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篇:花间浪子
第一章 黄衣老人
从柳林镇通往老爷岭,本来是一片荒野,如今却铺上了一条足可容得四辆马
车并行的平整黄土大道。在这条大道两旁,搭起了节比相连,好像摊位一排一排
的布棚,连绵十数里,每一座布棚里,都摆起几张方桌长凳。好像是盛大的庙会
,也好像是办喜庆宴会,但又都有些不像。
这是只有凤翔才有的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凤翔的「西凤酒」名闻天下,虽
是高梁,饮来却香醉甜美,没有一点呛喉辣味。西凤酒何以会有如此甜美呢?除
了高梁品质极佳外,酿酒的水质也大有关系,柳林镇水质清冽,酿出来的酒是凤
翔最好的酒。
品酒会当初原是地方人士利用新春农闲时间,邀集一些懂得酿酒方法的人,
讨论和品尝的酒会。凡是酿酒人家,在这一天里,把自酿的美酒带到会场,各自
互相品尝,藉以交换制造经验。就这样相沿成习,成为凤翔特有的风俗了。
品酒会年年都有,但今年特别盛大举行,光是参加的村庄,就有八十多个,
每个村为一组。每一组之中,又有十几二十家人家,每一个布棚为一家。今年,
不但品酒,据说还有选美,先由各个村子挑选一位美女参加,当日再由大会评定
,选出一人,名为「西凤状元」。因此,在附近八十多个村子里,大家既忙着过
年,又忙着选美,忙得好不热闹。
消息传开之后,百里方圆,莫不轰动,尤其家里有年轻小伙子的,谁不想去
瞧瞧选美大会?每年的品酒会,本来没有值东的,但今年因为有选美大会,才由
几位乡绅出面,每个村子推派一人为评审委员,公推老爷岭许家堡许老爷子为首
席。
许老爷子名铁棠,有个外号叫许铁面,他是终南派掌门人平半山平道长的二
师弟,为人方正,一向乐善好施,博得乡里的推崇。许铁棠今年五十有八,生得
紫脸长髯,腰干笔直,甚是健朗,可惜膝下无儿,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兰芬,年
方十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像花朵一样。
这次选美,获得许老爷子的赞同,多半也想让自己女儿露露脸。男孩子嘛,
可以由考试进取功名,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女孩子呢?整天关在家里,有谁知
道?如果选上西凤女状元,百里方圆就无人不知,自然会有很多世家子弟前来提
亲了。
品酒会一向是正月初五举行,一天就结束,今年因为有选美的关系,所以就
延长为三天,这是比一般庙会还要热闹的集会。到了正月初四,各式各样的摊贩
,和三教九流,都赶着在这一大片空畈上,各自陈列起摊位,吃喝玩乐,几乎应
有尽有。
初五,是财神日,也是所有人们心目中的好日子,品酒大会从上午辰时就开
始了。每一组的布棚前面同时燃放起一串长长的「带子入朝」鞭炮,刹那之间这
条足有十四五里长的山街上,登时陷入一片爆竹声中,烟硝弥漫,也洋溢一片升
平的喜庆。人潮就从柳林镇蜿蜒向北,进入新铺设的黄泥大道。
每一个布棚里面,都已经堆放了四五个装酒的篓子,门口也站着一、两个人
在招呼客人。这条黄泥大路,从柳林镇一直通到老爷岭,全长足有十四五里。涌
进来的人潮,在最前面,还有些拥挤,但越到里面,就显得稀稀落落了。
这是午牌时光,一个身穿蓝布棉袍,头戴毡帽的年轻人信步经过一家布棚前
面,耳中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招呼道:「客官,请里面坐。」这声音好甜
、好美。
蓝袍少年不由一怔,目光抬处,正好和一双笑盈盈的灵活大眼睛相对,这一
刹那,他只觉眼睛一亮,好像铁器碰上磁石,被吸引住了。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十
七八岁的姑娘家,一身青紫衣裙,生得眉如新月,眼若秋水,一张吹弹得破的匀
红小圆脸,一张薄薄的红菱般小嘴,含着浅浅笑意。两条乌黑的发辫,从双肩垂
到鼓腾腾的胸前,左胸别一朵大红缎花,下面缀一条浅红的绸签,写着第十五号
四个黑字。
紫衣姑娘也看清了人家不过二十来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剑眉星目。
人品如玉,风度翩翩,好一个俊美的少年郎。这一四目相投,姑娘家被他瞧得粉
脸一红,腼腆的道:「请喝一碗再走嘛。」
蓝袍少年情不自禁的走了进去,所有的布棚里面,都是一个式样,上首堆放
的是酒篓子,两边各放两张板桌,围以板凳。紫衣少女引着蓝袍少年在一张板桌
旁坐下,然后从上首一个打酒的汉子手中接过一碗酒,端到蓝袍少年面前,放到
桌上,娇声道:「客官请用酒。」
蓝袍少年抬头道:「谢谢,不知姑娘尊姓?是那一个村子里的人?」
紫衣少女望着他,嫣然一笑道:「客官不是凤翔人吧?」
蓝袍少年奇道:「姑娘怎么知道的?」
紫衣少女抿抿嘴,笑道:「刚才你问的话,就可证明你不是本地人了。」
蓝袍少年歉然道:「在下问的话,莫非有什么不妥吗?」
紫衣少女微微摇着头道:「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你问的话,是不了解品酒大
会的规矩……」她不待蓝袍少年开口,接着道:「这里每一个摊位,代表某一个
村的一户人家,但我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蓝袍少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在下听不懂。」
紫衣少女轻笑道:「因为这次品酒大会要选西凤女状元,每个村子都要推举
一位姑娘出来竞选,为了怕有人情包围,我们八十一个人,除了各有一个号码,
不准说出姓名和是那一个村子的人,就连站在摊位门口招呼客人,也是抽签决定
的,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现在你懂了吧?」
蓝袍少年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给我解说。」
紫衣少女道:「不用谢。」她话声一落,就翩然往外迎去。
她这一走,蓝袍少年就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一口就把一碗酒喝干,站起身往
外就走。走到紫衣少女身边,含笑道:「谢谢姑娘,希望能再见到你。」
紫衣少女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再见。」
蓝袍少年跨出布棚,缓步朝北行去。他经过一组又一组的摊位,每一组前面
,都有一位胸别红花的姑娘在招呼。但在蓝袍少年的心目中,竟然没有一个比得
上紫衣少女的,因此心中就愈觉得忽然若有所失。他一面也暗自觉得好笑,自己
怎么会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想着她?
蓦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同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嗨」了一
声道:「小伙子,你也来了?」蓝袍少年猛吃一惊,忙转身过去。
只见拍自己肩膀的是一个一头白发,白眉下垂,白髯飘胸,脸色红润的黄衣
老人,手里拄一支乌木杖,看上去少说也有八十多了。他眯着双眼,朝自己蔼然
微笑,但这一对面,黄衣老人脸上就笑得有些尴尬,敢情他是认错了人。
蓝袍少年朝他拱拱手道:「老人家请了。」
黄衣老人讪讪的道:「哈,小哥,真对不住,老朽认错人了,但不要紧,咱
们也许有缘,进去喝一碗,你的意思如何?」
蓝袍少年含笑道:「老人家有兴趣,小可奉陪就是。」
黄衣老人高兴的笑了,说道:「老朽从柳林镇一路喝过来,就因为只有一个
人,闷得发慌,方才看到小哥后形,很像老朽故人的徒弟,心里一高兴,认为有
了伴儿,才出声招呼你的,其实人生何处不相逢,现在咱们不是一样成了朋友?」
蓝袍少年听得暗暗好笑,这位老人家倒真有些老天真,一面只好唯唯应是。
这一路上,布棚连接布棚,都是品酒的摊位,两人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一个
娇柔声音叫道:「欢迎二位光临,请里面坐。」两人相偕走入,在一张板桌旁坐
下。
立时有一名身穿枣红棉袄绣花裙的姑娘捧着一个茶盘,端上两碗酒来,一面
说道:「老人家二位,请多多品尝。」这姑娘胸前也别着一朵大红缎花,下面写
首「第五十二号」,生得柳眉凤目,娇柔多姿,婀娜动人。
「谢了,小姑娘。」黄衣老人端起酒碗,咕咕两口,就把一碗酒喝了,咂咂
嘴道:「好得很。」他回头看了蓝袍少年一眼,催道:「小哥,快喝,人家小姑
娘还等着给咱们添第二碗呢。」
红衣姑娘道:「不要紧,这位公子不妨慢慢的喝,我再给二位端两碗来好了。」
说完,转身又去端两碗酒来。
黄衣老人说了声:「多谢。」端起酒碗,又咕咕的喝了下去,一面朝蓝袍少
年笑道:「老朽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喝得最过瘾,所以不论有多远,老朽一定都
会赶来……咦,你还没喝完?怎不快喝?」
蓝袍少年听得心中一动,暗自忖道:「师父要自己来找的醉道人,莫非就是
这位老人家?但又不像,这位老人家并不是道人装束,年纪也没这般老。」他听
黄衣老人又催自己喝酒,只得把一碗喝干。
黄衣老人把第二碗酒推了过来,又道:「这碗是你的,看,小姑娘又给咱们
添酒来了。」
红衣姑娘果然托着木盘,又送来两碗酒,娇声道:「二位酒量很好啊。」
黄衣老人掀髯笑道:「老朽从柳林镇起,每一家都要喝上三碗,一年才一次
,老远赶来,不喝个够怎么成?」
蓝袍少年听得吃了一惊,暗想:「从柳林镇到这里,差不多已经走过十来个
村子,一个村子少说也有十来家,每家喝上三碗,他岂不是已经喝了三百碗了?」
红衣姑娘也听得一怔,问道:「老人家,你是从哪里来的?」
「呵呵,那可远着呢。」黄衣老人看着她,问道:「小姑娘听说过黄山吗?
老朽是从黄山赶来的。」
红衣姑娘吃惊的道:「安徽黄山?」
「黄山当然是在安徽。」黄衣老人端起酒碗,这回只喝了半碗,就放下酒碗
,笑道:「这还不算远,有一年……大概是四年前吧,老朽特地从长白山赶来,
那才远呢。」
红衣姑娘咭的笑道:「你老人家真是雅兴不浅,我再给你老去添酒来。」
黄衣老人连忙摇手道:「小姑娘不用了,老朽一家只喝三碗,谢谢你,够了。」
接着回过头来,朝蓝袍少年道:「小哥,你第二碗还没喝完,快些喝吧。咱们今
天傍晚,可以喝到老爷岭,右首这一排就喝完了,明天一早,再从老爷岭回来,
就可以喝左边这一排了。」
蓝袍少年道:「老人家,小可怎么能和你老比?再喝上两家,就会醉倒了。」
黄衣老人道:「醉不了的,小哥年纪轻轻,体壮力强,怕什么?老朽像你这
点年纪,从没把醉字放在心上,来,快喝完了,咱们到隔壁一家去。」
蓝袍少年陪着黄衣老人喝酒,但只走了三家,就醉倒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知
道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吹到身上,觉得有点发冷,急忙睁
开眼来,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自己和衣躺在一张木床上。急忙翻身坐起,才看到
一灯如豆,对面木床上坐着一个白发、白眉、白髯的老人家,正在低头剥花生吃
,边上还放了一个二十斤装的酒篓,边吃边喝。
当他看到蓝袍少年坐了起来,口里就「嗨」了一声,埋怨道:「小哥真没用
,只喝了三家,就醉倒了,这下你知道害得我多惨?今天一年一度喝酒的好机会
,但老朽又不能放下你不管,只好先把你暂时寄放在那家布棚里,托那小姑娘照
顾。等老朽喝完右首布棚,回头再把你连拖带抱,好不容易才弄到镇上来,你却
一直睡到这时候才醒来。」
蓝袍少年道:「真不好意思,把你老累坏了。」
「累倒还好。」黄衣老人倒了一碗酒,又道:「小哥,来,快点喝下去。」
蓝袍少年暗暗自认倒霉,碰上这么一个老酒鬼,自己刚刚醒来,他又要自己
喝了,一面忙道:「老人家,小可宿酒还没十分清醒,又要喝了?」
黄衣老人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喝醉了刚醒过来,再喝一碗,叫做还魂
酒,保证你酒量会比从前大得多,不信,你喝了就知道了。」说着,把一碗酒朝
蓝袍少年递了过来。
蓝袍少年心想:「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哪有这样强迫人家喝酒的?」
但想归想,又不好意思拒绝不喝,只得接过酒碗,咕咕的一口气喝了下去。
黄衣老人看着他,笑道:「孺子可教,你比当年我那徒儿还勇敢得多了,当
年,小徒喝醉了就不敢再喝,老朽差点把他逐出门墙,一个人所谓三岁至八十,
从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八十岁。小徒小时候一喝就醉,到老还是不成材,依
然说醉就醉,有人说他也算是个成名人物,但老朽眼里,小徒实在差劲得很,不
然,怎么会叫什么醉道人?他应该叫不醉道人才行。」
蓝袍少年惊讶的道:「醉道长是你老人家的徒弟?」
黄衣老人瞪着眼道:「这还有假?师父是喝不醉的酒仙,徒弟却叫醉道人,
已经差劲透了。」接着朝蓝袍少年问道:「你认识我那不成材的徒弟?」
蓝袍少年道:「小可是奉家师之命来找醉道长的。」
「找他?」黄衣老人忽然笑道:「你本来要找的只是徒弟,如今遇上了徒弟
的师父,岂不更好?」
蓝袍少年道:「那不一样。」
「怎么会呢?」黄衣老人偏着头问道:「小哥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蓝袍少年道:「家师交代小可,只要找到醉道长,小可不用说,他自然知道。」
黄衣老人搔搔头皮,说道:「这么说,徒弟的师父当真不知道的了,唔,小
哥,你叫什么名字?」
蓝袍少年道:「小可谷飞云。」
黄衣老人好像从他说的名字里想不出什么来,继续问道:「你师父呢?叫什
么名字?」
谷飞云道:「家师道号孤峰上人。」
「没听说过。」黄衣老人又道:「是和尚?」谷飞云点点头,应了声「是」。
黄衣老人却摇摇头道:「这个哑谜,老朽猜不出来,哦,你见过我那徒弟没
有?」
谷飞云道:「没见过。」
黄衣老人忽然笑道:「我那徒弟很好认,他喜欢摆架子,惟恐天下人不认识
他,所以腰上系一个大红酒葫芦,肩背宝剑,手持拂尘,终年穿一件蓝布道袍,
年纪还没老,颔下就留起一把黑须来了。」
谷飞云道:「小可听师父说过。」
「嗨。」黄衣老人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老朽多费了一番辱舌,不过你
找到这里来,就找对了,小徒和许铁面是方外之交,今天不到,明天准到。」
谷飞云道:「就是这样,家师才要小可到这里来找他。」
黄衣老人道:「好了,那就睡吧。」说完倒头就睡,瞬息之间,就呼声大作。
谷飞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索性开门走了出去,长廓尽头,是一个小天井
,右首还有一座小假山,和一个小池,池边放着几盆花卉。谷飞云仰首向天,深
深吐了口气。看看天色,差不多已快要接近二更,正待回房,耳中忽然听到一阵
嘶嘶轻响,宛如一群飞鸟,掠过天井上空。那是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当然
不是飞鸟,是人。
谷飞云心头觉得好奇,忍不住双臂一划,一道人影朝上冲起,一下跃登屋脊
,凝目望去。果见四条人影,疾如流星朝北掠去,心中暗道:「好快的身法。」
不觉双足一顿,身化长虹,衔尾追了出去。瞬息之间,就已追出柳林镇。
这一条宽阔平整的黄泥路,正是为了今年的品酒大会而新辟的,日间人潮拥
挤,夜晚,除了栉比的布棚,却不见一点灯火。谷飞云心中暗暗怀疑,这四人到
这里来做什么呢?就在他思忖之际,前面四条人影突然左右两边散开,一闪而没。
谷飞云正在衔尾疾追的人,突然失去前面四人踪影,急忙刹住身形,目光朝
左右两边瞥去,但大路两边是栉比的棚帐,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就在此时,突听
四声轻斯,自己身前身后,同时闪出四条人影,把自己围在中间。
这四人一式青色紧身劲装,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持长剑,只要看
她们身材娇小苗条,准是四位姑娘家。果然,只听前面左首一个娇声喝道:「你
叫什么名字?一路跟踪我们,有何目的?老实说来,姑娘还可饶你一命,若有半
句虚言,休怪我们心狠手辣。」这人口音娇嫩,年纪一定很轻,但却故意把口气
说得冷冰冰的。
谷飞云耸耸肩,双手一摊,笑道:「四位姑娘,这是误会,在下并不认识四
位,怎么会跟踪你们呢?」
先前那少女道:「你不是跟踪我们,怎会一路跟着我们从柳林镇出来?」
谷飞云苦笑道:「在下只是……只是一时便急,想找个地方方便……」
「你胡说。」先前那少女突然欺身上来,长剑朝谷飞云咽喉一指,喝道:「
你再不说实话,姑娘可不再和你客气了。」
她剑尖明明指向谷飞云咽喉,不料谷飞云只轻轻侧了下身,剑尖就落了空,
一面笑道:「姑娘这不是屈打成招吗?」
那少女几乎不敢相信师门剑法,会被人轻易躲闪得开,一时不禁怔得一怔,
突然娇叱一声:「狂徒找死。」
玉腕抬处,闪电刺出一剑。这一剑当真去势如电,直刺谷飞云胸口。谷飞云
身形再次一侧,剑锋贴着谷飞云左胁刺出,又落了空。那少女不觉有气,玉腕迅
速一缩,收剑再刺,谷飞云依然身形一侧,这回剑锋贴着他右胁刺出,当然又落
了空。
那少女一连三剑都落了空,自然急怒交加,哪还客气,一双凤目之中,充满
了杀机,一声不作,长剑挥动,一口气刺出了九剑,这九剑有如电光流动,银蛇
乱闪,记记都指向谷飞云要害大穴。但她出剑快速,谷飞云闪动得也不慢,记记
都只有毫厘之差,擦身而过,九剑又全落了空。
那少女又气又急,跺着脚,朝其他三人叫道:「你们还不快上?莫要让这小
贼跑了。」她这一嚷,前面右首少女和谷飞云身后的两人立即挥动长剑,扑攻而
上。
她这一嚷,也提醒了谷飞云,心想:「对了,自己和她们认都不认识,干嘛
这样莫名其妙的打下去?」一念及此,哪还怠慢,身形连闪几闪,一下从四支长
剑一片剑光中脱身而出,叫道:「四位姑娘,在下和你们无冤无仇,这一仗岂不
打得莫名其妙?在下失陪了。」说完,飞身掠起,朝柳林镇奔行而去。
四位姑娘听到他的话声,才知已被他脱出身去,急忙收敛,凝目看去,一条
人影业已远去,一时直气得她们跺脚不已。谷飞云回转客店,放轻脚步推门而入
,眼看黄衣老人拥被而睡,鼾声呼呼,当下也就和衣躺下,渐渐入梦。
一宵过去,第二天清晨。谷飞云睁开眼睛,就看到黄衣老人蹲在床上。看到
自己醒来,急忙招了下手,低声说道:「嗨,小哥,方才老朽做了一个恶梦,梦
见小哥被四条青蛇缠住身子,不住地挣扎,你是不是很怕蛇?」
谷飞云听得好笑,你做了个梦,却问自己怕不怕蛇,一面却故意说道:「怕
极了,小可最怕蛇了。」
「哈,你小哥这回遇对人了。」黄衣老人高兴的道:「你遇上老朽,以后永
远不会怕蛇了。」
谷飞云道:「你老有克制毒蛇的秘方?」
「秘方倒没有。」黄衣老人道:「但老朽会一记抓蛇的手法,百试百灵,可
以教你,小哥只要学会了,遇上任何毒蛇都不可怕了,来,时间宝贵,老朽这就
教你。」
谷飞云道:「这时候就教?」
「再不教,就没有时间了。」黄衣老人道:「老朽到柳林是做什么来的,品
酒会辰时就要开始,老朽就得赶去。」接着目光一抬,说道:「你看清楚了。」
右手一探,翻腕之间,三个指头朝前抓去,又道:「蛇眼很敏锐,加上它昂
起头,左右上下可以十分灵活,你要抓它,手法也非灵活不可,你看,它往左啄
来,你这样翻腕,它往右啄来,你这样翻腕。总之,眼要快,手更要快,它快,
你比它更快,就十拿九稳了。」他边说边做,手法果然奇快无比。
谷飞云自然看得出来,这一记抓蛇手法,看去简单,实则奇奥莫测,根本是
一记十分奇妙的擒拿手法。他是有意假捉蛇之名,传自己的手法,想到这里,心
中不觉对黄衣老人十分感激,自然也用心聆听,对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
黄衣老人做了一遍,偏头问道:「你看懂了吗?」
谷飞云点点头道:「小可大致记住了。」
黄衣老人道:「好,你练给老朽瞧瞧。」
谷飞云答应一声,右手依样葫芦探手翻腕,三个指头朝前抓去。怎知这一记
手法,看来极为简单,做起来却不简单,出手之际,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黄
衣老人耐心的给他一面讲解,一面纠正,这样足足解说了顿饭光景,谷飞云才算
稍中规矩。
黄衣老人拍拍谷飞云肩膀,说道:「不错,孺子可教,今天,你不用出去了
,待在房里好好练习,左右双手要交互练习,一天工夫,只怕还不会很熟练呢。」
谷飞云道:「老人家,今天小可要去许家堡找醉道长……」
「你今天不能去,先把抓蛇手法练熟了再说。」黄衣老人接着道:「我那徒
儿明天还不会走,你不用急,听老朽的不会错,好了,老朽要走了。」说完,拿
起乌木杖匆匆朝外就走。
谷飞云经黄衣老人的详细解说,更可确定这一记手法奥妙无穷,自己和他相
识不过一天,他何以会传授自己这么深奥的武学呢?哦,他说他梦见自己被四条
青蛇缠住身子。昨晚自己遇上四个蒙面青衣女子,四条青蛇,难道昨晚之事,他
老人家全看到了,以为自己只会躲闪身法,所以今天早晨教自己这招手法。
但不管怎样,这位老人家总是一片好心,自己不可辜负他的好意。想到这里
,就依照黄衣老人的解说,仔细练了几遍,才开门出去。店伙替他送来洗脸水,
谷飞云吩咐他把早餐送到房里来吃,不多一会,店伙送来早餐,便自退去。
谷飞云吃过早点,就继续练习这招「抓蛇手法」。他自幼随师父练功、练武
,一身武功已极为可观,但练起这记「抓蛇手法」来,却总是无法做得好。那是
因为这一记手法出手与发劲必须恰到好处,才算合格,而且几个变化,更须使得
十分灵活,只有不断的苦练,练熟了,才会熟能生巧,所以除了用功勤练,别无
他法。
谷飞云从早晨练到中午,左右两手,交换着练习,并不多已经练了两千遍,
才算稍稍顺手。吃过午餐,稍事休息,就继续勤练,几个变化,终于渐渐熟练了。
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下来,谷飞云一个人关在房中,勤练「抓蛇手法」,已经
足足一天,这就举步走出房间,走出客店。在大街上,信步走入一家酒馆,找了
一个空位坐下,这时刚是上灯时分,食客差不多已有七八成光景。一名店伙倒了
一盅茶,走近身旁问道:「客官要此什么?」
谷飞云要了两个炒菜,一壶酒,和一碗面。店伙退去,刚伸手端起茶盅,还
没就唇,突觉自己背后靠右的「凤眼」、「入洞」、「凤尾」三处穴道被人用手
指连点了三点。此人出手快速,这连点三指,几乎是同一时间点下,令人连转个
念头都来不及,就已被制住了。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少年从自己身后转出,就在右首横头坐
了下来,侧着面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谷飞云举目看去,这人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瓜子脸,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瘦
小。不,他这一开口说话,谷飞云突然想起昨晚四个青衣蒙面女子中,最先问话
的那个少女,和眼前此人,不论身材、口音,都有几分相似,心中暗道:「难道
就是她?」一面说道:「在下谷飞云,兄台你呢?」
青袍少年看他被自己制住穴道,还能如此镇定,反问起自己的姓名来,不觉
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你怎的不问问我为什么制住你的穴道?」
谷飞云淡淡一笑道:「兄台问我姓名,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不该也问问你的
姓名吗?到于兄台何以要点我穴道,等通过姓名之后,兄台也一定会说的了。」
「说得好。」青袍少年点了下头,才道:「我叫宇文澜,波澜的澜,我点你
穴道,是有话问你。」
谷飞云也点了下头,含笑道:「兄台要问什么?说吧。」
宇文澜道:「你到柳林来,是做什么来的?」
谷飞云道:「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宇文澜问道:「找谁?」
谷飞云道:「在下说出来了你也未必认得。」
宇文澜道:「你说出来听听。」
谷飞云信口道:「一个叫酒肉和尚的人。」
「酒肉和尚?」宇文澜诧异的问道:「你找他作甚?」
谷飞云故作神秘的道:「这是我的私事。」
宇文澜轻哼道:「你应该知道你落在我的手里。」谷飞云笑了笑,没有开口。
这时,正好店伙送来酒菜,一面说道:「客官请先用酒菜,面待会再送来,
天气冷,冷了就不好吃了。」接着望望宇文澜问道:「这位客官……」
谷飞云道:「他是我的朋友,已经用过饭了,是来陪我聊天的。」店伙退下
之后,谷飞云抬目笑道:「酒菜凉了不好吃,在下和你边吃边谈吧。」说完,右
手取过酒壶,斟了一杯酒,送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
宇文澜忽然想起谷飞云是被自己点了穴道的人,怎么会斟酒、喝酒的?心中
一动,刚说了声:「你……」底下的话,还没出口,突觉背后右首「凤眼」、「
入洞」、「凤尾」三处穴道微微一麻,已被人家制住了穴道,一时不觉怒声道:
「原来你有同党?」
「天大的冤枉。」谷飞云举杯喝了一口,含笑道:「在下哪有什么同党?」
宇文澜道:「那是什么人在我背后点了穴道?」
「当然是在下了。」谷飞云笑吟吟的道:「要在你背后点穴,也并非难事。」
宇文澜道:「我不信。」
谷飞云道:「你不信也只好信一次了,你不是来找我聊天的吗?现在一样可
以谈话,喜欢问在下什么,只管问好了。」他挟起一筷菜,送到口里,慢慢的嚼
着,又喝了口酒,又吃了筷菜,脸含微笑的看着宇文澜。
宇文澜被他制住穴道,心头又气又急,被看得脸都红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谷飞云含笑道:「兄台不用生气,方才在下被你点了穴道,不是和你谈得好好的?
几时生过气了?」
宇文澜看他举止斯文,一颗心渐渐定了下来,闻言哼道:「谁生你的气了?」
这句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急忙接着道:「你好像是没有同党,但你怎么点我
背后的穴道的?」
谷飞云道:「这个恕难奉告。」
「不肯说就算了,谁稀罕?」宇文澜轻哼了一声,又道:「你不是有个同伴
吗?那黄衣老人是谁?」
谷飞云耸耸肩道:「我说不知道他是谁,你相不相信?」
宇文澜道:「自然不信。」
谷飞云道:「但你非相信不可,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那是昨天中
午时光,在一家品酒的棚下遇上的,他说一个人喝酒没意思,要在下作陪,在下
陪他喝了三个摊位,九碗酒,就醉倒了,是这位老人家送我到客店里的,在下醒
来,天已经黑了,这位老人家已在对面床上蒙头大睡了。今天一早,他说要赶在
辰时去赴品酒大会喝酒,连早餐都没吃,就匆匆走了,在下觉得有些头昏,一直
没有出门,这时候才出来,你说我知不知道他是谁?」
宇文澜看他说得不像有假,点点头道:「你好像不是在说谎。」
谷飞云道:「在下从不说谎,何况在下又并未落在你手里,干嘛还要说谎?」
宇文澜忽然想到自己被制住穴道,这就问道:「你点了我穴道,要待如何?」
谷飞云含笑道:「在下和你素昧平生,毫无过节,当然不会为难你的,我方
才和店伙说过,你是我朋友,陪我聊天来的,自然要多坐一会儿了。」
宇文澜无可奈何的道:「那你快点吃吧。」
谷飞云笑道:「喝酒要慢慢的来,昨天就是因为陪那位老人家一碗又一碗的
喝,喝得太快了,才会醉倒,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这也算是经验,所以喝酒千
万快不得。」他故意慢条斯理的喝酒、吃菜。宇文澜只好坐在他横头,耐着性子
看他喝酒了。