是时,雪花生一子名榕生,冀其茂盛,故以榕为名。赛金亦生一子取名椒生,冀其繁衍如椒生,故以椒为名。惟月如不娶妻,小哥嫂再三劝他,说:“不要小脚,大脚亦要讨一个。”月如道:“再着我明日至日本国讨一个来,日本妇人貌美而性巧,善于制造,与我却合得来。”众人听了只得罢了。
  过数日,芝芯回家,带了他二个儿子来,原来,芝芯教儿子均令其只认认字,以便大来学洋务。是日,带了一个儿子即住在华如家。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矿苗识得成巨富 学馆分研见至文
  却说芝芯要带儿子学洋务,镜如亦令杏生、硕泉两个人来学。芝芯道:“我是不能做洋先生的。我那个朋友得里马精通西学,我们合村集资把他请来,便开他一个西学馆何如?”众人听了皆说:“愿意。”于是一面发信请得里马,一面集起资来。
  到了一月以后,果然得里马便来了。这得里马虽系外国人,却亦能说中国话,于是将这馆仍设在宗祠内,连日便有七、八个子弟来上学,得里马知他们皆是初学,便叫这些学生日日认洋字。
  这一日,得里马来到月如家里,见月如案上有开矿的书,便说:“既有这书,便好开矿。开出矿来,就好发财。我与你讲讲,再与你辨辨各种土色,各种石脉,内有十数种辨法。总而言之,脉气以敦厚固结,不被地风吹散,金、银各苗便聚在一处。”于是大家将矿学讲辨了半年。
  月如恐不得法,又到上海请了一个矿师来,是广东南海县人,善于矿学。月如清了他到家,住数日,便带了干粮与这矿师、与得里马一共十数人入山辨矿。
  走了数处,矿师便说:“你们这山金苗是没有,其余皆有。”便指定一处说:“此处有银。”一路有随来看开矿的人便说:“此处山是连着两省,一边是徽州省祈门县,一边是江西省乐平县。前朝时果然有人在此开矿。后有人说开矿不利风水,因禀了两省官府将矿封闭。至本朝道光年间,有牧羊的偷进矿去看看,拾出好几块碧绿的假山石来。”矿师道:“这便就是银苗了,此矿洞今在何处?引去看看。”大众喜甚,便将一班人引到矿口。
  大家皆想开矿,矿师道:“不必慌,我须用法试验看是如何?再将我带来开矿的机器,明日着人抬上山来,方好动手。”
  是日,便在山中检了一个人家住了。天明,矿师便将苗试化,果是银苗。于是遂着人回家抬机器。
  等了数日,便抬了一个机器来。原来,这机器亦是烧煤的,却忘记带了煤来,便就近买了几担煤,就叫将机器烧起。只见火力烧足,蒸汽将机激动,那机器开山如千百斧凿一齐着力,到一个时辰开了数丈。次日,又开了半日,果见碧绿的假山石层层叠叠,矿师说:“此便是银苗变成的。”
  不一时,假山石子开进,便见如蚁窠的一般,似石非石的一块块滚出来,矿师说:“此便是银。”却有无数蚂蚁从石缝中钻出来,矿师便说:“此处银苗很多呢。”大众听了喜极了。矿师道:“这开矿要人工开炉融捡,方得净银。又须米、盐、油、菜、媒炭等等齐备方好开工。”
  华如听了,即着人飞跑至家,这些妇人听了便说:“我们均走得动,况带了这些东西去,必定要我们弄的,何不大家看看开矿去。”于是各人皆说:“愿去。”雪花、寨金二人便将榕生与椒生一同带去。起先来家,人们叫了轿子走了的,两人叫将轿回掉了,叫这两个孩子用人抱着,自己走路。至第三日,这雇的人工先到了,次日,雪花、赛金等方到。
  于是开的开,熔的熔,到了一月,已得了七、八千两,先是,犹是工人相帮,至后,玉英、赛金、雪花等素系脚大的便一同来帮,到了三月以后,便得了净银四万余两。
  矿师速固看了土色,便说:“苗又散了,再检一块山开开去。”华如弟兄便说;“银已多了,土色石脉我们已能辨了,不必别去再开。不如回家去讲究电学、光学、重学、化学等等亦自有益的。留此矿苗在山中有余不尽亦是好的。”于是大家即刻动身,婢女随后,不到三日亦同回家。因并留了这矿师,一同教了各家子弟。原来这矿师亦是各件皆能的。
  镜如弟兄听了有返许多的分门别类的,于是将各家子弟淘汰了一番,就择各人所好的听其习学,并买了各学应用器具堆排在六间大屋内,于是各子弟有喜学电学的,有喜学汽学的,有喜学重学的,有喜学化学的,有喜学矿学的,有喜学算学的。这两个先生就即各子弟所学教导起来,各子弟均能心领神悟。各家妇女又并习于耕织,不数年,西溪村远近村民学成各学,遂各出资本,大兴制造,不数年,遂成巨富。
  于是,人蓄奇材,道无乞丐,各人至是方回想从前,并说:“我们从前未经反乱以前,听了祖父遗训,并无一人悟及,今回想想实系鸦片之弊。统天下算算,却比时文更多,时文之弊只不过读书人读了,误了他自己一身,鸦片之弊则遍天下皆受其祸。如今更不好了,并妇女亦吃起来,实实不成世界。”水如道:“妇人小脚已是废时失事。小时才裹脚的时节,大人为她裹脚的,是一个早晨去了多少时候了,至大时不必说,为这双脚亦是早晨磨了许多时侯,早晨事是不能做了。将脚裹小了便是木雕泥塑的一般,件件要人服伺,若要吃鸦片烟,这还了得吗?”众人听了,便知他是吃过小脚苦头的,大家都笑了。
  又听水如说道:“幸亏大嫂不曾在大哥处一同学起吃烟来,不然两件事她皆有分。若是时文我未曾吃过其苦头,我们孔先生却是为时文,上半世苦头却是吃得够的。”华如道:“我何尝不吃过苦头,我虽因时文得了两榜,又换了一个候补知府,其实享虚名,受实祸。在江苏候补时,其苦楚一言难尽,若不是阅历,阅历,不听郑先生说话,不上那书,就候补到头发白了亦是无差委。因看看如今洋务却是有用,就说我们一家,若不是我们老四有心,如我们各人,或是吃鸦片,或是爱小脚,或一头钻入时文,便不要想今日出头的日子了。”月如道:“这个自然,若是天下人要学洋务,便要先戒去此三件事,然后男、女皆是有用的。这须看我家的男、女便是一件榜样。”华如道:“我亦如此说,因此我前做了一个革时弊以策富强的论,皇上虽说:‘好!’未知能否照我这论禁绝了这三件事,便不白去了心思,以后便好换了一个世界。何至为外国人看轻?”
  正说到这里,芝芯亦来到,听了方才所说的话,便说:“华如兄,你不要说白去了心思的话,这论虽然未见有人行得来,日后看了这论的未必不动心。我有个朋友,别号绿意轩主人,他喜欢著书,可将此书交付他,便将你我这十数年中所阅历之事演成一部小说来,岂不世上人见了惊心动魄,或者便自已能戒了。”华如道:“这便妙绝,何不就到绿意轩中与那主人说说看。”芝芯道:“不必慌,现在学堂中各子弟学业如何?”便一齐同到学堂来。两个先生坐论了半日,见两个先生议论均皆奥衍精深,灵通微妙,泄苞符之秘,酌今古芝宜,不仅阐发机缄,推求器数。
  华如听到这里,便更如大梦初醒,就对众人道:“我从前以为时文是件必不可少之物,如今看来一定不久便要废的。适才两个先生所说的,这文是天地中至文,万古不磨灭的,若人人尽识得此文,再加以我们中国所重的三纲五常的至理,一体一用,兼权并行,何怕我们中国不富强?我们快去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去。”
  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绿意轩追书往事 春申浦梦逐邪魔
  却说华如要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芝芯便说:“不用寻,我明日见着他,与他说便了。“
  过数月,芝芯方见这轩主人,便将魏家祖孙三代的事并孔先生一家、及自己半生阅历皆被这三件事所害说了三日。这主人当时听了原不在意,又过了六、七年,轩主人索笔苏台,见了英国儒士傅兰雅先生《求著时新小说启》方记得当年这桩事来。于是从头至尾,想一人书一事,想数人书数事,就将这几个人有犯着这三件的一一写出,其旁见侧出尚有数人,因与三件事并无妨碍,皆系一概不犯,所以从略削稿。于光绪乙未重五日开,九日而演成小说三十二回。
  是时,轩主人馆于撷英主人家。撷英主人这日取稿披阅,便惊讶曰:“此系我浙东事,原来,这西溪村一带地方家家富足,是戒了这三件事去学洋务的。闻得这魏家当年亦是好人家,实因此三件事送他性命四、五条,真真这三件事统天下都戒去方好。这个孔先生其为人实系是个正直拘泥的一个人,从前在左大人营盘中闹出事来,皆由读了时文,不知是军机火速,还当是时文要揣摩的。故隔夜方将这请兵的文书做好了才发出去。”
  轩主人道:“不但如此,隔夜才发故是有误军机,闻得他文书上皆写了无数的‘之乎者也’的虚字,看文书的看了不懂,所以误事。今日此人却出了贡,捐了个本班。先家中全家种田,光景颇好,自已吃豆腐去了。”撷英主人道:“魏家兄弟今日如何?”
  轩主人道:“四兄弟至今一齐尚在。他家吃怕了小脚的苦,至今生了女儿皆不缠脚,一概大脚。这华如自加了道衔后一直至今未到苏州,只除讲求西学外在家享福。前数年,闻得他一妻一妾均生子女,那妾雪花生的儿子叫榕生的。他家老四月如已带得外洋学生意,叔侄两人闻说已发了十万余财。他老大镜如鸦片已戒去,与他正妻月娥所生的那个儿子杏生在家整顿旧园,督率女工,终年纺织亦发了七、八万的家私。他老三水如亦不比从前专爱小脚,已死了这个心,亦用心在洋务上。他妻潘赛金脚亦放大,颇能操作。闻因赛金不能生育,前年已纳了一个大脚丫头,其余我亦记不清。”撷英问:“他妹子阿莲现在何处?”
  轩主人听了说:“不错,忘了这个人,不料此人早已做了个财主婆。她儿子硕泉亦跟了那个广东矿师到广东学军械制造去了。”撷英问:“郑芝芯这人呢?我却不知我们渐东有这个人,又与月如造了这许多机器,此恐是你捏造的。”轩主人笑说:“并不捏造,他曾中了个副榜,这个科名我岂能别造得来。”
  撷英主人于是将这才做的小说书翻了又翻,说道:“这部小说话虽拖沓,却不如此便不能传出各人情景来。中间长毛一段却天然是助了做书的波澜,其实却是真事。我闻得人说:‘我们浙东有一个山中,自从长毛来时,有避难的三、四家逃在此,后便成了一个大村坊。’其中水法机器皆极精究,却一时忘记了此山的地名。”
  轩主人便说:“就是我书所说孔先生住的山了,难怪你亦听见人说过吗?可见这事是真的,可惜此山名目我亦忘记,那魏家兄弟们一家故事,是那个朋友芝芯兄说与我听的.叫我与他传传。我耽搁至今,无暇执笔,魏家那个知府加道衔的如今又懒于出门,所以外人亦不知他们当年有这件事。故世人无一人不沉迷在这三件事中,如竟醉梦的一般。”
  话未说完,撷英主人便说:“你这书可有书名了,就叫《醒世新编》可好么?”轩主人笑说:“书名却取得好,只可惜世上人无一个肯醒。却有了此书亦是不看,即看了此书亦仍不醒,这便无法要得他。”
  撷英主人便说:“你不管他,你总去了。我想他是外国人尚具此救世婆心,可知这人抱负不凡。你何不将这小说带至上海,亲见傅兰雅先生,与他讲论,讲论,结个文字缘何如?”又说:“你若要去,我与你同去。”轩主人道:“我亦多年想到上海走走。”
  不意,轩主人是夜便梦至上海,思欲见了兰雅先生,将这小说就正,就正。不料被一??拉至一个酒馆内,见数人已坐在席上,轩主人看坐上并无一人认得,只见席上一齐说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我们知道你做了一部书;将些时文、鸦片、小脚的害处,故意捏造起几个人来荒唐敷衍,杂凑成文。我试问你,现在中国考举人、考进士、考差使、考翰林多少官员由此出将入相,岂不是由时文出身的?又试问鸦片一宗,自道光年间起朝廷所得厘税为万万万万数。方今日本遣反,无故要我们赔兵费多少,官员筹兵饷尚属不敷,借洋债又不能多,现莅各省办息借,你是中国人晓得的,去年至今,各省绅民共现借出多少。譬如禁了鸦片,一则鸦片的厘税不用说是要掉去了一大宗,一则现在饷项何从开支,军食亏欠势必兵变。你这个人可谓不知缓急轻重之分,你这个书就是个害千人,害万人,破家误国的祸根。满口胡柴,何不缴出来烧了。”
  有一个人:“如今官府尚不禁鸦片。你是何人?造这一部书,将吃鸦片的说得一钱不值?我便是吃鸦片的,必不容你将这书传世,是比官府更大了。快把书抢来烧去,将字纸灰丢入黄浦江去。”
  轩主人听了,已是发狠,欲赶上去与这班人拼命,不料,店门口跑进一班小脚妓女来,一个个妖狐鬼魅的一般,围了轩主人骂道:“你这未曾开过眼界的,我们小脚与你何干?你编造些小说书糟蹋我们。据你说:‘小脚不好。’为何你们男人见我们小脚便要死去?又据你说:‘女人脚放大了好种田。’哪知种了一年的田,还不能抵我们小脚一夜的出息。你还未曾见过小脚面呢,谅你这蛀书虫无福消受。你说:‘早就有心想到上海。’今朝来了,哪知我们小脚多聚在上海。上海便是小脚的世界,若无小脚,上海便不成世界。快把这人手上拿的书抢了丢在茅厕里,还了我们世界。”说罢便一齐抢上来。
  这里轩主人急了,将牙一咬举起一张椅子来当头打去,只见这班人男男女女迎着便倒。轩主人看那班男人说时文、鸦片禁不得的,皆一齐张着口,吐了臭水满地,须臾又吐了数口黑烟,便把四马路一带电灯、煤气灯皆已遮隔。那一班小脚的妓女皆直挺挺的伸着小脚。
  轩主人想欲再打,只听门外叫道:“不用打,我就是要你著书的人,你的书我已检得了。”又听打门声甚急,原来,撷英主人从外间醉归,轩主人一惊而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